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紀沉靜下來,拿起桌上的平板與觸控筆,似乎在描繪什麼,幾分鐘後,她給我看螢幕:「知道這是什麼嗎?」
一副黑白草圖,潦草,卻十分熟悉。那如同強子對撞機的弧線,連成一個完整的圓,纖細的外表由金屬構成,銀白色的圓圈下方有個外環狀物,整體看來像運動頸環。
我點點頭,不太確定詞實達意,卻自然說出:「純量子容器。」
亞紀吞嚥口水,放下平板,敲幾下手機螢幕,接著示意我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上去比平常來得不安,不斷舔乾澀的上唇:「你……但是……」她似乎找不到正確的詞彙。
好幾分鐘的沉默,亞紀只是定在原處,猶如石像,每次要開口,卻又縮回,直到數次往返後,她才開口:「你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她直直凝視我,深邃眼窩中的那雙淡色瞳孔銳利又真誠,彷彿看見自己——求知時的自己——她直往、她無懼,她好奇,她不屈。此時此刻,母親只是次要角色,她是求知者,擁有我所沒有的智慧與天賦。
我看著她,卻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力,就好像,看著迫近的天體,輝煌而致命。
我沒回答,並不是不想回應,而是不知道答案。對於自己如何知道這些事情,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只能坐在木椅上,雙唇緊閉。
亞紀沒有逼問,而是喝了口馬克杯裡的咖啡,宛如想藉此沖掉疲倦感:「『妳知道好幾個秘密機構都在關注妳的研究嗎?』還在猶豫是否搬到南極繼續研究時,某位與政商高層關係緊密的大學教授出於好意偷偷告知我。」
連恩教授灰暗的表情閃過腦海:「你一定很恨我吧……要是我當時有警告你的母親……事情就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當時剛懷上妹妹,考慮到你們和伊微丹,我放棄了研究,燒了刪了所有資料,花了一整天打碎硬碟,連同初版純量子容器一並銷毀。」她再度與我對上眼:「我知道問題不是『你似乎知道這些事?』,而是『怎麼知道?』」
試圖從錯誤百出的記憶中找出原因,我只說得出一句看似合理卻不見得正確的答案:「伊微丹說的……吧?」
亞紀拿起手機:「剛和你爸確認過了,他說不記得跟你或妹妹提過。」
她沒有責怪,卻反過來安慰:「你自己也不清楚,是吧?」
她笑了,彷彿接納我的無知,撥開我的劉海:「你用了嗎……純量子?」
她嘆嘆長氣,縮回手:「過程……純量子化花了多少時間?」
「一晚!?」她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你是怎麼……隨便算算時間的冪級膨脹,那是多久?少說也好幾百萬……!」
她深深吸了口氣,摀住嘴巴,小聲說出:「……對不起。」
「不,沒什麼。」她揉揉手腕,略帶不安:「繼續說吧,之後呢?」
「之後……之後……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為什麼妳這麼在意?這些大概只是我的白日夢——」
「——不,不是夢,說下去吧,拜託了。」與其說是命令,亞紀的語氣更像懇求。
我向她敘述脫離深淵後的種種,包含遇見艾莉莎姑姑,目睹身邊其他人的生滅,乃至完全掌握生物學與精神力,開始干預全球政局與經濟,說得越多,越覺得自己瘋狂——讀心術,我?聽起來比較像中二小說的劇情吧?
亞紀在紙上隨便寫下一些記號,似乎是她專用的記憶模式:「精神力,你的意思是能夠讀取人心,甚至改變記憶或人格?」
「『純量子可能改變物質狀態,重塑量子疊加態,藉此回歸擁有更多可能性的初始型態』,我當時最後的研究停在這裡,你剛的話,證實了理論。」她寫字的左手發出顫抖:「你問我信不信,當然不信,但事實擺在眼前,除去不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
「我不認為這次有錯。」她翻到下一頁,繼續筆記,卻突然停筆,表情困惑:「但這怎麼可能……?純量子具有穿越時空的特質……?」
還在思考如何回應時,亞紀率先開口:「你現在能讀我的心嗎?」
「好,」她深呼吸,應該是在思考「正確」的問題:「你是誰?」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意會到我無法回答,又問了一次先前的問題:「你是我的兒子,夜真井征神對吧?」
她緊緊皺眉,突然變得感性,好似壓抑的情緒全湧上來:「天殺的……我都做了什麼……!?」她掩住臉,渾身顫抖。
好似徘徊角落已久,隱晦不明的真相迂迴襲來,碰觸我的剎那宛如觸電,來得又急又快——我當然不會知道妹妹的名字,她在出生前早已死去,何來姓名?
「亞紀……?」我想伸手碰觸她的肩膀,卻遲遲沒伸出手:「大家都沒事,為什麼要哭呢?」
她強忍哽咽,抹掉淚水:「因為我的關係,我們都死了,是不是?」
「不是……我還好好的,妳也是、伊微丹也是、妹妹也是,對吧?」
「你做不到,在你心裡深處,一定很恨我吧?」她縮起身體,下意識防衛姿態,表情——那是什麼情緒?亞紀的表情很脆弱,非常脆弱,彷彿不須碰觸也會破碎。
「PTSD引起的失語症,導致你無法喊我母親,」兩行淚水劃過她的臉頰:「若非我當時的一意孤行,今天你就不會失去家人,這一切當然是我的錯。」
我坐在原地,時間與空間好似翻轉,這會兒南極的狂風寒氣又再吹入室內,寒風刺骨,炎熱的七月天,我冷了起來。我好像,想對眼前的她說些什麼,我好像,有非說不可的話,我好像,不得不排除萬難說出想法。
我看見穿著黑色連身帽的自己站在眼前,他什麼也沒說,但他要我好好冷靜下來,思考每句話的邏輯與前後關係——別傻了,你是個肥宅,亞紀肯定是想多了,用點理智,召回理性,正確的回答就會呼之即出。
「我只恨自己沒死在低溫下。」
我還真的是很會拖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