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空老師容貌的瞬間，月海怔住了。
當時月海低著頭，不想讓人看見她雨帽下的面孔，不過為了表示禮貌，她還是瞥了空老師一眼。
沒想到這一眼，卻讓她無法移開視線。
空老師的相貌，令她感到似曾相識。
空老師與老闆年齡相近，一襲烏亮長髮綁成束，垂在肩前，身上穿著融合旗袍特色的兩件式青色裙裝，臉上脂粉不施，雙眼富含知識氣息，猶如歷史戲劇中的古典美人。
她翻找記憶，試著回想一張臉孔。沒錯，多年前，那座逐漸沉沒的海洋遊樂園……在園內擔任導覽員的那名女性，不論五官或神韻，都與眼前的空老師極為相似。更湊巧的是，兩個人的名字都有「空」字──是巧合？或者兩人有所關聯？
月海很快就否定後者。
空老師是華人，月海記憶中的「空」定義上是日本人，年齡永遠停留在二十多歲。如果空老師年輕三十歲，也許和「空」會像同一個人，但二人相隔兩地，身份、背景、語言都大不相同，除了外貌與氣質的相似，月海想不出有其他共通點，也苦思不著她們可能的連結。
最重要的是，「空」不是人類，而是海洋遊樂園的人工智慧。
或許，這當真只是樁巧合。或許「空」的開發者在為她設計容貌時，揉合了華裔的特徵，偶然作出一張與空老師相似的臉孔。這套解釋未必有說服力，但也不無可能。
既然只是巧合，就沒有深究的必要。月海決定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在迎接月海與真緒二人後，空老師請學生們暫且休息，自己則帶領二人走進洋房。
屋內空間寬敞，天花板高挑，百合白色的壁紙花紋淡雅，與洋房外觀的白色互相呼應；地板與牆壁護板為柚木質地，呈現一片淡褐色，木質裝飾柱上雕刻著混合法國與中國風格的圖樣，低調地訴說上海複雜的歷史。
月海很快就注意到，這棟高級的洋房，竟沒有一件傢俱和擺設。
「寒舍簡陋，還請不要見怪。」空老師似乎察覺到訪客的困惑，主動說明：「這棟洋房是法租界時期蓋的，後來輾轉登記在外子名下，外子將它改建為飯店。『深藍』爆發後，我把傢俱和藝術品變賣，用來營運這所學校。」
空老師一面說，一面攀著木質扶手，帶二人走上樓梯。
陽光從圓拱形的玻璃窗照進屋內，在地上映出窗框的影子。
「發電設備在屋頂。」空老師說：「現在要取得水電不是很容易，要不是老闆，真不知道怎麼辦。」
她們走上三樓，穿過走廊，從洋房邊緣的樓梯間登上屋頂。
門才打開，一陣強勁的東南風就迎面吹來。
月海拉低雨帽，以免被風吹開，真緒則任風吹拂，擾動她清爽的短髮。
一片白色的屋頂上，架著一座斜面遮陽棚，棚面不是帆布或鐵皮，而是四十片共約十二坪寬的太陽能板。棚架下作為晾衣場使用，數十件兒童尺寸的衣服在曬衣繩上隨風飄動。
「今天看電源調節器，發現輸出功率變差了。」空老師說：「我們用的電不多，不過為了避免發生問題，我還是請孩子們先到室外。沒有電扇吹，大家都很煩躁。」
「妳的作法是對的。」月海罕見地表示同意，「電力有危險性，如果不注意，後果可能很嚴重。」
「謝謝妳的理解，小町小姐。」空老師點頭微笑。
對著空老師的臉說話，月海再次生起一股不諧調感。過去她和「空」的相處不甚合睦，不但鮮少同意彼此，更曾經和「空」針鋒相對，激烈爭吵。
月海走進棚底下，抬頭望向電板的背面。
她在沒有人看得到的角度，偷偷發動雙眼的「紅外線視力」。
隨著瞳孔充盈血紅色，她眼中的景像依照溫度高低，呈現出不同的色彩。
她發現幾塊電板的一角，顏色比其他部份更為亮白。如果估算為溫度，約有攝氏五百度。
──有三處……應該不難。
暗自盤算一番，她解除紅外線視力，瞳孔回復黑色，走回空老師身邊。
「可能有幾條銲錫斷了。」月海推測說：「如果有工具和材料，我一個人就可以修好。」
「有的，當初安裝電板時，老闆有留一些工具在這兒，放在地下室。」
這時，進入洋房後一直保持安靜的真緒，突然舉手插話。
「月海姐，我要做什麼？」
真緒著急地問。她不希望像個旁觀者，幫不上任何忙。
正當月海在想要如何回答，空老師主動提出建議。
「不嫌棄的話，我帶真緒到處看看吧？」
和月海一起去地下室取工作袋後，真緒與她分開，跟在空老師身邊漫步於洋房中。
「一樓是教室和餐廳，二、三樓是宿舍，以前房子作為飯店使用，留下很多床舖，比較大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房間。」
空老師帶領真緒走過一個個房間，介紹得從容穩重，儼然像職業的導覽員。
「這間是醫護室，可以做應急治療，雖然沒有職業醫生，但我有護理師證照，田中小姐也有急救證照。如果不要用上，當然是最好的。」
