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誰入地獄
季無浪打著赤膊，在寒冬的房間中伸展四肢，施展一套跑船時常練的體操，藉此確認自己身體的復原狀況。
在柳青青悉心的照料下，毒素並沒有對無浪的身體造成嚴重的傷害，但仍然令他臥病在床將近半個月的時間。
這期間，雖然身處敵營，他不但沒有遭到任何不便，連預期中的審問甚至是拷問都沒有。是青姊替他檔下的嗎？她有這麼大的權利？還是那個叛徒拉迪斯對他有什麼企圖？
無浪不是沒有暗中查探，但一來身體不適，二來他不被允許離開這棟建築，能打探到的消息還是相當受限。
無浪雖然掛心兩軍戰事，但唯一會進來房間的青姊對此總是緘口不言，只有隆隆的炮聲依舊不時從隔岸的沙洲上傳來，令人著急。
無浪收拳吐納，呼出一口長氣，撈起床上的衣服套上。雖然偶爾還是有點頭暈的癥狀，但手足的活動沒有問題。
「雖然有點對不起青姊……」
但繼續待在這裡，對他跟青青都不是好事。暗殺計畫是失敗了，但他還有必須帶回去的情報。
無浪拾起預先綑綁、結成長繩狀的窗簾，扔至窗外。三層樓的高度對爬慣桅杆的他來說不是什麼難事。他雙手握著臨時的繩索一躍而下，雙腳輕輕踢牆，趁著沒人注意垂降到別墅外的樹叢間。
本來，計畫應該是這樣的。
「——聽青青說你的身體好的差不多了，我正想你什麼時候會逃出來呢。」
無浪一回頭，發現自己的刺殺目標赫然站在身後，一派悠閒地抽著一管旱煙。
「……！」
無浪立刻擺出架勢，右手握住藏在衣兜內的餐刀。對此，拉迪斯仍斜倚在樹叢旁邊的人魚雕像上，又抽了一口煙，隨後皺了皺眉，往地上一摔。
「看那些漢人在抽，還以為是多麼享受的玩意，還是遠遠比不過一瓶好酒啊——當然，是沒有摻進有毒香料的那種。」
無浪沒有答話。
「來吧，我有樣東西想給你瞧瞧。別楞在那邊啊，要殺我的話，也得跟在目標身邊，你說是吧？」
——怎麼辦，要現在動手嗎？
不行。無浪暗忖。門口的衛兵離這裡只有不到三十步的距離，只要拉迪斯一喊，十秒內就會趕來，而憑自己現在大病初癒的身體，無浪並沒有能夠立刻擊殺拉迪斯並逃脫的把握。
「……帶路吧。」
「哈，就等你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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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無浪隨著拉迪斯乘船前往大員沙洲的南端，亦即熱蘭遮城堡的南面一側。這裡的地勢和北面平坦的熱蘭遮市鎮不同，有著一道往上隆起的山丘，恰巧能夠俯瞰熱蘭遮城堡南面延伸出來的四角副城。
荷蘭VOC公司也知道這是個弱點，於是在山丘上另蓋了一座烏特勒支堡以防範敵軍的來襲——實際上，也確實成功抵禦了國姓爺第一次的進攻。
可如今，由拉迪斯所指揮的工程部隊，又馬不停蹄地在烏特勒支堡的南方與東方築起了新的攻城砲台。這回並非用於架設大砲的臨時陣地，而是規模更大、搭配戰壕、攻守兼備，媲美烏特勒支堡本身的半月式稜堡。
「哈哈，歡迎蒞臨本人精心設計的藝術品。雖然還在建設中，偶爾會有砲彈或屍體從天而降，還請多留意腳邊不要被絆倒了啊。」
拉迪斯炫耀似地說完，大跨步走進由堡籃——利用石頭、沙土填入竹藍中製成的遮蔽物——堆疊成形的稜堡工程中。周圍的士兵和苦力見拉迪斯到來，紛紛讓開道路，但也有些別過頭去竊竊私語。
拉迪斯對此皺了皺眉，但隨即裝作沒看到似地攀上工事中最高的土壘。
「哼，看你這麼輕易就跟了上來，讓我有點後悔沒找幾個護衛一起過來了。」
「現在找來還不遲。」無浪說道。
「不了，有些話你不會想讓其他人聽到的——我說的對吧，VOC公司的特務。」
「……在下只是個小小的隨軍伙夫而已，不明白大人在說什麼。」
「裝傻嘛？哼哼，也是我運氣好。那天出堡壘，想找找除了發霉硬麵包跟沒味道的爛燒酒外的東西打點牙祭，想不到就這樣給我撞見了走私現場。是卡希雅那小妞派你去張羅食物的吧？怪不得只有烏特勒支部隊的伙食特別好。」
無浪陡然睜大了雙眼。「是你！」
「對，是我，差點被你殺掉的那個喝了爛醉的衛兵。後悔饒我一命了嗎？」
——那天夜裡，無浪買通了兩艘駕駛舢舨的船夫，趁著無月之夜停泊在大員沙洲的淺灘上。
雖然沙洲被封鎖，但鄭軍的船隻和火力還不足以完全覆蓋熱蘭遮城的所有港灣。只要足夠留心，還是能夠偷渡少量的物資，特別是城裡亟需的新鮮蔬果和肉品。
