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閃光之後,徒留安靜的空氣。
他重新睜眼,打量四周,身邊沒有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人。
更正,沒有任何活人。
放眼望去盡是大火焚燒過後、焦黑的斷垣殘壁,屍體和一些不知名的殘軀橫七豎八地四散各處,他一時慌了,他記得不久前才在跟清水夏生正面對抗的啊?
對了,明穗呢?
他再次左右張望,依然一無所獲。
頭頂處落下幾絲黑屑,下個瞬間轟然一響,被燒毀大半的梁柱垮了下來砸在他身上,他卻完全感受不到痛楚。
準確來說,那些梁柱穿過了他的身子。
他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那些焦木,他認為是「手」的東西已成為半透明的狀態,他呆呆地看著手掌到手臂都能毫無阻礙地穿過焦木,忍不住掉下眼淚,將無助的身子蜷縮到殘壁的陰影中。
人都說只有鬼魂可以毫無阻礙地穿牆越壁,那就表示現在的他已非活物,是不屬於人世間的存在,亦無法曝曬在陽光下。
……明明就已經撐到和妖魔分離,以為終於可以當個普通人類了啊……
連最心愛的人也不在身邊,明穗到底去哪了?
眼角餘光瞥見一根黑色扁形短棍,他湊近一看,短棍上有著可以綁結穗的凸孔,雖然被火燒得焦黑,上面的紋樣卻說明了這個物事的名稱。
那是明穗片刻不離身的、高樹組長相傳的護身短刀。
短刀在此,就算可能因打鬥而落下,最起碼也表示明穗曾來過這裡。可是明穗人呢?為什麼不回來找短刀,不回來找他?
明穗……是不會回來,還是……
不能回來……?
死……了……?
不、不可能!
明穗怎麼可能會死?誰殺了明穗?是妖魔?還是清水夏生?
明穗不可能會死的──
他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陪伴他的只有暢快地吃食死屍的鴉群,方才還微微晴朗的陽光也被烏雲掩蔽,早春的寒涼讓整個天空和這片火場遺址都染上鬱結的灰色,屍臭和焚燒的氣味混雜出濃重的怨念與恨,壟罩住整個曾經的將軍府邸。
忽然那些還在享用美食的烏鴉們撲稜飛起,遠處傳來細微的、有人在交談的聲音。他抹抹臉往聲源看去,竟然是憲章,那威嚴的老者帶著幾位隨侍,依著旁邊被抬在擔架內的人的指示,緩緩朝他所在的位置而來。
擔架上的人悄然說道:「這裡……橋本先生以命換來鬼面巨人的弱點,鎌倉先生為組長開了路,去往後面的廂房……」
另一床單架上的人也說:「組長一刀劈開廂房紙門,就看到楓已倒在血泊裡……組長將清水夏生斬首之後,將軍府兵就啟動機關封鎖了廂房,又潑油放火,圍殺我們弟兄……」
「……屬下無能,沒有救出組長跟小楓……」
「不。」
憲章淡淡抬手制止了兩名倖存親隨的自責,「……若單單只是門板絕對困不住明穗。」
「我想……那時明穗是知道楓活不久了,才選擇陪著楓的。」
爺爺!爺爺──
他喊著,憲章卻分毫未聞,老人的目光看不見他,而是緩緩蹲下身子,從他身畔拾起那柄護身短刀。
結穗被燒的一絲不存,刀刃也被燻得黯淡無光,可那是明穗曾擁有過的最後一件物事。
憲章帶著那柄短刀回去了,被遺留下來的他隨著憲章的話語,在早春的細雪中無聲地嚎啕大哭。
他想起來了,清水夏生用符咒攻向他,妖魔挺身為他擋下大半咒力,在形體消散前狂化並啃噬清水夏生的肉身與魂靈,然而咒力過強,妖魔無法完全擋下的攻擊仍是打中了他,清水夏生的肉身與魂魄都到了風中殘燭的地步,被明穗一刀斬首。
再然後,就是在這裡了。
照憲章的說法明穗應該是和他一起死的,可又為什麼現在只剩下自己還在這裡?
中間那段忘記了的記憶是什麼?他不知道。
他……也沒有人可以問了。
白天,他無法離開殘壁的陰影。
夜晚,他也無法離開將軍府遺址。
這片遺址成了囚禁他的牢籠。
原因不明,他只能一直重複著死前與清水夏生還有妖魔那一戰的畫面,重複地等待。
等待明穗會不會某天忽然就回來找他的短刀,忽然就回來找他。
如果還能再見到明穗,要說些什麼呢?
