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夢,做過各式各樣的夢,卻從來也沒去過仙境。
突然要細說做過哪些內容的夢,他一時也說不上來。試著刪去過於片段的內容,諸如酒色玩樂之類的題材,單純意義上的美夢或惡夢倒是都做過。比如和還在組織認識的戰友一起去了奇幻世界獵龍、和來到自由新鎮後認識的朋友們在冬日裡求生,這都算是好夢。
當然也有所有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個人;或者只有他死了,剩下的人在他眼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夢,那可真不是些太好的回憶。所幸這都是夢,夢醒之後對自己說句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打幾下臉就好了。
打幾下臉,讓它們都留在記憶裏頭就好。包括叔叔、包括父母、包括那些已經遺失在過去的,可能是夢、可能是願望?等等的,究竟是些什麼他也早就忘記了。就算沒有拿起槍、拿起手榴彈出生入死,活到這個年紀大概也是把那些忘得一乾二淨,變成沒有夢想的大人吧。
他早就沒在奢望還有一天要踏入仙境、創造奇蹟了。
但魯蟒還真是從沒想過自己總有一天真的要拯救世界。小時候在遊戲裡當過再多次開掛的勇者,也知道現實中可沒有那麼多勇者名額可以當。
而這個副本還沒有劇本路線、沒有攻略、沒有存檔點、看不到任何進度條,最多只有初始隊友很可靠而已。至少是比組織的可靠得多,起碼他可以不必擔心隨時會被人從後面捅上一刀。
會危及性命的那種就是了。如果是不會危及性命的一拳一腳往後大概招呼不完。
「美女啊,準備上車啦。」
天氣很好,像他們在那山中湖畔迎接日出那天一樣地好。海的對岸沒有山脊,漫無目的又一望無際,而他們準備要離開這片仙境去拯救世界了。
搞定一台直升機對前職業傭兵而言算是個常備技能,魯蟒和他的小伙伴邊閒話邊三兩下處理好,還測試了各式各樣這台新伙伴的性能。留著對方繼續和新伙伴培養感情,魯蟒走向在不遠處幫著整理物資的方墨,她看見自己走來時瞇起的眼神裡饒富著不知來由的趣味。
「兩位搞定啦?兔子先生在測試嗎?」方墨倚著打理好的物資箱,抬頭向逐漸起飛的直升機望去。黑髮隨風飄逸,比豔陽下的沙灘與波光更加耀眼,魯蟒想著她這樣一隻手將輕盈的長髮按在耳邊抬頭仰望的樣子很好看。
「他玩開啦,說去附近飛一圈回來,順便測試性能。等他回來就可以準備上去了。」
其實我也是很想上去玩玩呢,魯蟒笑道。隨後方墨和他簡單說了哪些箱子裝了什麼,並快速討論了下使用規劃。只有三個人的物資分配當然比起在安全區時餘裕得多,可在找到下一個穩定的補給點前還是別太揮霍的好。
「妳很有幹勁啊。」
比之前好多了。這是好事,見方墨心情明著不錯,魯蟒也覺得自己精神了起來。
「是啊。拯救世界之旅的開頭看起來蠻順利的,不好嗎?」
方墨轉過頭去看海,魯蟒也順著那視線望去。兩人一如際往不著邊際地閒聊,他想起那座蓋在海上的遊樂園。不知為何最近已經看不太到從海底上來的朋友了,無論它們是否還在夢裡,不必和他們碰頭倒也省事的多。
還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時候啊,魯蟒記得他們在遊樂園裡瞎晃的光景。連他自己一起,兩個人在那有些硬派過頭的遺址中探險,斑駁的遊樂設施與紙風車的話題宛如它們的存在已經是幾十年前,對孩子而言幾十年前都有如光年那般遙遠。
是啊,他們就像一群孩子,跨越末日的結局也義無反顧,如今依舊。
也許直到末世才得到前進的勇氣是件可悲的事,比起坐以待斃總是好上那麼一些。
「唉呀帥哥,你睡著了?」
「沒有啊,我連眼睛都沒閉上呢。」
「但你的表情就像在作夢一樣。」
「喔、大概、我在作白日夢吧。」
魯蟒聳肩。他猜方墨會說,還在作夢啊?
「那…那是個好夢嗎?」
他停頓。所有美夢惡夢的名字像吐了個氣泡那樣迸出,衝到他眼前,跟照在方墨身上的陽光同樣眩目。
「我不記得了。」
然後啵一聲消失不見。誰會記得夢的內容啊,魯蟒笑得像他真的若無其事那樣若無其事。
他們很快看見直升機在不遠的海面上靈巧地調了個頭往沙灘回來,魯蟒向直升機揮了個手示意準備完成,隨時可以出發。
「妳不害怕嗎?」
等待直升機降落在海灘上的片刻,魯蟒還是這麼問了。他盯著直升機瞧,沒有面對方墨先是看向自己,又回過頭去同樣看著直升機降落的眼。
「怕什麼?」方墨輕輕反問。
「怕…我們拯救不了世界?」
「…哼哼。」
方墨知道他的神情和語氣都沒有一絲破綻,但就因為沒有一絲破綻,她才笑了出來。這次換她想起剛開始接觸時都完美得無懈可擊的彼此。真教人懷念。
「男人總是在重要的時刻退縮呢。我也怕呀,我好希望現在就出現奇蹟,跳到我們已經拯救了世界之後呢。」
「在末日祈禱奇蹟,看來妳也在作夢啊,美女。」
「這樣至少我們兩個人可以在夢裡作伴啊。」
直升機理所當然地順利著陸,他們開始搬運物資。
「可是比起求來的奇蹟,我還是更喜歡自己開路呢。」
「這麼可靠,那我就沒什麼好怕的啦。」
「喔,但妳可能要跟我下地獄喔。」
「我很樂意呢。」
她莞爾搬起箱子往直升機走去。義無反顧。
方墨的動作已經比剛認識她時俐落許多,魯蟒這才發覺大箱的傢伙都被她留給了自己,她跑去和兔子閒聊啦,魯蟒唉了幾聲認命地開始做事。
倒也沒有什麼不滿,活到現在比起當搬運工,自己的人生太多心不甘情不願的處境,在這海灘上的須臾竟成了和在安全區的日子同樣安詳得過分的時光。魯蟒邊幹活邊在心裡暗嘆自己的人生,最自由的決定居然是以前打遊戲時讓遊戲主角回答哪個選項的時候。可憐哪。
所以比起等待奇蹟,他更寧可死心相信世界上沒有奇蹟,不管是在末日之前還是之後、或者不管自己是否一無所有。現在自己沒了組織的身分和一切,也跟文忙叔叔一樣可以真正當個自由的男人了,中間也沒發生過任何他認為是奇蹟的事。
雖然現在他又選擇義無反顧地回頭縱身地獄。
結局之後會有後日談,而眼前這台直升機的目的地是後日談之前的故事,面對這段無所適從的空白,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興奮還是害怕。魯蟒把東西通通放進機艙,單手撐在機門上呼口氣。這個方向除了那片大海,回頭也已經看不見新鎮的建築物了。
他轉頭,看見方墨蹲在機艙邊緣瞅著自己。他也不知道方墨在自己身上究竟是看見了什麼,已經在駕駛艙準備好的傢伙出聲催促他上機。
方墨也沒等魯蟒講話。
「我相信你。」
並毫不猶豫地向他伸出了手,笑得和萬里晴空一樣燦爛。
魯蟒笑笑,回握住對方的手踏入機艙。
末日之後沒有奇蹟,也不需要奇蹟。
只要有你相伴,就是奇蹟也會相形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