身為卡希雅副官的直屬手下，他在戰事開始沒多久，就被派去埋伏在大員市鎮中，作為內應提供相關的情資、並調度補給。為了避免被鄭軍發現，這項行動並沒有上報給VOC公司的評議會，而是由卡希雅的私人財產來支援，就連在卡希雅直屬的部隊裡也很少人知道。
「你、你們是！？」
在搬運補給的過程中，無浪的部下撞見了正在海灘撿拾螺貝的拉迪斯，立刻舉弓要射殺他，卻被無浪抓住了手臂，導致箭矢僅僅擦過了拉迪斯的耳朵。
「……大副，這樣不好吧？」
「連自己人都殺就失去意義了。那個人應該會誤以為我們是鄭軍，趁著他通風報信前加緊了。」
「是！」
畢竟無浪為了防備這種狀況，以及偶然遭遇到鄭軍，特地讓手下換上了鄭軍的服飾。
——然而，他卻萬萬料想不到，當時放過的那名士兵，竟會做為指揮官，站在鄭軍攻打烏特勒支的最前線。
「那一箭，可是害我的軍服都被耳垂滴下來的血弄髒了呢。不過困居在堡壘那時，本來就髒到不行就是了，哈哈哈哈。」
無浪無言以對。果然當時的決斷還是太過婦人之仁了嗎？可如果大哥還在，他也會這麼做的。
只不過……這個人特地把他帶來這裡，就只是為了報那一箭之仇？
「不覺得我們挺有緣份嗎？
一個是家鄉遠在海洋另一端的歐洲人，卻幫著鄭軍；
一個是家鄉近在彼岸，卻選擇幫助VOC公司的漢人。」
「也許吧。但你是公司的叛徒，我可不是。」
「叛徒、叛將、背叛者……」拉迪斯咬牙切齒。「你們一個一個都這麼說我，卻不曉得我費盡苦心替公司謀畫出策，換來的又是什麼？」
拉迪斯振臂高呼道：「早在國姓爺攻台前，我就警告過公司要預先防範，結果他們做了什麼？乖乖的送了一個使者到廈門去詢問國姓爺是不是打算要來攻打大員？這也罷了，畢竟我們還是守下來了，可我們企企盼盼的巴達維亞援兵終於抵達時，那幫評議會的蠢材不善用海船的優勢封鎖海上，反而駛進低淺的港灣讓人白白送死！」
拉迪斯搖搖頭，靠坐到一旁的推車上。
「我累了。這場戰爭已經沒有勝利者可言，我不想看著部下吃著餿食、拖著腐爛的雙腳，癱倒在這遙遠偏僻島嶼的污泥裡。是該讓它結束了，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
無浪才剛開口，隨著碰一聲巨響，遠方的烏特勒支堡壘閃過一道亮光，亮光中，黑影破空而至——一顆黝黑橢圓的鐵球砸在無浪與拉迪斯中間的地上，上頭的引信正飛快地縮短。
是榴彈！
無浪立刻縱身一躍，連翻帶滾地摔進碉堡工程的壕溝中。拉迪斯慢了半拍後滾下，緊接著是撼動地面的爆炸。無浪雖然及時掩住眼耳，但還是被閃焰與噪音弄得眼前一花，耳中只剩下「嗡——」地低鳴。
無浪眨了眨眼，視野逐漸清晰起來。只見來自烏特勒支堡壘的砲擊不斷命中建設中的砲台，激起一道又一道沖天的沙土。
拉迪斯爬起身來，撢去落在肩膀上的塵土，但馬上又差點被震倒在地，不住連聲咒罵。
「去妳的卡希雅，砲術準得跟魔鬼一樣。還擊！給我還擊啊你們這幫蠢豬！」
鄭軍聽令試著開砲迎擊，卻被不知埋伏在哪裡的火槍兵射中、或是被精準異常的榴彈以及火砲直接炸爛。見到友軍悽慘的死狀，工人們紛紛逃竄，連士兵都拋棄了大砲，畏畏縮縮地躲在戰壕中。
「該死，該死、該死、該死！」
相對於拉迪斯狂亂的神態，無浪則異常冷靜，思忖著趁機脫逃的時機。然而搔抓著頭髮的拉迪斯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把揣住了無浪的手臂。
「別想逃，我還要靠你幫我解決掉卡希雅！」
無浪反手擒拿住拉迪斯的頸項，將他壓倒在壕溝之中，以此作為回答。士兵們自顧不暇，並沒有察覺到自己的統帥正遭受到生命的威脅。
趁現在解決掉他的話——
「殺了我、的話，柳青青也會……死。」拉迪斯說道。
「……」無浪掐住拉迪斯的手臂收的更緊了。
「咳、嘎……罷了，你、還是殺了我吧。這樣，我就可以去見那些早死的、弟兄了。」
「……」
……無浪不明白，這個人究竟是怎麼了。明明只是個為了榮華富貴而背叛友軍的小人，不是嗎？
他鬆手。拉迪斯連連咳嗽，用奇異的眼神望向無浪，甚至還笑了出來。
「你、果然明白。這場戰爭必需要結束，熱蘭遮城或許可以再撐個一年半載，但付出這麼悽慘代價的國姓爺更是不可能退兵。
沒錯。
——讓我們一起結束這個地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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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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