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停止的末日「一」

最後的記憶斷在一連串轟天巨響中，接著是無盡的黑暗。然後在接近窒息的一段等待後，奮力支撐起滿身塵土的身體，看到的是一片絕望的風景。

四周是灰白色的砂石，摸起來很滑膩。所處之地已經沒有半顆植物存在，視野遼闊不少，就因為沒有遮蔽物所以看得特別遠。

往日回憶中那熟悉的俯瞰景色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霧濛濛的一片有如被紗帳蓋住，七零八落地傾頹著建築物的慘烈景象。

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嘉世的心中不停地在問著這個問題。

「真煩人啊…」

過去那有如死屍般一成不變的生活被破壞，焦躁呈現幾何級數不停累積在心底。過於習慣安穩的嘉世只是個三十幾歲的工程師，他喜歡照著既定的計畫生活，就像水往下流那般。每天早餐，上班，午餐，下班，上上網看看電視然後睡覺。假日的時候出去走走，偶爾到東部或南部享受渡假的悠閒。

一切的一切都是確定的，有Ａ就有Ｂ，有甲就有乙，隨時知道自己下一步該做甚麼，這就是他的生活。或許該說，那已經是過去式了。原本以為一日復一日，一年過一年，人生就這樣過去了，怎知道會發生這場災難，打破他那穩定如死水般的世界呢？

之前自己僅僅只是照著計劃到在假日上山露營調劑身心，為什麼醒來後眼前盡是一堆不明白的事？但不管如何，再怎麼無法接受，都必須強迫自己。人生的紛紛擾擾起起伏伏他已經看夠多了，很清楚如果沉溺在過往的回憶中就會被淘汰。為了不被淘汰，這個心裡滿是傷痕的男人不停在犧牲不停在改變。如今該做的事情已經很清楚了，必須改變，否則他必定會在此堆塵土中腐朽。

摸了摸身上，發現手機已經搞丟了，或許就埋在這堆塵土中。至於錢包還留著，裡面有著證件跟一些零錢。為了找手機嘉世又在層土中摸索著，本來想睜大眼睛看著卻又感到刺痛。揉了揉紅腫的雙眼，他才發現四周的環境太糟了，或許該先找個有清水的地方洗滌一番再確定該做甚麼比較好。只是看著周遭的慘狀，恐怕連取得清水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欸？」

模糊的視線中好像看到一個黑色的背袋露了出來，嘉世趕忙走過去用手挖扒，終於把那東西從土中掘出。原來是自己的登山背包，在這場大難中竟然沒有壞掉，不愧是花了上萬元買的高級背包嗎？他打開背包，發現背包裡的東西都還完好，其中包括幾罐礦泉水。原本打算開一罐來洗眼睛跟飲用，但猶豫了一陣子後這位謹慎的男人還是放棄這麼做，抽回已經捏住瓶蓋的手指。

「還是別浪費好了，照這情況來看，飲用水的取得會非常困難。」

雖然討厭改變，但如果不得已改變了，就得立刻強迫自己適應環境。嘉世一直以來都是這麼不停修正自己好讓自己可以過得安穩，如今只是遇到比較劇烈的環境變化而已，他相信自己應該很快就能夠跟以前一樣，再次回到如死水般的平穩人生。

費力地背起背包，嘉世決定先回家一趟再說。照自己過去的記憶，目前自己應該是在Ｔ市東北方的山上。如果過去那聳立在Ｔ市正中央的超高大樓還在的話，或許能夠辨明自己的位置。但不管再怎麼搜尋，那棟不管何時總是囂張地張揚自己存在的大樓如今也看不見了。他現在只好先下山再從新定位，回到自己位於Ｔ市東南側的租屋處。

「不管怎樣，先回去再說吧…」

其實腦中並沒有甚麼家的認定，他只是把那裏當成一個重設的據點而已。回到那裏，重設腦中一切想法，接下來要有甚麼打算再說。其實父母早早雙亡的嘉世無法理解為什麼人就是需要一個能回去的地方，他心中某部分是空缺的，但如果不找個固定的地方回去，煩躁就會在腦中搔刮著，所以他無法容忍。

