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社會上的規則，在黑社會是派不上用場的──當然，包括法律。」
自工業與商業的齊頭進步開始，Ｌ市一直是法治的灰色地帶。
一個充滿人又充滿錢的地方，自然有黑社會，也就是「黑道」的存在。而黑道存在，自然也存在情色、賭博及毒品等「黃、賭、毒」，不法的地下行業。
或許，「地下」這一詞用的不太準確，因為在這裡它們全是毫不避諱地出現在光天化日下，每位光鮮亮麗的社會人士，背後都多少都有染上幾分罪惡的汙穢。
至於這裡，被當地市民稱為「金色教堂」的高級招待會館，門前花園左邊種植著一排粉黛清秀的櫻花樹，右邊則是一片艷紅的玫瑰花田，名為「薔薇館 (La Roseum)」。只是，這可不是什麼普通的名流招待所，說穿了，這裡正是一間大型的聲色場所、風俗館，人們稱之為「妓院」。
進出此館的，從想偷嘗禁果的青春少年、即將進入愛情墳墓的將婚之人、到空有財富卻空虛的政商名流。各種年齡、形形色色的人士皆有，彷彿是片能提供不同價位、不同服務，又能滿足各種不同慾望的人間伊甸園。
而薔薇館也是由黑道控制經營的，在這裡工作的女性，通常稱呼為「女孩」。這些女孩很多是誤入歧途，爾後身不由己，一腳踏進來便再也踏不出去的，成日試圖逃脫、自殺未遂者多不勝數；
反之，有些人出於己願，想要錢、想要社會給不了她們的權力和地位，主動闖進來嘗試，卻在經歷風風雨雨後也逐漸失去慾望，只剩下一份對世事再無波動的滄桑。當然，也有人從一開始就彷彿被「命運」的鎖鏈囚困，自始至終，都未曾有過選擇的機會……
張小圓正是這樣的例子，或許這一切應該先從她的真名談起。
十五年前，一名黑道幹部與法國娼妓相戀，兩人私奔逃出組織，幾年後誕下一女，因其於初春櫻花盛開之際出生，因而取名「張櫻元」。不幸的是，父母在她年幼時被黑道組織追殺滅口，她原本也要遭殃，因為叛徒的親屬不能留活口。臨死之際，組織內另一名幹部，突然伸出援手拯救了她，她是「權筱風」，正是這薔薇館的掌門人。
那時她見幼童的張櫻元絲毫不害怕黑道的兇手，沒有驚慌，沒有哭鬧，只有默默的陪在早已斷氣的父母遺體旁，充滿哀戚，像在靜候自己也被送去天國與他們見面。那悲傷而純淨的眼神，彷彿淒涼的斷翼天使，這種神情她從未在任何同齡孩童臉上看見。那一刻，權筱風決意要接養她，將她易名為容易讓人親近的「張小圓」，並抹去她過去一切存在過的痕跡，讓她伴隨自己身旁，成為她的養女兼貼身隨從。
但權筱風的照顧並非呵護，她不是像照料溫室花朵那樣的寵溺張小圓，而是開門見山地讓她理解黑道的生存法則：她讓張小圓陪自己去參與組織內的走私交易，出入陪酒與賭博的情色場所，甚至在她十三歲生日當天，帶她去看處決背叛者的血腥現場。
這絕不是惡意要折磨張小圓，而是她比誰都清楚，張小圓一生注定無法擺脫黑道，與其像她親生父母冒上被追殺的危機嘗試逃脫，不如適應這滿布荊棘的漆黑困境，在汙如泥濘的社會中，綻放為一朵堅韌而美麗的玫瑰。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張小圓十五歲，仍是非常年輕的歲數，但她高挑纖細的身材，成熟優雅的神態，甚至讓人懷疑她和她三十餘歲的養母權筱風是姊妹。
如今，她是權筱風的左右手，薔薇館的重要人物，同時也是組織花苑重視的年輕新星。
有人說，和她相處就像照一面清澈如水的明鏡，能夠從她身上見到自己爽朗的一面，也看見自己內心黑暗的世界，同時，好像永遠都無法看穿她那優雅微笑中，屬於她自己心靈的真正想法。
這樣的她不缺一日的出面工作，走私交易、館內接客樣樣不乏。譬如這天，她身著一襲優雅的白襯衫，緊束柳腰的黑色短裙，襯托白皙長腿的高跟鞋，於金光輝耀的薔薇館大廳中擔任門面，接應著來來去去的客戶們。
她保持親切微笑，招呼著歡迎光臨、謝謝惠顧，像電梯小姐一樣端正賢淑，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的男子疑神疑鬼的走進來，張小圓向他溫柔的招呼，他也輕輕的點頭，往周圍左顧右盼一會，那人才以生澀的口音開口問：「請問，這裡是間……旅館嗎？」
