看醫生－４　親友

　　吳琴，不像她的名字，她的情比誰都要澎湃。和丈夫本是令人稱羨的一對，還育有一子一女，基本就是個模範家庭，可怎麼會落得如此地步？喪子喪夫，留下一女，本就和女兒疏離，後更愈看愈厭、愈看愈煩，恨不得她消失。卻也感謝她還在，那是丈夫留給她最後的東西了。那些無用的財產、土地，她根本不怎麼管，她就只要女兒——她不可能讓旻熙有機會離開她身邊。同時，也憎恨著自己女兒。妒她生得太美，同年輕時的自己；恨她嘴巴壞腦子好，似乎遺傳到了她，就是恨透她，全身都是自己的影子。可是，憑什麼她可以追求幸福，自己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就該消逝？

　　她甘願養錢旻熙一輩子，就是不可能讓錢旻熙有了別人能依靠。

　　看到朴護士走出病房，吳琴掩住嘴，方才飾出的擔憂一掃而空，剩一抹嫵媚而輕蔑的淺笑。

　　「你還沒和這護士好上啊？」邊說著，邊讓旻熙躺到床上。旻熙當然沒理會她的冷嘲熱諷，她把自己整個人都藏在被子裡。不被其母傷害的最好方法，就是不看、不聽、不理會。

　　「還是我隨便說了幾句，他就怕了妳了？」

　　「媽媽不知道都說幾遍了，只有我會一直愛著妳、陪著妳，妳就不要再胡亂交男朋友啦！都沒幾天就分手也就算了，也沒辦法釣出多少錢來貼補家用，只知道自己拿去享受！妳都不知道媽媽賺錢給妳上學多辛苦啊？妳爸爸過世後，那間酒店都變成我在顧的，要我一個學歷不高的女人去管間規模那麼大的酒店，妳知道多累人嗎？員工瞧不起我也就算了，連妳這女兒都在冷眼我！唉！我怎麼就那麼命苦啊？當初妳哥哥有多幫忙我，妳也不是沒看在眼裡，啊妳成天就只知道花錢。賠了明進和妳爸爸他們換妳這條命，實在不值得啊。」吳琴可還沒說完，她正說到興頭上呢。

　　錢明進——錢旻熙的親哥，人緣佳學業好又孝順，是家裡最受寵愛的大兒子。大旻熙七歲，對小妹疼愛有加。可是，旻熙對於他的好，其實挺無感的。或許是遺傳自母親，認為來自他人的好，都是理所當然的。一直到後來她才發現，哥哥對她的好，是真實的、溫暖的。反觀母親，則是冰冷的、螫人的；父親呢？完全不存在的。

　　六年前，也就是旻熙小四時，她利用著她哥哥對她的好，硬煩著他帶自己去百貨公司買化妝品。明進當然同意，妹妹雖才小四，可愛美是女人的天性，有甚麼理由不帶她去呢？

　　百貨公司離家不算遠，搭個公車，過條馬路就能到。她比同齡孩子成熟，當然可以自己去。可若碰上了什麼奇怪的事，會連帶著哥哥被罵，她才不想給明進添麻煩。誰知道，拉著哥哥一起去，只是變成一起碰上奇怪的事。

　　一直到下公車，旅程都還是平靜。他們站在斑馬線前，手牽著手，等著還剩十餘秒的紅燈。

　　變了燈，明進溫柔地道了一句：「走吧。」他看著旻熙，眼裡滿是寵溺。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妹妹，太漂亮也太古怪，全身上下都是吸引他的氣息。