「護理師！好厲害！」真緒驚呼，接著好奇地問：「欸？田中小姐是？」
「啊，她是最近加入的志工，跟小町小姐一樣是日本人。」空老師半掩雙唇，為自己疏於介紹感到失禮，「這裡很多年沒有志工了，知道她主動申請時，我真的很高興。」
「志工？」
真緒有滿腹的疑問等待解答，空老師似乎也為難得找到談話對象感到欣慰，於是耐心地為真緒解釋學校的背景。
天空花園──或簡稱花園──是空老師在二〇一七年「深藍」爆發後成立的非政府組織，宗旨是為玄城內的孤兒提供生活與教育扶助。任何組織沒有政府許可，都無法進入玄城，空老師投注大量的時間與金錢爭取特許，才得以成為唯一一所在玄城內運作的慈善機構。
創立之初，組織成員最多有十人，學生也有五十人以上，然而隨著時間過去，面臨財務困難、外界對隔離區的歧視眼光，其他成員心灰意冷，紛紛離去。有的學生被幫派拉攏，步入歧途，有的更被捲入械鬥，死於非命……最後，終於只剩下空老師一個人，照顧現在的十七名學生。
在那之後，空老師積極招攬志工，卻都石沉大海，因此在今年收到田中來自日本的應徵信時，空老師二話不說就批准了。
「好辛苦哦……」
真緒感嘆著。突然間，她想起進入花園時，大門沒有上鎖，於是關心地問：
「空老師都不怕有壞人闖進學校嗎？」
「不用擔心哦，我們跟城裡的大人物說好了，這裡是『綠區』，就是任何人都不可以亂來的意思。」空老師胸有成竹地微笑，「相對的，他們不會提供食物跟物資。我們有貨車，會不定期從城外補充。」
真緒差點尖叫出來。
「可以去『城外』嗎！」
不論是在城外生活時，或初次遇見月海時，真緒都不止一次耳聞玄城是「只許進，不許出」的半封閉地區，如今聽到空老師可以在城內外來去自如，顛覆她的想像。
「不是真緒想的那樣，貨車只能開到關口，從那裡領取物資。」空老師謹慎地補充：「不過，我和田中小姐都具有ＮＧＯ身份，的確可以出入隔離區，只是每次出城都要作全身檢疫，隔離七天的時間，入城也只有三十天滯留期，有點像簽證的意思。」
「這樣的話，空老師不就每個月都要離開學校嗎？」
「嗯，所以常常放心不下孩子……」空老師苦笑說：「還好，現在有田中小姐幫忙了。」
二人回到洋房一樓，走出大門，將近正午的烈陽照得真緒一時睜不開眼睛。適應陽光後，她在翠綠的草坪上，看見孩子們不分男女，正在踢足球嬉戲，幾個對運動不感興趣的孩子則四散在花園中，有的欣賞花朵，有的拿出鉛筆寫生。孩子們嘻笑怒罵，神采活潑，洋溢著滿滿的生命力。
這幅景像，真緒知道，正是眼前的女士賭上生命也要守護的事物。
幾個孩子發現空老師與真緒，從遠方誇張地揮手，兩人也揮手回應。
「空老師，我可以去嗎？」
真緒指著草坪上的孩子們，表情躍躍欲試。空老師像是看穿她的想法，微笑點頭。
下一秒，真緒半跑半跳地奔下門前階，像陣風似地躍過圍籬，闖進孩子們的比賽，無視規則剷走足球，任性地在場上踢球飛馳，讓全場的孩子們追在她背後。
從以前就熱衷於各種腳下運動的真緒，終於得到一次釋放熱情的機會，綻放出開懷的笑容。
望著真緒的笑臉，空老師也浮現淡淡的笑意。
將溫度異常的太陽能板拆下來後，月海展開了修理作業。
她把電板放在地上，用工具拆下玻璃外框，檢視電路板上的銲錫母線。正如她用紅外線視力發現的，有幾條銲錫斷裂，導致短路而「積熱」。電板本身不會起火，但如果放置不管，高溫很可能意外引燃樹葉，造成火災。
她沒有維修太陽能板的經驗，不過銲錫並不複雜，老闆留下的工具也很齊全，憑她的知識足以應付。首先用烙鐵進行「錫焊」──加熱銲錫的斷裂處，使之融化，呈水銀般的狀態，再用吸錫器抽起，最後為損壞處補上新的銲錫。只要反覆這幾道程序，要在一小時內完成不是問題。
工作告一段落，她注意到一樓傳來的嘻鬧聲。
她把電板留在原地，走向圍牆，向下看。
孩子們把草坪當作足球場，正在場上痛快地奔跑。
在來回追逐的矮小孩童中，有一道身影特別突出。
那是真緒。
那是她不認識的真緒。
真緒跑著、笑著、喊著，和孩子們互相捉弄，互相打氣。進球時，跳起誇張的勝利舞蹈，被得分時，也擺出誇張的沮喪臉色。
她從沒看過那麼快樂，那麼閃耀的真緒。
和她在那天雨夜撞見的離家少女，判若兩人。
雖說那天，是真緒提出要留在她身邊的請求，但是見到此刻的真緒，月海更加深信自己不是、也不該是真緒寄託希望的對象。真緒屬於這個世界，天真的、童稚的、柔軟的、不切實際的──陽光下的世界。
月海從來不屬於陽光。
她沒有理由再猶豫。
走吧──她心想。
正如當年把雙子託付給他人。
現在，是離開真緒最好的時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