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是個充滿歲月洗禮的地方。抬頭望去，淡褐色的拔高樹幹看來不像是從地上長出來，反而更像從天空垂降而下的繩索，穿越重重綠霧──其實是它們本身的綠葉──直達雜草蔓生的地面。依附在樹木周圍的野草長到我的腰那麼高，不時可看到細小的各色花朵躲在裡頭。不過我們所走的路，也就是一條清除掉落樹枝與高大野草的蜿蜒土色小徑，卻是被徹底打理過。看來有人常走。各種鳥類的叫聲不絕於耳，有的高亢短促如同歡迎我們進入森林，有的低沉悠揚好似想保持神秘，無論哪一種都透露出森林的活力，讓我家確信此時是生機盎然的春天。空氣嘗來清甜，單是吸一口氣便能讓身體少了許多負擔，何況我正在呼吸，不斷地吸、不斷地吐，感覺身體一陣飄飄然，腳步不自覺輕盈。
「呼吸何時是件這麼費力的事？」瑪提斯笑著問我。
「我只是覺得這裡的空氣很好。」我改以正常呼吸，不再大聲吸吐像是缺少空氣的人。
瑪提斯歪著頭，像是在思考。「啊，似乎從不久前開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稱讚這裡的風光和空氣，我也知道這裡很漂亮，但我當初不像他們訝異。」
「不久前是什麼時候？」
她聳肩。「大概四、五十年前吧。」
四、五十年？「那妳……來到這裡有多久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深怕她給出非比尋常的答案。
而她果然給了。「三百年有了吧。」
我頓時啞口無言。瑪提斯的年記看來只比我大一年而已，她怎麼可能要比本應長眠地下的人要活上更久？
「我們就是這樣，卡羅，連你也即將如此。」瑪提斯說這話時倒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成分。「這裡的生命亦有其周期規律，會出生、會成長、也會死亡，如同前世那樣；然而來到這世界的我們──而且也似乎只有我們──再也不會成長。是的，我們依然會死，但絕不會因壽命將盡而亡。一旦如此，卡羅，你就會發現我其實還很年輕，當你以為你看著一名比你年幼的孩童，他或她的實際年齡會令你更像孩童。」
永遠，多麼高不可攀的時間，它卻將在我身上真實上演。那會是多久？是令周圍的拔高樹木從新芽初冒到腐朽倒塌、還是山河被夷為沙漠與平地？無論如何，我堅信令我驚訝的絕不只有歲數而已。「我們還有其他和原本世界不同的地方嗎？」
「我們不會感到飢餓，不需進食，不會流汗和排泄。要維持我們的永恆生命，只需喝水即可；我們彼此無法孕育生命，女性也沒有該有的週期，大概就是如此。」
我點點頭，暫時先不提問問題，因為這些新事物和我所知差異甚大，不由德在我心中擦出火花。不用吃東西？那樣不餓才奇怪呢；不會流汗？那倒是不錯；只需喝水？幾天後我一定會把看到的水都倒掉吧。
前面傳來越來越響亮的溪水滔滔聲，我向前望去，看見一座以圓木和繩索搭接而成的木橋，橫亙一條溪流。它從上游處迎來滾滾不止的透明溪水，在此處將其化為受盡波折的銀白，再朝著遙遠而未可知的下游邁進。在這片廣大而悠久的森林之中，溪流彷彿不再只是流動的溪水，而是連同歲月也跟著溪水時時刻刻滾滾而流，即便過了千百年，時間依舊向未來奔流，如同溪水在此處無盡奔流。
確定完全吸收瑪提斯的話之後，我再度開口：「你們會需要工作嗎？」
「當然，每個人都需要。」
我不禁為永恆之中能做些什麼好奇。「妳是做什麼的？」
「在鏡湖划船，負責將來到這裡的人送進村子，並照料一些後續的事情。因為鏡湖令我平靜，當初我想都不想就接下工作，三百年如一日啊，在鏡湖上的日子。」
「原來那座湖叫做鏡湖。」
「你如果不喜歡，可以為它取新的名字。」她提議。
但我暫時想不到比平滑而能映入四周的鏡湖更好的名字，於是我開玩笑道：「妳確定不再回去看看？說不定有有一個人來到鏡湖，就這麼被孤零零留在湖中。」