　　旻熙點了點頭，他便牽著她想過去，忽覺鞋帶鬆了，再次溫柔開口：「妹，妳先過，我先綁鞋帶。」

　　旻熙便放開他的手，走到馬路另一端，接著乖乖地等她哥哥。明進綁好鞋帶，走到路中間時，一車急速駛過，把明進的喘息和心跳，一同帶走。

　　旻熙倒抽了一口氣，但仍臨危不亂，即刻把車號給記下，接著，搶過一旁還尖叫著的路人手機，打電話給119。

　　「喂！請盡快派一台救護車來雄桑百貨大門前，這裡發生了車禍。傷者情況有些．．不妙。」語氣急促，但沒有因為緊張遺漏什麼重要資訊。

　　接著她又邊撥通110的電話，邊連同一旁的路人把奄奄一息的明進抬到比較安全的地方。

　　「喂！雄桑百貨大門前，有一場肇事逃逸的意外，車號是．．．．」

　　可是，再怎麼臨危不亂、精明，又有何用呢？明進救不活就是救不活。肇事駕駛酒駕又怎樣？其父可是哪裡的高官啊！

　　乘著趕來的救護車趕往醫院，明進已要沒了氣息，但仍插上些儀器，勉強維持其生命現象。爸爸趕來，就是給旻熙一巴掌，甚麼話也沒說。媽媽趕來，又是給旻熙一頓臭罵。

　　「小孩沒有小孩的樣子，學我穿這甚麼衣服？」

　　「要哥哥陪妳來百貨公司做什麼？什麼不學，偏學我花錢？」

　　「唉！怎麼生到妳這賠錢貨？上輩子是造了什麼孽呢？」

　　醫生從手術室中走了出來：「明進的腎受損嚴重，須立即移植腎臟給他。」

　　三人相互看了幾眼，吳琴和旻熙根本不可能，她倆血型對不上。

　　「醫生，我可以嗎？」

　　「您腎臟有沒有些異常？」

　　「沒有沒有！醫生，拜託您讓我救救自己兒子吧！」

　　「那請你先跟我過來抽血。」

　　手術室外，只剩兩人。

　　吳琴看著丈夫隨醫生離去的背影，很是不安，又瞥回錢旻熙身上，滿腔不悅。

　　「早知道妳這樣害妳哥，就該把妳給打掉！」說完，決定跟上離開的醫生和丈夫，不想再看到旻熙，讓自己徒生怨。

　　抽血檢驗結果順利，爸爸也被推入了手術室。

　　必然地，手術失敗了。負責爸爸手術的醫師，術前喝了酒，直接讓個硬朗青壯年男子活活被玩死，錢明進也殷盼不得匹配的腎而死去。

　　旻熙，曾是討厭醫院的。被打的羞辱、被罵的恨意，一直在她腦中。對哥哥的虧欠，也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可現在，醫院裡有朴護士，即成了她最後的避風港。可惜，立馬被母親無情地摧毀。

　　回到現在，吳琴還在她身邊叨念個不停。她從被子裡出來，瞪向吳琴。

　　「呦？現在還學會瞪我啦？」

　　「總比妳在這邊學狗叫還好，妳以為醫院只有妳一個人？在這邊吵吵吵，別的病人不用睡覺嗎？」旻熙沒好氣地吼了句，吳琴怎麼可能不還嘴。

　　「妳是怎樣？因為我說妳幹的那些骯髒事就不爽啊？唉！難怪以前人都說養女無用，我辛辛苦苦把妳養得這麼大，一天到晚往外跑釣男人，就是搶著去做被潑出去的水。」

　　「骯髒？我做的都被妳叫骯髒事，那妳做的又是什麼犯賤事？我唯一做過的骯髒事，就是被妳這骯髒的女人跟那個無用的男人給生下來。」聽到這，吳琴直接一腳踢過去，把親女兒踢倒在了地板上。

　　「啊！」旻熙吃痛叫了聲，讓在外待命的朴護士再進了病房。

　　「誰準妳提起妳爸了？也不想想妳爸是誰害死的？要不是妳這豬狗不如的，妳爸還活得好好的呢？」一進病房，就看到旻熙倒在地上，頭撇向一邊，又撇向另一邊，不停地給吳琴搧打著。

