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再次怒吼，揮舞另一隻手臂朝仍趴在地上的瓦爾多撲來，但年輕的戰士並未閃躲，相反地扯著嗓子大叫，那是艾洛曾經聽過無數次的洛索達戰吼。是他們激勵同胞、鼓起勇氣的其中一種方式。土色的光輝閃耀在白色暴風裡，大地迸裂，史諾熊和瓦爾多附近的土地猛地塌了一塊，面對腳下土地的劇變似乎讓那頭猛獸感到措手不及，往後踉蹌了幾步。
瓦爾多趁這勢頭往後跳離，拉開了和史諾熊的距離。而這時艾洛恰巧對其他人下完指示，讓那些人離開這塊戰地。風雪依舊強勁，但艾洛仍能聽見瓦爾多那帶有韻律的戰吼，他加入了瓦爾多，一同演奏這屬於洛索達──曾被稱為北方蠻族的他們的凱歌。
史諾熊似乎對於這種吼叫有著某種共鳴或戒備，牠不像一開始那樣橫衝直撞，相反地四肢著地，開始觀察眼前的兩位敵人。瓦爾多依然在這頭猛獸的正面，透過不斷敲擊手上配戴的拳套來代替鼓聲。艾洛則趁勢繞到史諾熊的側面，儘管沒有能代替樂器的武器，但他吼的比瓦爾多還大聲，更為亢奮。
瓦爾多擊打拳套的節奏開始加快，他倆配合的戰吼也愈來愈急促。史諾熊發出了陣陣低吼，牠不再移動，選擇了一塊能盯著這兩位白皮戰士的地方，那雙眼眸透露出亟欲撕裂獵物的執妄。
「唔哇啊！」瓦爾多猛地大喊，把閃著光亮的右手拳套狠狠地朝著白雪打下。崩裂與晃動再次席捲史諾熊的腳下，平坦的雪地猶如火藥炸開般直線地朝白色猛獸而去。
但這次牠學乖了，往側邊閃過這攻勢，伴隨著野獸的嚎叫，如今牠的眼中只有瓦爾多一人。
「瓦爾多！」
「知道了！」
地面猶如海浪般捲起，史諾熊驚愕地往自己身側那座彎曲的高牆望去，白色浪潮正準備將他們給淹沒──卻有一個黑點從「潮水」中竄出，他揮舞著手中的短斧，伴隨著皮膚那淡微紅光，銳利的斧刃直直地朝著那頭熊的眉間砍去。
史諾熊疼痛的叫喊著，但它並未砍進眼睛裡，艾洛直視白色猛獸的怒容，牠也不管那白浪會不會將在場所有生物給淹沒，高舉右手便是直接把那踩著自己的臉還弄傷牠的人給狠狠地打落。
痛──已經無法形容這被直擊的痛苦。艾洛曾搬過人類鑄造的火炮彈藥，史諾熊的攻擊就像是被人拿著那鐵球往腰側狠砸一樣。帶有血腥味的鮮紅液體自喉頭湧出，艾洛倒在地上，斧頭依然插在那頭熊的臉上。
但艾洛還來不及睜眸或喘口氣，巨浪壓了下來。史諾熊從他們眼前被沖離，鮮血在白毯上留下了一條殘破不堪的軌跡。
然而，他並沒有感覺到被雪重壓的負擔。艾洛一邊摸著被重擊的地方緩緩起身，望著雪上那自己咳出來的血沫，哎，差點就被活活打死了。
「果然是英雄啊，艾洛隊長！剛剛那下真夠神勇的。」
艾洛抬起頭，瓦爾多恰巧用閃著寶石光輝的拳套往旁一推，在他們身邊鑄起的土牆隨即倒塌。艾洛本來還想說風雪終於停了，原來都被這牆給擋了下來。
「都還沒走到我理想地點就負傷，這可是最差的開始啊，瓦爾多。」他伸出右手，任由那位年輕的戰士將自己拉起。儘管這扯痛了傷口，但艾洛也僅是嘖了聲，並未多說。
他沿著地上那條血跡望去，經過方才的攻擊，他們走過的路途中堆了某個十分不自然的大雪堆，完全阻隔了他們的道路。強風拍打著他們的斗篷與兜帽，艾洛望著自己的左手手掌，上頭沾滿了紅色的鮮血。他大吸了口沁涼的空氣，不能讓痛楚帶走自己。
然而，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咆哮，雪堆忽地炸了開來。雪白的龐大身姿狂吼著，當史諾熊四肢著地時，原本插在眉間的斧頭失去了蹤影，鮮血沿著那緊皺的鼻頭兩側落下，染紅了明亮的雪白皮毛，也沾染了大地。
「吼吼吼吼吼──」牠怒視著他們，猛獸的憤怒已然不能遏止，唯有入侵者的死亡才能讓這頭熊完全平息。
年輕的戰士走上前，拱起肩膀，儘管斗篷仍劇烈地搖擺著，但艾洛還是能瞧見他手上配戴的拳套正在發光。裡頭儲存的能量正在發揮它應有的效能。