「這就不必擔心了。」瑪提斯的聲音沉沒在溪水聲響，但我仍聽見她話語中的些許遺憾。「上個月有個男人來到，今天你來了，所以另一個人要下個月才會來。幾年前是每兩周、幾十年前約是一周，我剛開始工作時簡直忙不過來，幾天就會有人來，要替他們找房子、找工作，也會需要拜訪他們。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可以像這樣和新來者在森林裡漫步談天，每個幾天就能如此！聽更年長的人說他們那時每天都會有人來，不過那只存在遙遠不可考的記憶當中。至於現在，新來的人越來越少，雖然我們也因此更珍惜新來者，但我希望能有更多人來。」瑪提斯嘆了口氣，那使我也想體會她惋惜的心情。「不過，另一個地方的人增多了。」
「另一個地方？」我不明所以。
瑪提斯似乎猶豫該不該說出口，不過她仍選擇開口。「我們住的地方叫作莫勒村，至於另一個地方則名為艾姆雷村。他們也有個地方迎接新來者，不過我們兩邊的人有很大的差異，該怎麼說呢……和我們相反……」
我不假思索開口：｢他們不好嗎？」
她聽了之後笑了笑。「我聽到對我的讚美，而且我才和讚美我的人認識不到一個下午呢。」她深思。「好不好是看個人的觀點，我在那裡也有個朋友，她是個人人都怕，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然而莫勒村的人和艾姆雷村的人絕大部分不願意靠近彼此，從我剛來時就是如此了。我們會和他們交換些物品，不過那是只有少數人做的工作，村裡的人都敬重他們。」
竟以「敬重」稱之，令我懷疑那是個糟糕得無以復加的地方，不過那樣的地方竟也有令善良的瑪提斯尊重的人在，也許不能只以邪惡斷定。一想到這裡，我便好奇瑪提斯尊敬的那人是誰，也許我能藉機去那個叫艾姆雷村的地方，看看那裡的人有可能無惡不作，又或只和瑪提斯不太一樣罷了。
不過回到正題……該問的都問了，接下來是最重要的。「嗯，瑪提斯，」我緩緩開口，試著不讓聲音急切。「我能回到活人的世界嗎？我之前的世界？」
「你還是掩蓋不住一部份的渴望，我想的則是你什麼時候才會問。」瑪提斯再次看透了我，她並不顯得生氣，只是語氣有些抱歉。「不能，卡羅，至少我們還沒找到回去的方法。」
雖然我有些難過，但並不意外。活人世界並沒有哪個人或哪篇故事提起莫勒村和艾姆雷村，否則我不會對這裡一無所知。「嗯，沒關係，總有一天我身邊的人也會來到這裡。」可惜的是不能以和他們以正常歲數的距離看著彼此，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全都可能以成年、壯年甚至頭髮斑白的模樣與我重聚。只有我仍是永遠的十四歲模樣，一個永遠無法成長的少年。
「那也不行。」
我望向瑪提斯，剛才她是不是說了些什麼？
「我以為你明白了。」她接著說道。「我在這裡生活了三百年，然而我剛才告訴你，我親愛的麥爾已不在我身邊很久了。那麼好的人，肯收留街上一個飢寒交迫的小孩、將她扶養十一個年頭，竟也無法竟入莫勒村。我會接下鏡湖的工作也是因為渴望再見他一面；可是百年過去，我始終沒見著；當然連艾姆雷村也看過，我做好打算，只要是我記憶中的麥爾，我們差異再大也不會阻撓我和他重新生活。可是他也不在那裡。他早已去我多時，而我再也見不著他了。」她看著我，湛藍的雙眼此刻正寫滿真實年齡的表徵，於我而言那是無情。「不是每個人都能來到這裡，卡羅，也許過個幾十年，你的一個朋友會來到這裡，然而你無法和你所有認識的人重聚，他們如今會在哪裡，你再也無從得知；今後莫勒村就是你的家，我們就是你的家人。」
我難以接受，我拒絕接受。憑什麼要我永遠住在這個世界而沒有半個熟知的人！難道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輕易捨去他們過去的種種？他們一點都不會感到難過，就這麼順其自然？
「我知道這不好承受，卡羅，但這世界就是如此，每一個剛來到這裡的人大多也都不願意接受，但這只是一開始，他們到後來也能習慣新生活，和朋友聊天、每天喝水而不感到奇怪。所以試著接受這一切吧，卡羅。」瑪提斯向我伸出手，那是個邀請的手勢，邀請我正式踏入這個永恆的世界，一旦進入便再也無法回頭。「我會陪著你適應這一切。」
「不。」我搖頭。這次我不像剛才那樣熱切伸出手了。我要拒絕這個只懂遺忘的荒唐世界，我才不要生活其中。「我拒絕。」
瑪提斯沒有動作，似乎是明白我在想什麼，但那並不代表我願意接受，即使她三百年來看多了我這種一開始不願接受的人，而我只是其中之一。「我並不強迫你立刻接受，但你總會習慣一切的，無論早晚。」