　　「吳琴小姐！妳做甚麼？」他跑上前把吳琴給拉開，吳琴還一直試圖多補倒在地上的旻熙幾腳。

　　他把吳琴拉出病房：「妳怎麼可以打旻熙？妳不知道她是傷患嗎？妳還是她媽欸！」

　　「她媽又怎樣？她老子都不老子了？我為人母不能教訓她？你這傢伙憑什麼多嘴？你又是旻熙的誰了？留這什麼屁瓜呆頭，你以為你長得有多好？好好一個男人做什麼不做就學娘們化妝？還在那邊假惺惺自告奮勇顧我們旻熙，根本是看我們旻熙漂亮想欺負人家吧？你這種人我見多了，想跟我們旻熙好上？等下輩子去吧。」頭一轉、髮一甩，清香直撲而入朴護士的鼻。可這香，香得假，正如吳琴的人，美得假，令人嘔。難怪旻熙那麼不想她媽來，任誰有這種母親，也都會秉持著家醜不可外揚吧。看到她消失在走廊盡頭，朴護士才敢拉開病房的們。

　　「旻熙，還好嗎？」他快步走到旻熙身旁，緩慢而輕柔地把她扶起。

　　旻熙被扶起來，就直接蹭上朴護士胸上，放聲哭泣。她從沒好好地哭一場，因為根本沒有人會想好好地安慰她。那個唯一關心自己的哥哥早就被自己給害死了啊。現在這個會給她依偎著的他，又會陪她倒什麼時候呢？

　　「不要哭了，我在這。」朴護士讓她的下巴靠緊自己的頸窩，手則輕輕撫著她的背，舒緩著她的情緒。

　　「你剛剛為甚麼要走？你聽到我媽那樣講，是不是就覺得我亂？不想再和我有任何往來了？」哭到一定的程度，她也不再抽泣，推開朴護士，離著他一段距離。與其這樣剪不斷理還亂，放著討厭、不屑自己的他在這擾亂自己的心，不如就此停手，還能封存與他最美好的回憶。寧願現在親自嚐嚐他的狠心，也不要後來才從別人口中聽聞他對自己的厭惡。

　　「因為我不相信她，所以我走了。我捨不得聽她這樣抹黑妳。我相信妳——錢旻熙，妳是一個很可愛、很單純的女孩子。」旻熙又落淚，他到底為甚麼要對她這麼好？到底為甚麼要這樣全心全意地相信她？這樣是要她怎麼捨得放手？

　　「她說的都是真的。我私下就是那麼亂，和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男生搞在一起，就為了他們的錢，我不知道已經浪費了多少個人的青春。」她坐到床上，翹起二郎腿，看著朴護士。她眼神真摯地數落著自己。

　　「就算那些都是真的．．．也不會影響什麼啊．．！妳一樣很惹人喜歡，所以妳現在要好好把身體養回來，努力想起那段失去的記憶，才能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才能讓欺負妳的人得到報應啊。」對朴護士的話，她是有些不屑的。

　　「惹人喜歡？那你喜歡我嗎？有比喜歡那個杜巧恩還喜歡我嗎？還有，我被人欺負又是甚麼意思？你不是說你相信我，是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孩子嗎？你現在說我被人欺負了，是存什麼心？說白了，你就是恨不得我快點康復，才能把我給趕出醫院，別耽擱了你去和那個杜巧恩相處的時間，不是嗎？」原本還在想，旻熙的母親怎麼會是那個蠻橫無理的旻熙，被這犀利的話鋒制裁後，才確認她倆真的是母女。

　　「我沒跟妳說過，我怕妳不舒服。妳在醫院倒下時，制服跟裙子都有被拉扯過的痕跡，唇上還沾了點血，任誰來看，都會認定妳是被人家欺負了。而且，我真的沒有想要趕妳出院。雖然認識妳還不滿一天，但和妳聊天，真的很高興，我反而認為我在工作時，能一直有妳這個這麼可愛有趣的人陪，真的很幸福。我也真的真的很喜歡妳這個人。」朴護士巧妙地避開了和巧恩有關的提問，他不能違心說喜歡旻熙甚於巧恩，但如果說實話，是會讓旻熙難過的。他雖然是木頭，但不是腦弱，當然有隱約察覺旻熙對他的感覺。