「艾洛隊長，請您先走吧。」
「什麼？」
「這頭熊由我來擋住。」瓦爾多握緊拳頭。「您已經負傷了，就和其他人先回小木屋去，我等會就到。」
艾洛望著那背影和那口吻──稚嫩二字第一個浮上心頭。但他並沒有因此而生氣或出聲斥罵，相反地，他勾起了那染著鮮血的嘴角。抹去嘴角的血，伸手拍了瓦爾多的肩膀。
也許是看不慣這兩人悠哉的模樣，或是對於弄痛自己而感到暴怒，熊出擊了。牠不再像一開始那樣謹慎，相反地，憤怒的烈火燒光了史諾熊的理智，如今除了用自身優勢徹底摧毀兩人這念頭以外，再無其他。
「好，我要──」
瓦爾多才喊到一半，史諾熊的身側忽地衝出了某個穿著綠色皮甲的戰士。兜帽被風雪吹開，藏在金髮下的尖耳暴露在外頭。精靈忘我地叫喊著，將長劍握著身側，猛地往白熊那毫無戒備的側邊刺去。
「吼吼吼！」史諾熊吃痛地叫喊著，轉過頭去試圖用熊掌把那精靈的頭給拍爛，但迎面而來的卻是一把閃著亮光的銀槌，它狠狠地朝那熊的頭頂敲了一記。
史諾熊一頭栽進了冰雪裡頭，剎那間沒了動靜。矮人自精靈的背上跳下，歡喜地大笑著。但精靈卻是喘著氣，死死地盯著雙手上沾染的鮮血，他低下頭，染紅的白雪正在往旁邊蔓延。
「奎瓦娜恩啊，我、我……」精靈嘴裡唸叨著自然與豐收女神的名諱，似乎對自己的舉措感到恐懼。
望著那精靈驚恐的模樣，艾洛拍了拍瓦爾多的肩，示意後者不用再繼續攙扶著他。雖然瓦爾多臉上依然擔憂，但仍遵從了命令。忍著疼痛，艾洛按著自己被打中的部位，緩緩朝精靈的方向走去。
不知從何時起風雪停了，也許自瓦爾多的牆倒塌後就已經停了，又或者是在他們終於搞定了這頭熊以後才停止的，但也許是這位精靈虔誠的禱詞才讓四神終於放棄對他們施加過於嚴苛的考驗。但艾洛此時此刻沒有多想，畢竟現下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在艾洛抓住那精靈的肩膀時，他很明顯地瑟縮了下。「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皮……」或許是因為自己的顫音過於丟臉，他用力地握住了染血的手套，嚥了口口水後說：「我叫皮歐厄斯，艾洛隊長。」
艾洛點了點頭，低頭望向那倒在地上的史諾熊。他漫步走了過去，彎腰時還吃痛地叫喊了聲，但仍堅持握住了皮歐厄斯方才刺進去的長劍握柄，緩緩地、鄭重地抽將它抽了出來。
鮮血流的更快了，周遭的白雪被那鮮紅潮流給驅散，淹沒了艾洛的靴子。他站直身子，將染血的劍交還給了皮歐厄斯──然而，這位精靈似乎不願，或者說不敢接下這把已經有了生命重量的武器。
「這是你第一次承受生命嗎？」艾洛沒有用殺死或奪取這種詞彙，因為那簡化了太多太多，達不到他想的效果。
皮歐厄斯好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如果不是風雪停了，也許艾洛會把這段對話留到小木屋再說。但即便如此，在森林裡也沒有辦法待太久，或許瓦爾多知道了艾洛的用意，抽出了繫在腰後的短刀和矮人一起開始肢解這頭熊。這可是大工程。
「如果你抗拒著這條生命，那接下來就是我們四個都會死在這個地方。」艾洛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皮歐厄斯感到錯愕。
「請、請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們不能在這個地方待太久，而你越遲疑是否收下這把劍就是越把我們留在這裡的時間拉長。」艾洛望著周遭。「雖然變了，但它還是那個布爾德冰原，在這裡盤據的猛獸絕不僅止於史諾熊，還有更可怕的東西。經過剛剛的爭吵想必會蜂擁而至吧？如果猜對了，那我們就會全部死在這裡。」他回過頭來直視著皮歐厄斯的眼。「如何？你願意將我們所有人的命都搭上去嗎？」