我心裡徒然冒出怒火。「就算我擁有永恆的生命，也不會全部捨棄！」
「我沒有要你捨棄，卡羅。我只是要你明白他們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並要你接受。」
「我就是無法接受！我有……我有……」氣急敗壞的我一時想不出話接，只好隨口喊道：「我有比妳多需要在乎的人！」然後跑離瑪提斯和令人難受的當下。視線中不再有和善的天藍色身影，然而我感覺瑪提斯的目光一路跟隨，從滿腦子只想逃離道出殘忍事實，到已開始萌生愧疚；周圍的樹木也指責似地愈加巨大，彷彿是座天然牢籠，沒逼我道歉前都會將我受困其中。於是我只得更加賣力奔跑。
森林卻戛然中止。
坐落在翠綠山林之間的，是一座從容寧靜的小村子。縮小的房屋緊密相連，房子看來都不高，屋頂五顏六色，宛如積木似地。然而在這片山林之中自有一種和善，比起氣派宏偉的大宅邸要更契合。房屋之間皆種植花草樹木，不只和自然沒有敵意，簡直放任它們佔據。在廣闊藍天之下，在群山環抱之間，絲毫沒有不久前我還待著的原本世界的氣息，繁忙、紛擾、壓迫，一切像是靜止在某個片刻之中，卻靜止了足足永恆之久。
「莫勒村。」瑪提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一定專注凝望村子許久，因為當我轉過身時，看見她走向我，神情平靜。
我突然為剛才那些未經思考的愚蠢話語後悔，明明她根本不是自願流落街頭成為孤兒的，同時愧疚已盈滿我心。「對不起，瑪提斯……如果從鏡湖出來的人都是像妳這樣，那我又為什麼會從鏡湖出現？明明我說了這麼多無禮的話……」
她搖搖頭，將手搭上我肩膀。「只要我不這麼覺得，你就稱不上不禮貌了。麥爾是我一直以來最在乎的人，無論他在不在我身邊，而在之前的世界，我認為只要有他便已足夠。但是我羨慕你，卡羅，你有很多的人可以在乎，這不是和我想要多些人來村子的心情是一樣的嗎？」她放下手，往前走了幾步。「所以，卡羅，先滿足我的願望，進來村子吧！如果你不接受事實，我不會阻止你在鏡湖日複一日等待，日升日落，或是春天開花到秋天落葉。至於你出現鏡湖的理由大可不必在乎，畢竟你已經來了，就接受村子的邀請吧。」
懷著徬徨不安的心情，我跟著瑪提斯。
「呼吸何時是件這麼費力的事？」瑪提斯笑著問我。
「我只是覺得這裡的空氣很好。」我改以正常呼吸，不再大聲吸吐像是缺少空氣的人。
瑪提斯歪著頭，像是在思考。「啊，似乎從不久前開始，來到這裡的人都會稱讚這裡的風光和空氣，我也知道這裡很漂亮，但我當初不像他們訝異。」
「不久前是什麼時候？」
她聳肩。「大概四、五十年前吧。」
四、五十年？「那妳……來到這裡有多久了？」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深怕她給出非比尋常的答案。
而她果然給了。「三百年有了吧。」
我頓時啞口無言。瑪提斯的年記看來只比我大一年而已，她怎麼可能要比本應長眠地下的人要活上更久？
「我們就是這樣，卡羅，連你也即將如此。」瑪提斯說這話時倒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成分。「這裡的生命亦有其周期規律，會出生、會成長、也會死亡，如同前世那樣；然而來到這世界的我們──而且也似乎只有我們──再也不會成長。是的，我們依然會死，但絕不會因壽命將盡而亡。一旦如此，卡羅，你就會發現我其實還很年輕，當你以為你看著一名比你年幼的孩童，他或她的實際年齡會令你更像孩童。」
永遠，多麼高不可攀的時間，它卻將在我身上真實上演。那會是多久？是令周圍的拔高樹木從新芽初冒到腐朽倒塌、還是山河被夷為沙漠與平地？無論如何，我堅信令我驚訝的絕不只有歲數而已。「我們還有其他和原本世界不同的地方嗎？」
「我們不會感到飢餓，不需進食，不會流汗和排泄。要維持我們的永恆生命，只需喝水即可；我們彼此無法孕育生命，女性也沒有該有的週期，大概就是如此。」
我點點頭，暫時先不提問問題，因為這些新事物和我所知差異甚大，不由德在我心中擦出火花。不用吃東西？那樣不餓才奇怪呢；不會流汗？那倒是不錯；只需喝水？幾天後我一定會把看到的水都倒掉吧。