他一直沒有察覺,自己的腳邊已經出現了清淺黑霧,如煙般嫋娜地跟著他在火場內飄飄蕩蕩。這黑霧在他回想死前記憶時就會加重,在他想著明穗可能還會回來時就會變淡。
一旦他又覺得明穗真的已經死亡,他的哭聲便會於人世間具現,在深夜的遺址中徘徊不去。
附近的居民認為這片遺址的血腥與仇怨太重,找過好幾位驅魔師與巫師來祭祀亡靈,那些所謂神道人士雖然都能夠看見他,卻沒有任何一位的通靈術法能與他對話。
一次次地,他被施加各種符咒、聖水、粗鹽等降妖除魔的儀式,都沒有一項能真正傷害到他,沒有辦法驅趕他,他身邊的那些黑霧卻因為這些神道人士而變得更加深重。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不會疲累也不需要睡眠,呆呆地看著日出日落,有時滿天星斗有時明月高掛,憲章再也沒有出現,只有京介在櫻花開的時節帶著小百合回來過。
那天他正好躲在一個大樹洞的陰影處看櫻花飛舞,這對夫妻沿著將軍府周圍沒被燒盡、殘存的幾棵櫻樹下走過一圈,在他待的那個樹洞附近輕輕地放下幾個小點心。
祭祀的食物,他是能吃到的。湊近去拿點綴著櫻花裝飾的羊羹時,他聽見京介低聲說。
「聽說這片遺址半夜常常聽見孩子的哭聲……如果你是小楓,吃完點心就趕快去找高樹吧。」
直到二人離去,入夜,他依然和平常一樣無法離開遺址一步。
但是最起碼,這個世間依然有人和平常一樣記得他。
櫻花落盡,綠意開始遍布樹梢。漸漸的連蟬鳴都一點一點出現且變的喧鬧,他知道時節已進入盛夏,雖然感覺不到升高的氣溫,光是看著那濃黑樹蔭與透過葉片間隙的刺眼光點,他就想起那種炎熱,以及和明穗一起在曬不到陽光的長廊下吃西瓜的回憶。
想著那些回憶,他眼中又滴下淚水。默默地在黃昏時刻,回到了那片依然無人打理的殘壁遺址的影之下。
這天本該又是和之前同樣無聊地結束,忽然一團雪白影子掠過面前,將軍府位於山城,四周都是樹林,他已經很習慣偶爾會有小型動物出沒這件事,他朝那團白影看去,卻是一隻沒見過的大狐狸。狐狸朝他躍了過來,還伸出了爪子。
他本想躲開,可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漂亮的狐狸。傳說中動物的眼睛能看見鬼魂,他想著反正這狐狸能看見他卻碰不著他,就沒有躲閃,與那狐狸對望。
誰知狐狸看他不躲,便瞇了瞇眼睛,張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好、好像有點不妙。他縮著身子繼續往木板裡躲,那狐狸繼續逼近,魔爪霍霍,一副真要狩獵的樣子,直到一聲呼喚傳來:「太陰?」
聞聲,狐狸立刻退回來人身邊,瞇起的眼睛彎彎,好似惡作劇被抓包的竊笑。
他無奈,如今這世道,連狐狸都來欺負他。抹抹臉,他小心翼翼把臉探出斷木,恰好和那狐狸的主人的目光對上。
「……是誰?」他試探地開口。
狐狸的主人走近看著他,明明是夏天,那男人卻穿一身黑色的衣袍,神情淡漠但語氣柔和,「過路人,你呢?」
這個男人聽得見?他小聲說道:「我是清水楓……」
男人似不經意地往空中一揮袖,說也奇怪,殘壁下那總是令人沉鬱的空氣頓時變得清新許多。「記得自己從哪來的嗎?」
他想了想,「 我被人用符咒打到,……然後……一片黑暗,死了,大家都不見了。」
「嗯。」男人僅是點頭,沒有多解釋,低念咒語,輕柔地以指點上他的額頭,指尖散發溫和的光芒。
「咦?你、你要做什麼……?」他本以為對方打算消滅他,但是卻沒有感到痛苦而睜大眼。
光芒中,他又回到夏生要殺他的時間點,在明穗把夏生斬首後,他看見明穗丟下刀朝他走來,彎下身子抱起奄奄一息的他。
──我在這裡,我會一直陪著你。
明穗果然來了……
──若有來生,希望還能再見到明穗……
明穗堅定地吻過他蒼白的唇許下承諾。
──我會去找你的。
明穗的笑中帶著淚光,倒映著周圍的火海,直到被烈焰吞沒,那雙手臂都沒有放開。
男人指尖的光暈散去,找回記憶的他早已淚濕滿面。
半晌後,男人了然地收回手,「原來是遺落的殘魂。」
他伸袖擦去眼淚,「……殘魂?」
「你已在輪迴之路上,留在這的僅是帶著些許意念的靈魂碎片。」男人說道,頓了下,注視著他低語:「有微弱的黑暗氣息。」
黑暗氣息?那些嚷著來降妖除魔的神道人士早就這麼形容過他了,反正他本就是曾被妖魔附過身,黑不黑暗他才不管。「我是靈魂碎片……意思是說我根本不是完整的魂魄?」
照這男人說法,本體的他已在輪迴之路,那明穗呢?