皮歐厄斯愣愣地看著他，看這表情就知道他沒想這麼多，可從前幾次對話來看腦袋應該還算不錯吧。但在聽聞艾洛方才的話以後，想都沒想地立刻接過了武器，連忙點頭道謝後回過身準備離開這地方。
「沒這麼難，對吧？」
艾洛突如其來的話讓欲轉身的皮歐厄斯感到錯愕，低頭望著那因沾血而無法入鞘的劍。他呆呆地望著艾洛，然後聽到旁邊傳來了刀子去皮的聲音。瓦爾多和那矮人居然在處理那頭熊？他剛剛完全沒注意到這回事。
「瓦爾多只會卸下我們需要的東西，史諾熊的皮毛很保暖，但因為沒辦法做處理，所以應該會有點臭吧。」艾洛伸手拿起了自己的寶石燈，它依然閃耀著光輝，而那條象徵夥伴所在的絲線遍布了他們周遭。「時間依然不夠，他們都在幫我們警戒著周遭，但追根究底還是得盡快回到小木屋去，明白嗎？」
「是。」皮歐厄斯戰戰兢兢地回答。
「沒有這麼困難。」艾洛低頭望著那把劍。「我不知道你過著怎樣的生活，但你要知道『生命』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伴隨著生和死。這一切都是必然的。死亡會在對的時間奪下它應奪的生命，這頭史諾熊就是如此，即使沒死在你手上，總有一天也會因為鬥爭或壽命將至而死亡。那沒什麼不同。」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參戰的模樣，他笑了。「當然，每件事都不像我口頭說的這麼簡單，但通常這些事並不會難到哪裡去，只要我們的心態正確且確保行動，我們就能獲勝。」
「……是！」皮歐厄斯輕咬著下唇，似乎很懊惱方才自己的懦弱。
艾洛莞爾一笑。「現在去幫瓦爾多吧，我們得趕快把牠處理好。」
＊
瓦爾多推開木門，扛著一捲白色獸皮走了進來。身後跟上的是肩著艾洛的皮歐厄斯，以及負責拿肉的矮人與隊伍的其他成員。瓦爾多走到了木屋的火爐旁，從口袋拿出了一顆小顆紅寶石，再把它和柴火放在爐子裡時，他用小刀刀柄敲碎了那石頭。
橘紅色的光火從裂縫中竄出，它們激烈地搶食周遭那染雪的木材，不一會便順利地燃燒了起來。艾洛望著那魔法產物，時代果然是越來越方便了，在這些年輕人眼裡，沉浸於過去且頑固不堪的或許已經是他了吧。
「唉呀。」當皮歐厄斯將艾洛輕輕地放在木屋牆邊時，他有些哀傷地嘆了口氣。「真的是老了，被打一拳就快不行了。」
皮歐厄斯眼角抽了一下。「我覺得老了還能被熊打一拳那才更讓人覺得可怕。」
此話一出，本來還在搬運的其他人紛紛大笑出聲，尤以矮人的聲音最為宏亮。他用短小的腳走到了木屋門旁，一腳把門給踢上，脫下手甲，用那長年握著鐵鎚而長繭的手抹去眼角的淚水。這大概是艾洛第一次看見遠征隊伍的氣氛如此歡愉，前幾次都死氣沉沉的，沒什麼人會這樣講話或談天。
也許前幾次自己真的錯了吧？且還犯了跟年輕時一樣的錯誤。都已經過多久了，怎麼還會衝動行事……甚至害死了這麼多人命。人果然總會忘記一些不好的事，唯有相同的處境才能讓自己再次想起，進而感到哀慟，然後沉浸在無盡的悔恨裡。
嗯，我知道。想到這裡，艾洛勾起嘴角。我以前不是常說嗎？我不逃避。老了頑固了，但也不會輕易逃走的。他闔上了雙眸，腦海中映照出的是穿著開襟布衣的捲髮同胞，還有面容嚴肅的老者，甚至是以往的戰友們。我會把布爾德冰原奪回來的，用你們曾經教我的一切，我也會把它傳承下去。在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你們。
──法圖林、皮洛恩隊長、利凱爾隊長……還有瓦安叔叔。
皮歐厄斯在艾洛面前蹲了下來，從腰邊的小袋子裡拿出了一個裝有綠色液體的小瓶子。艾洛睜開眼望著那瓶子，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這是用精靈之森母樹的葉片所製成的，它能幫助傷口快速癒合。」皮歐厄斯有些歉意地說：「如果能用魔法的話效果會更佳，但這裡……」