小心踏著鬆軟的泥土往左側移，他發現那邊的山坡似乎比較穩定且坡度較緩。原本是這樣打算，沒想到腳下一浮，重心立刻不穩。

「糟糕！」

嘉世知道接下來的自己即將受到地心引力摧殘，他想都沒想就雙手抱頭。在重力牽引下他不停地在山坡上翻滾著，
一陣煙塵過後他已經掉到了數百公尺的山下。

渾身疼痛折磨著這個男人，或許有骨折，或許內臟已經受傷了。他咳出了血，幾乎失去了意識。但不知名的力量撐住他了，就在他要撞到一處磚牆前，他努力伸出手抓住一根突起的樹根減緩了速度。加上背後的登山背包成了墊背，讓他得以在與磚牆相撞後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傷。

「可惡啊！咳！咳咳！」

咳嗽了幾聲後嘉世翻身坐起，趕忙打開登山背包查看。還好背包裡的東西沒有太大損傷，倒是有罐礦泉水有被撞裂，得趕快處理才行。

「沒辦法了…這樣下去會漏光。」

乾渴到在痛的喉嚨也在抗議著，無奈地轉開瓶蓋喝掉一大半，剩下的才用來清洗眼睛跟頭臉。清水將頭上跟眼中的灰塵沖乾淨了，也讓喉嚨的痛楚稍減，他整個人舒服許多。

洗完後他才站起，跨過磚牆來到四處都是廢棄物跟傾倒汽車的街道上。轉頭一看，原來磚牆是一座土地公廟的一部分。廟裡的土地公也蒙上了灰塵，看起來不如以往那般富麗。破敗的神廟連古銅色的香爐都倒在一旁，好像已經很久沒人來拜了一樣。

「這廟我看過…」

搜索記憶找出自己大概的位置，目前應該是在登山口附近。他以前會搭公車到這座廟宇再直接上山，這登山口來很多次了，他很清楚自己不會記錯，既然如此，沿著前方的大馬路走一段距離過橋後再繞過一個山頭就是自己的家了。只是現在不可能有公車了，他估計至少要走個半天才能回到自己家。

但是照街道的混亂程度來看，可能時間要再拉長一倍。原本整齊寬闊的馬路現在堆滿了汽車跟垃圾桶還有一些有的沒的家具的障礙物，不知為何路上還堆滿了汙泥積水，變得非常難走。有些車上甚至掛著支離破碎的屍體，散發出腐臭的味道。

「麻煩呢…」

看到屍體時他皺了一下眉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真正看到時心裡還是有所震撼的。令自己意外的是並沒有噁心到想吐的感覺，原本以為從未看過屍體的自己會這樣吐出來，是因為沒東西可以吐了嗎？

無論如何，當務之急還是先回到家裡。做出如此決定的嘉世固執地順著大馬路走著，沿途的風景讓他越看越絕望，半倒的招牌、破碎的玻璃門窗、鋼筋外露的牆壁，裂開的路面叉出不明管線，還有傾倒的建築物跟著火的加油站。到底是發生了怎樣的大災難，可以把一切摧殘成這樣？

「難道整個Ｔ市都毀了嗎？」嘉世喃喃自語著「簡直就像世界末日啊…」

剛說完他就搖了搖頭，告訴自己還不能妄下斷論。或許只是這附近遇到了大型的災難，其他地方或許正在搜救中，再走段時間可能就會看到封鎖線跟警方了。男人如此告訴自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可惜眼前的景色背叛了他的期望，越走下去心就越冷，沿途盡是絕望的風景。更糟糕的是，到目前為止，嘉世並沒有看到半個活物。不只人類，連流浪貓狗甚至烏鴉麻雀這類的生物都沒看到過。

如果整個Ｔ市都是這樣的話該怎麼辦？Ｔ市屬於這個島國的首都，雖然處於盆地中央，流動人口也將近有千萬人，這一千萬人全部疏散的話會是甚麼概念？不，看到路上到處都是屍體就說明恐怕被疏散的人少之又少。或許多數人已經死了。