「是的，但也不完全是。」張小圓微微鞠躬：「這裡是招待所『薔薇館』，您可以到一邊櫃台選擇您喜歡的女孩，我們會提供茶水、點心、和一切您有需要的服務，您能在這儘管休憩一會兒，過上一個美好愉悅的周末下午唷。」
男子臉色大變，似乎才驚覺自己走錯地方：「哦！抱歉……我是歪……外國人，剛來這邊留學所以不太明白，我只是想找普通的旅館歇息。」
「遠赴他鄉實在辛苦了，那麼，不如於繼續啟程前稍微休息一下吧！我們的女孩都很出色，不論是外貌或是性格，連『技術』都是一等一的喲。」她仍像個專業的推銷員一樣不著痕跡的推薦著。
「不了，我得走了。」他的口音忽然恢復本地人般正常，回頭就想推開大門，但，花枝招展的女孩已經堵在門前。
「宋英先生，本薔薇館門口有明文規定『入內必須消費』。既然您進來了，還請先稍微放下其他擔憂，好好的享受一會兒。」張小圓說完，他才驚覺自己的名字竟被這陌生人輕鬆呼出。同時他也發現自己口袋的錢包不見了。抬頭一看，錢包居然在張小圓手上，而她像名模一樣的姿態緩緩走過來，又向女僕雙手奉上並恭敬的說：「來，您的皮夾掉了哦。在這危險的城市，請務必當心。」
「走開！」說時遲那時快，他突然從外套中掏出一根新得發亮的甩棍，兇惡的嚇阻周圍的女孩們並高呼：「別想耍我，我這輩子見過的惡棍不少，別以為這點軟磨硬泡就能讓我屈服！」
「真是沒辦法。」張小圓嘆了口氣，眼神驟變，朝宋英背後傳過銳利的視線，他身後的女孩全抽出小刀。小圓接著說：「這裡有這裡的規矩，不是我的，不是筱風姊的，而是『組織』的，當您踏進本館，就等於立下約定。而約定是你必須消費，才能安然無恙的走出去。當然，如果您持續不履行約定，您很可能有生命危險。」
「我警告妳們呀！我不喜歡打女人的，但你們拿武器對我的這瞬間，我就把你們當作能打的流氓看了！」宋英虛張聲勢的喊著。與此同時，他看見樓梯上有一名氣質非凡，穿著如仙女般脫俗，卻氣場壓迫的淑女，正緩緩地朝自己走下來。
那女人令所有凶神惡煞的女孩們都收起動作，忠誠、誠懇的向她低頭敬禮，張小圓更是深度鞠躬，並集體尊敬的呼喊：「筱風姊！」。唯有宋英還是那站得直挺挺的人。
「怎麼了，這裡讓你感覺那麼差嗎？」原以為她會兇惡的威脅，可並沒有。她反而露出和張小圓相像，卻更加成熟魅力的問候：「是館內氣氛不好，還是我的女孩們有哪裡讓你不夠滿意？」
「不，我只是討厭被強迫的感覺，而且我有必須拒絕的理由……」宋英冒出冷汗：「如果妳再不讓我出去，我會硬闖的！」
「你可以試試看。只不過我給個忠告，最後的結果不會改變──甚至更糟。」她的眼神非常堅定，好像已經看穿至宋英的靈魂。「現在把武器收起來，好好和我們的女孩共度美好時光還不算晚哦。」
「嘁……」宋英自然沒有被嚇住，他真的轉頭就往門口衝去，女孩們繃緊神經做好戰鬥準備。張小圓卻側步過去首當其衝，從袖中彈出小劍撥開宋英的棍。
宋英根本沒料到張小圓身手竟如此矯健，出拳揮去也被躲開，還被她反捉手臂，情急下他提起膝蓋攻擊：「出奇不意啦──」可張小圓連這點都料到了，提前一步拔出暗藏的電擊槍，在他踹中自己的前一刻便朝他腹部開上一槍，「嗚哦哦哦哦──！」
電流竄動在他渾身上下。他翻過白眼不斷抖動，倒地後更像隻擱淺的海豚般渾身抽搐，最後才失去意識昏厥過去。
待他醒來，已是一小時後的事。
睜開雙眼，除了眼前的天花板外，宋英很快注意到坐在床邊的張小圓。
「妳……妳這傢伙！」他急得從床上跳起來，同時確認自己衣衫仍然整齊。「妳們這幫人究竟有什麼毛病！我就是個走錯地方的外國人，用不著這麼嚴重的逼迫我吧？」
「您醒了嗎？正好，」張小圓從容轉身，面向他問：「我反而想知道，您為什麼這麼堅持拒絕呢？」宋英聽了一下沒明白，小圓接著說：「我無意冒犯，如果是經濟問題，我們各種價位的服務和女孩類型都不同；如果是性向問題，我們這其實也有些可愛的男孩；如果是擔心健康，我可以以性命向您擔保，我們所有人都沒有任何花柳病在身。如此一來，我真摯的請問，到底是什麼讓您如此抗拒呢？」