他飄至男人面前,「明穗也去了嗎?他有平安投胎嗎?」
男人反問道:「明穗便是你的執念嗎?」
「因為他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戀人……既然你說我已經去輪迴,明穗有去嗎?還是明穗……」
他本想說「明穗其實沒死。」,可看剛才記憶裡的畫面,明穗是抱著他一起被燒死的。趕緊把後半的話吞回去,他不要再從別人口中證實明穗已死的事實。
事與願違,男人微蹙眉頭,環視四周後,沈聲說道:「此處除你之外已無他物,若他同你命斷於此,即是已被無常帶走。即便是仍在人世,你這般執念於他亦無益。」
「……那我該怎麼辦呢?爺爺他們又看不到我,我也離不開這裡……」他沮喪下來,光芒也變得微弱,「……『我』已經去輪迴,那殘魂的我還能再去嗎……」
狐狸咬了下主人的袖袍,一朵黑蝶忽自男人的肩上飛起,在人臉上點了下,就飛到他的面前,刻意引他注意般飛舞。
「……蝴蝶?」他很快被那黑蝶吸引目光,望著黑蝶上下飛舞,不知不覺又平靜下來。
另一邊,男人先是納悶看狐狸,又側耳傾聽什麼,浮上有些無奈的神情,最後看向因為被吸走注意而光芒又微亮的殘魂,最後無聲輕嘆,「罷,既有緣,便助你消此業障吧。」
「呣?消除……?」那二字不知是何意,不過看這男人一直態度平和,感覺應該不是壞人。他問:「消除後,我就能去找明穗嗎?」
「若有緣,縱使你不去找,他亦會來尋你。」男人緩緩搖頭,「你該擔心的是你的黑暗氣息,靈魂碎片比起一般魂靈要容易因過深的執念而誤入歧途,於你有害無益。」
「……這樣嗎。」
這時的他還不知道,倘若那時妖魔沒有替他擋下大半咒力,他早就在那時神魂俱毀,根本不能支撐到見明穗最後一面,更不可能還保留下大半魂魄進入地府輪迴、僅留他這個殘魂於世。
他沉默了下,再次望向男人那雙漆黑的眼眸,「……那該怎麼解除呢?」
男人沈思了會,緩緩開口:「你的魂魄曾受妖魔干擾,所生之黑暗氣息非一般能解,僅能靠修行化去業障。我此趟來恰巧會經過晴明神社,不如將你安置在那,你隨神明潛心修行,百來年應可化解。」
「百來年嗎……」他想了想,能夠在神明身邊修行,總比待在這麼個破地方哪都不能去的好。未來如果順利……重入輪迴,一定能再見到明穗的。
「那麼就麻煩您安排了。」他輕輕地彎身行禮。
男人微微頷首,拋出一顆珠子,珠子浮至他面前卻未落地,他伸出兩指貼在楓額頭畫下五芒星印,「超生他方,永度三清,清淨諸業,常辭五濁……」
他不明白那些咒語含意,等他再回過神,耳畔傳來一道清澈的嗓音,然而那嗓音細細碎碎地不知在抱怨什麼,他偷偷側耳傾聽,只聽見「……久不回來,還以為終於想來盡孝,結果把小鬼往我這扔後就跑了……」
小鬼?在說我嗎?
他有點不知所措,按說那男人把他送到神明身邊修行,也該有先打通關係交代好來龍去脈吧?怎麼好像自己是突然被丟包到這裡一樣……
他還在糾結,下一刻那位貌似脾氣不好的神明把還在發呆的他給拎到自己面前,以神力為他的殘魂做了基本的修補,擺脫火場的夢魘。
之後,讓他以純淨的身姿去和爺爺等人託夢告別。
「……都說完了?」
「嗯。」
他在經過一夜一日的休養與神力加持後,雖還只是殘魂卻已比之前穩定許多,身上微微散發著珍珠柔光,也不再那麼容易陷入傷感的情緒。
時光飛逝,時間已來到現代。
他也忍不住有些感慨,想當初神明讓他去偷看一眼明穗轉世的嬰兒,如今也已長大成人,還帶著「那位」一起來到日本。
「那位」也隱隱約約發現了他的存在。
看樣子,是時候了。
「身為靈魂碎片的你和靈魂本體融合後,就某種意義上『你』就等於死亡,這樣也無所謂麼?」
「嗯。沒關係。」
他淡然一笑,「已經很夠了──這段時間,謝謝神明的照顧。」
不說再見,並非不願再見。
那雙手,到最後的那一刻都沒有鬆開。現在,還牽著轉世的他──
有緣之時,千里亦能相會。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