如果有搜救隊的話應該可以在空中聽到直升機的聲音，可是側耳傾聽半晌後還是甚麼都聽不到。軍方跟警消都完蛋了嗎？難道說整個島國都已經毀滅了？就在嘉世不停地問自己問題的時候，一個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艘船，一艘只有在河口碼頭接客渡河的船。嘉世曾經搭過所以他知道，即使整艘船已經破爛不堪，印在船側的名字正是他記憶中的那個名字。

再看著那些車頂上還有掛著港口的浮標就知道，這樣的場景只能是海嘯造成的。一個能席捲整個Ｔ市的海嘯會淹不掉整個島國西部的平原嗎？想到這裡嘉世就感到一身寒顫，如此規模的海嘯不可能只造成一個島國毀滅的，肯定整個東亞周遭的沿海都市都會受到重創。

這樣的話救援真的會來嗎？悲觀的想法從腳底蔓延開來，連下一步怎麼踏出去都變得無法決定，眼前的景色也變得更模糊了。

「振作啊，你不振作就真的完蛋了！」

嘉世拍拍自己的臉頰為自己打氣，現在就算沒有救援也必須想辦法活下去。首先回到租屋處，附近的地形跟商家是自己最熟悉的。那裏地勢相對較高應該沒有被海嘯波及，而且年初剛買的重機也停在那，如果路況允許機車又沒壞的話，可以增加自己的移動力。在大災過後的城市除了食物跟水以外最重要的就是移動工具了，當初卡崔娜颶風帶走無數人命，其中還有部分人就是因為沒有餘力逃離災區而死在裡面。現在最重要的就是確保食物、水、機車跟禦寒衣物，只有這樣接下來要做甚麼才能好好活下去。

絕對不能死在這裡，故作堅強的男人在自己心中覆述著這八個字。既然老天爺在那次大災難中讓自己活下來，自己就要想辦法活下去。不管這場災難的規模有多大，是整個都市的毀滅還是整個國家的毀滅，甚至整個世界的毀滅都不打緊。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在這末世中好好活下去的，所以絕對不能放棄。

於是腳下的步伐堅定\幾分，眼前的景色也漸漸明朗。現在只能繼續前進了，要不擇手段地活下來，不管多痛苦都必須活下來啊！嘉世調整了一下背包的位置，鍥而不捨地走進這片末日景象中。

霧霾下的天空灰撲撲的分不清楚晨昏，只有手腕上的機械錶可以告知自己現在幾點。當指針指著五的時候他決定先找個地方休息，沒意外的話這裡的夜晚會是前所未見地趨近黑暗，在如此的夜晚趕路並不是謹慎的男人該做的事。

看看附近的建築物，似乎只有街角的那個便利商店還算完整。他心想在那待一晚也好，順便做一下補給，畢竟便利商店通常都會有很多食物跟飲水才是。雖然可能會被避難的人拿掉一些，但以便利商店的密度，加上庫存在內，能拿走的量畢竟不多吧。

結果走進便利商店一看，發現架上的食物飲水只有被拿走很少的一部分。他自忖難道這些人逃難的時候連這些都顧不上嗎？心中突然有種不祥預感，他退出便利商店環顧四週，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監視他一樣。

嘉世自知不是個敏感的人，會感覺到有視線說不定是錯覺。但頭一次心中如此強烈地警戒著，他沒辦法忽視。

「有人嗎！」感到害怕的男人喊了一聲，四周卻依然是安靜一片「有人在嗎？」

喊了幾聲後並沒有得到回應，無奈的他只能再次走進便利商店，遁入建築物的陰影之中。

夜晚來臨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黯淡無光，遠處有好幾處加油站還在熊熊燃燒著，天空透著些微的紅光。嘉世草草搜刮了一些必需品如電池跟巧克力還有幾罐冰箱裡的礦泉水，就躲進沒有上鎖的超商廁所中把自己反鎖起來。

因為不知道這樣的夜晚會遇到甚麼，再加上剛剛襲上心頭的不安，他決定小心為上。躲在廁所裡面鎖起來是為了避免有甚麼東西跑來這裡的時候避免被發現，他可不想在睡著的時候被幹掉。