「沒關係，就這樣吧。」艾洛轉過頭去看向站在隊友旁，指示他們該怎麼處理熊肉的洛索達戰士。「瓦爾多，過來幫我把這皮甲卸下。」
「噢！」
瓦爾多一邊叮嚀著他們不能忘了必要的程序後走了過來。艾洛伸手讓皮歐厄斯拉起，他們走到火爐邊，讓瓦爾多解開斗篷的繩結，之後則是皮甲上的扣環──胸甲上有個凹洞，那兒染上了某種深色的污漬。
在那些沉重的東西被丟到一旁時，艾洛的上衣也隨之褪去。當衣服的掩護不再時，不僅是皮歐厄斯，就連身為同族的瓦爾多都詫異地張大了嘴。
鞭痕。儘管艾洛已然年老，但身材仍舊壯碩，那是他總是以身作則，陪伴年輕戰士訓練操演所鍛鍊出來的堅強體魄。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人。縱使冠上了「英雄」的名號，可密布在白色肌膚上的傷痕卻再再地顯示出眼前這人經歷過多麼慘痛的地獄。
「嗯？」艾洛疑惑地抬起頭望著他們，喔了聲。「怎麼？沒看過鞭刑留下來的痕跡？」
「不，但這……」皮歐厄斯嚥了口口水。「四神啊，這實在太狠了，根本就是要把人往死裡打。」
「雖然那時候應不至於把我打死，不過再來個幾下我大概就掛了吧。」艾洛低頭望著自己的傷口。「先擦藥吧。」
「好、好的。」
在皮歐厄斯擦藥的時候，瓦爾多一直站在旁邊。藉著火光的照射，他仔細地看著艾洛身上的疤。毫無疑問地是用鞭子打出來的，他眉頭緊蹙，內心滿滿的困惑。
「到底是誰？」瓦爾多喃喃：「到底是誰把英雄弄成這副模樣？」
瓦爾多本以為不會被聽到，或者說根本就不想掩藏，但不管怎樣艾洛還是聽見了。在皮歐厄斯將那罐藥抹在傷口上時，除了很像燒起來的刺痛感以外還伴隨著某種冷涼的感覺。很神奇，沒想到一棵樹的葉子能做成這樣。
「怎麼？」過去兩次的自己肯定不會想這樣做，但現在……「想聽故事嗎？」
「咦？」
艾洛想起身，但疼痛卻讓他仍不受控地叫喊出聲。皮歐厄斯擔心地想來攙扶但卻被艾洛伸手阻止。忍著痛楚，他緩緩地站了起來。
火光照耀著上頭的傷疤，同時也將手臂上那被鞭痕撕裂的老鷹刺青清楚地顯示給他們兩人看。
「這是發生在『破碎的紅寶石』戰爭的事了。」
＊
阿萊克步下了魔毯，極光緊隨其後。當他從那好幾天的車程中脫離並踏上華吾爾的土地時，原本總是懸在高空的心才真正地放下。初到異地就捲進了奇怪的事裡──雖然是自作孽──就他的直覺來看，往後可能還會再搭上莫名其妙的事。
但這份擔憂很快便被王宮的氣派給驅散。它的牆面猶如用雪雕刻般奪目，儘管有些藤蔓攀附在上頭，但仍無損那氣派的樣貌，甚至還增添了一種古城的氛圍。當他視線往上望去，深藍屋頂隨即映入眼前。那上頭開了幾扇小窗，若有似無地，阿萊克覺得有人正躲在那裡觀察著他們。
弗司妲王國的雙矛旗幟飄盪在城堡屋頂的尖錐上，欣賞的時間一直到庫瓦走過他們身旁才結束。阿萊克和極光緩緩跟了過去，途中他們受到了僕人和衛兵形式上的歡迎，即使早已習慣且給予了官方式的微笑和招呼，但總的來說，阿萊克不是很喜歡這種地方。
但沒有付出就沒有收穫。商人的理論果然可以套用在人生上。
還是說反了？應該是人生的理論能套用在商人這職業上？他疑惑地挑眉。
「你不要在想一堆沒用的廢話了。」極光的聲音傳來。「認真點。」
「……妳是我肚子的蛔蟲嗎？這樣都知道。」
「從你腳步放慢我就知道了。快點跟上去，走丟了很失禮。」
「好。」
其實從某方面來看，大使這職業給極光當搞不好會更合適也說不定。阿萊克一邊揮著手，但此時他臉上的笑容不再是官方式的敷衍回應，反而更真誠了點。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