「廢話，當然是道德問題啦！」宋英大聲回吼：「我有個心愛的女友，我和她經歷不少波折，連生死關頭都度過了，現在我不僅沒能在她身旁陪伴她，怎麼還能在她背後當嫖客？」
「容我重述，所以您是擔心會被發現嗎？那也請放心，我們對客戶的一切資訊都是完全保密的……」
「妳還不懂嗎？就算你們免費招待又保證不洩漏，我也不會接受！」
張小圓見他如此激動，突然放心的笑出來：「嗯，看來我沒有看錯人。」她站起身走向一旁的化妝台，「您是個好人，沒有輕易的屈服於命運的脅迫，即便知道我們會動粗，也敢挺身反抗。最重要的是，您有想要保護的約定，且您為守護信念而『改變』了。從你一進門時，原本害臊的詢問方式，我能看出您本身不是個能輕易敞開心胸的人，但你卻為此改變，不僅能向我大方說出女友的事，更敢和我們這些黑道流氓對抗。所以，我認為您確實是個好人。」
「別莫名其妙發我好人卡。」宋英碎碎念了一句。
「您的女友，是這位叫做曺棠的人吧？」她拿起一張小相片，上面是宋英與一名倉鼠般的女孩子臉貼著臉的幸福合照。「這是我在您的皮夾裡看到的，如果您接受了我們的邀約，我原本打算代您毀掉它的。」
宋英懷疑的看著她，小心翼翼的接過相片，隨後趕緊塞進口袋。
「這樣吧，我很欣賞您，既然是我親自接應您的，沒有人知道這房裡發生了什麼事，我就當作您已經結束了。只不過我必須嚴正的告誡您，我們是『黑道』，有著以生命作為懲戒的嚴格紀律。請謹記，絕不能向他人提及您沒有在此消費就離開的事。這不是我，而是『組織』立下的規定，若是觸犯了，不只是我，連您都有性命的安危。」
她的語氣嚴肅，最後卻淘氣的笑了出來。
「好了，您可以離開了。當然，如果您還是決定要與我共度良宵也是沒問題的唷，哈哈──」
「我能不能多問一個問題……」宋英微微舉起手，剛才的怒火與傲氣頓時消散而去。「妳看起來很年輕，很成熟──說是黑道，也太高雅了點；說是娼妓，也太不同了點，妳到底是什麼來頭？」
「一名混黑道的娼妓，僅此而已。即使是下海的女孩，遵守原則，帶給孤獨的人們一夜滿足，也比社會中利用身體色誘想搏上位的女人乾淨。我們不以社會認為的惡為惡，不以大眾認為的善為善，有自己的規則和信念，我們更不是需要被誰保護的溫室花朵。當然了，我個人絕對不鼓勵誰加入，要付出的代價龐大的難以想像。至於您，您是個有豐富閱歷與善良勇氣的人，我相信您不需要和我們有牽連，也能夠走出一片天的。」
宋英被張小圓放出去，替他叫了台計程車。車上，宋英持續回想與張小圓的那段對話，不知為何的，雖說對方看上去一直面帶微笑，但他卻感覺出笑容下的沉重陰影，但在陰影之上的，又是一道透澈心靈的明亮之光。
直到他到達目的地旅館時，計程車結帳，他打開皮夾，才發現裡面的錢和銀行卡全都不見，就只剩下護照和與女友的合照而已。
「我的錢怎麼……張小圓──！」整台車內迴響著宋英憤怒的咆哮。
同時間另一端，張小圓聚集幾名女孩，拿著大把鈔票在桌上分：「姊姊們，這筆錢不在帳上所以不用被組織收走，我們就當作小費收著分吧！記得要保密唷，嘻嘻──」她是這樣的有自己的規矩，有自己的信念，即使總會被權筱風責罵幾句，仍和同伴開心的分著宋英少少的錢。
她的信念一直以來都沒變過，就像這次，其他女孩分完錢散去後，權筱風繞到她背後調侃的問了句：「妳不是還和人家說『黑道有黑道的規則』嗎？妳自己也不遵守，就這麼不怕上面找妳算帳？」
筱風口中的「上面」，就是常人印象中那些西裝筆挺，兜裡總有槍和毒品的黑道高層。
「這不是妳教我的嗎？」她笑笑的回過頭，面對筱風，笑容就像個孩子一樣純真。她伸出手，也將一份鈔票遞給筱風並答：「我們無法改變世道規則，但我們可以改變自己想法──只有你願意，才能夠在黑暗中點燃光火，而這一點光火，就足以將黑暗漸漸照亮為光明，不是嗎？」
她笑著，並把錢按回張小圓的胸口，說了句：「妳的中二病有點嚴重了。走吧，一起回去工作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