這一晚顯得特別漫長，偶爾可以聽到外面加油站爆炸的聲音，除此之外甚麼都聽不到。這讓嘉世感到不可思議，但他很快就習慣了。打開手電筒在黑暗的廁所中照了一下，轉開水龍頭發現果然沒有半點水流出來，倒是馬桶的儲水槽裡還有些水，他決定等等靠這些水做個簡單的梳洗。

總之先吃飯吧，嘉世靠著手電筒的光從背包中找出一包乾糧餅乾跟一塊巧克力還有一罐礦泉水。他特地挑了離過期日最近的，想到以後可能會過的苦日子，他很自覺地把節省起糧食跟飲水。大概吃了一半就把剩下的包好蓋好，接著關掉手電筒，一個人坐在地板上靠著牆開始休息。

黑暗中只有他的機械錶還透露出些許螢光，告訴他時間流逝。不知為何，他再累也沒辦法睡著。他總覺得有事情快發生了，但他完全不知道會發生甚麼事。未知的恐懼折磨著他的意志與靈魂，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慌張，反而十分地冷靜。

這種感覺似乎只有當自己在深山的夜裡紮營時才感受得到，既熟悉又讓人感到害怕。但他很鎮定，因為他知道在這片黑暗中一旦失去冷靜，很可能就會喪失性命。

然後那個聲音就來了。

「咕噶噶噶噶…」

聽起來像是某種大型生物磨牙的聲音，慢慢地傳進嘉世耳裡。呼吸頓然停止，心跳陡然加速。渾身動彈不得的他睜大雙眼，只能不停地發抖著。有種怪物的獠牙正從黑暗中漸漸伸到面前，那呼吸聲就在耳邊嘶呼著，彷彿隨時都要被吃掉的錯覺。

那又是甚麼東西？是獅子嗎？還是老虎？還是熊？不管怎樣，現在似乎都不是開門的好時機。如果被發現就玩完了，腦中一直有個聲音不停地在說著。心臟的鼓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大到就快要蓋過那聲音了。

即使在深山中過夜巧遇黑熊經過，這個男人都不曾感到如此地難受。恐懼如冰水般從腳底往頭頂蔓延，漸漸地就淹到胸口處。可是他動都不敢動，因為一旦被發現，等待著自己的恐怕是比死還要痛苦的結局。

在此時嘉世才發現，原來一秒也可以如此漫長。秒針跳動花費的時間彷彿變成了一分鐘、一個小時、一整天甚至一年那般，連周遭的空氣都開始變得遲滯了。可是那個怪物依然在外面，發出可怕的磨牙聲音。到底是在等甚麼呢？

如果剛剛一開始是因為本能而停止呼吸，現在就是為了生存而勉強自己停止呼吸。嘉世的臉色越來愈清白，肺部裡的空氣也開始逐漸減少。漸漸地耳邊開始出現耳鳴，太陽穴隱隱生痛，連眼睛都開始抽筋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秒針一分一分地轉動著，終於在嘉世快要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那聲音遠離了。但他依然不敢呼吸，生怕自己一旦鬆懈就會露出破綻，那隻在外面遊蕩的怪獸就會破門而入一口將他給吞噬那般。

直到他終於忍不住了，才整個人鬆懈下來大口吸氣。看了一下手錶，才過不到三分鐘，他卻覺得已經經過了三輩子那麼久。額頭與背部都是冷汗，心跳還兀自高速跳動著。全身癱倒的他除了大口深呼吸外，沒辦法做任何動作。

那到底是甚麼？從哪裡來的？為什麼光是聽到聲音就會讓人恐懼不已？幾個疑問在心裡繞著圈圈，卻找不到答案。但至少有一點很確定，那就是晚上絕對要找地方躲起來，不然肯定會死。

仔細回想倒在車上的那些屍體，幾乎每個都有一部分被啃得亂七八糟，更糟糕的連人的型態都沒了。或許這些就是那個大型生物幹得好事。喔不，或許可以稱牠為怪物了。

末日來臨的第一個夜晚，嘉世徹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