　　旻熙看著他，倒在了床上。她真的好累好累，幸好有這暖陽陪著她。不然，她是不可能撐得下的。

　　接著，又看向一旁的地板。聽到朴護士的話，頓覺自己沒臉見人。碰了碰自己身體，只覺得髒，怎麼忽就給人玷汙了呢？她雖交過數個男朋友，可連牽手的經驗都沒有，這生只牽過兩個男人，一個是她哥，另一個就是朴護士了。

　　「其實還不確定妳有沒有被怎麼樣啦！驗傷結果還沒出來。」

　　她聽到這話，又恬靜地笑了出來。微仰起頭，半爭著眼，略動著自己的眼瞼。整個人，濃媚得不得了，怎是一美字了得！

　　忽然，病房門被敲了下。

　　「請問，是錢旻熙的病房嗎？」

　　這聲音，錢旻熙馬上認了出來。她唯一的閨密、唯一友好、唯一信得過的人——江寰雪。

　　她又驚又喜，跳下了床，跑到門邊，大力地把門拉開。

　　「寰雪！」她抱住了江寰雪，江寰雪有些防備、有些不安的樣子，都被朴護士看在眼裡。

　　「幹！妳怎麼會來啦！」在真朋友面前，再有氣質、再有禮數的女孩，也都會變得口無遮攔，尤其旻熙還不是那種女孩。

　　她馬上把她拉到了床邊，和她暢談起來。朴護士則杵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今天數學上什麼！難不難啊！」

　　「三角函數啊！當然難！」

　　「其實，應該是妳的問題吧？」

　　「靠！闢哩！」

　　朴護士不小心笑出了聲，他嚮往這對姐妹花的青春可愛、傻里傻氣。可他不解的是，為何江寰雪一開始看到旻熙時，有些驚惶擔憂的樣子呢？

　　「我聽服務台的小姐說，妳失憶？」

　　「對啊！真的很是在哈囉欸！」

　　聽到這，江寰雪又放下懸著的心似的，嘆了口氣。朴護士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和旻熙的失憶有甚麼關聯。

　　旻熙接著湊近寰雪耳邊：「不過也超爽的，賺到一個超帥護士來顧我！」

　　「啊．．德安呢？」她用氣音回應，可朴護士還是聽得清。

　　「妳去幫我跟她分手吧。就說，我受傷了，不想耽誤他。」從現在起，她要和先前的所有男人劃清界線，她就只愛朴護士一人。

　　「喔。」寰雪點了點頭，接著說：「我先走喔，等等要補習。明天再來看妳～！」

　　「嗯！掰掰！」旻熙真的很高興，她有這麼一個朋友。她也真的該感謝寰雪，連這種幫忙甩人的破事都願意做。但她欠寰雪的，還不只這樣呢。她現在還不曉得，能遇見朴護士，寰雪也算是幕後推手。

　　寰雪走後，朴護士便提了些問題。

　　「那個江寰雪，是妳同學？」

　　「嗯！」

　　看到她這麼開朗，朴護士是挺高興的，但他就是覺得江寰雪怎麼看怎麼怪。

　　「她跟妳很好？」

　　「當然啊！你看不出來嗎？」

　　「我看得出妳跟她很好，但妳真的確定，她有跟妳很好嗎？」聽到這，旻熙頓時語塞。她從沒想過這問題。

　　「我相信她，就跟你一樣啊！我做了一堆不光彩的事，你不也一樣相信著我嗎？人家寰雪就清清白白的，還那麼笨，有甚麼理由不相信她呢？」

　　朴護士確定，他看人準沒錯。錢旻熙果真如他所觀察，實在太單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