前面傳來越來越響亮的溪水滔滔聲，我向前望去，看見一座以圓木和繩索搭接而成的木橋，橫亙一條溪流。它從上游處迎來滾滾不止的透明溪水，在此處將其化為受盡波折的銀白，再朝著遙遠而未可知的下游邁進。在這片廣大而悠久的森林之中，溪流彷彿不再只是流動的溪水，而是連同歲月也跟著溪水時時刻刻滾滾而流，即便過了千百年，時間依舊向未來奔流，如同溪水在此處無盡奔流。
確定完全吸收瑪提斯的話之後，我再度開口：「你們會需要工作嗎？」
「當然，每個人都需要。」
我不禁為永恆之中能做些什麼好奇。「妳是做什麼的？」
「在鏡湖划船，負責將來到這裡的人送進村子，並照料一些後續的事情。因為鏡湖令我平靜，當初我想都不想就接下工作，三百年如一日啊，在鏡湖上的日子。」
「原來那座湖叫做鏡湖。」
「你如果不喜歡，可以為它取新的名字。」她提議。
但我暫時想不到比平滑而能映入四周的鏡湖更好的名字，於是我開玩笑道：「妳確定不再回去看看？說不定有有一個人來到鏡湖，就這麼被孤零零留在湖中。」
「這就不必擔心了。」瑪提斯的聲音沉沒在溪水聲響，但我仍聽見她話語中的些許遺憾。「上個月有個男人來到，今天你來了，所以另一個人要下個月才會來。幾年前是每兩周、幾十年前約是一周，我剛開始工作時簡直忙不過來，幾天就會有人來，要替他們找房子、找工作，也會需要拜訪他們。那是一段很美好的日子，可以像這樣和新來者在森林裡漫步談天，每個幾天就能如此！聽更年長的人說他們那時每天都會有人來，不過那只存在遙遠不可考的記憶當中。至於現在，新來的人越來越少，雖然我們也因此更珍惜新來者，但我希望能有更多人來。」瑪提斯嘆了口氣，那使我也想體會她惋惜的心情。「不過，另一個地方的人增多了。」
「另一個地方？」我不明所以。
瑪提斯似乎猶豫該不該說出口，不過她仍選擇開口。「我們住的地方叫作莫勒村，至於另一個地方則名為艾姆雷村。他們也有個地方迎接新來者，不過我們兩邊的人有很大的差異，該怎麼說呢……和我們相反……」
我不假思索開口：｢他們不好嗎？」
她聽了之後笑了笑。「我聽到對我的讚美，而且我才和讚美我的人認識不到一個下午呢。」她深思。「好不好是看個人的觀點，我在那裡也有個朋友，她是個人人都怕，也是我最尊敬的人之一。然而莫勒村的人和艾姆雷村的人絕大部分不願意靠近彼此，從我剛來時就是如此了。我們會和他們交換些物品，不過那是只有少數人做的工作，村裡的人都敬重他們。」
竟以「敬重」稱之，令我懷疑那是個糟糕得無以復加的地方，不過那樣的地方竟也有令善良的瑪提斯尊重的人在，也許不能只以邪惡斷定。一想到這裡，我便好奇瑪提斯尊敬的那人是誰，也許我能藉機去那個叫艾姆雷村的地方，看看那裡的人有可能無惡不作，又或只和瑪提斯不太一樣罷了。
不過回到正題……該問的都問了，接下來是最重要的。「嗯，瑪提斯，」我緩緩開口，試著不讓聲音急切。「我能回到活人的世界嗎？我之前的世界？」
「你還是掩蓋不住一部份的渴望，我想的則是你什麼時候才會問。」瑪提斯再次看透了我，她並不顯得生氣，只是語氣有些抱歉。「不能，卡羅，至少我們還沒找到回去的方法。」
雖然我有些難過，但並不意外。活人世界並沒有哪個人或哪篇故事提起莫勒村和艾姆雷村，否則我不會對這裡一無所知。「嗯，沒關係，總有一天我身邊的人也會來到這裡。」可惜的是不能以和他們以正常歲數的距離看著彼此，我的父母、我的朋友，全都可能以成年、壯年甚至頭髮斑白的模樣與我重聚。只有我仍是永遠的十四歲模樣，一個永遠無法成長的少年。
「那也不行。」
我望向瑪提斯，剛才她是不是說了些什麼？
「我以為你明白了。」她接著說道。「我在這裡生活了三百年，然而我剛才告訴你，我親愛的麥爾已不在我身邊很久了。那麼好的人，肯收留街上一個飢寒交迫的小孩、將她扶養十一個年頭，竟也無法竟入莫勒村。我會接下鏡湖的工作也是因為渴望再見他一面；可是百年過去，我始終沒見著；當然連艾姆雷村也看過，我做好打算，只要是我記憶中的麥爾，我們差異再大也不會阻撓我和他重新生活。可是他也不在那裡。他早已去我多時，而我再也見不著他了。」她看著我，湛藍的雙眼此刻正寫滿真實年齡的表徵，於我而言那是無情。「不是每個人都能來到這裡，卡羅，也許過個幾十年，你的一個朋友會來到這裡，然而你無法和你所有認識的人重聚，他們如今會在哪裡，你再也無從得知；今後莫勒村就是你的家，我們就是你的家人。」
我難以接受，我拒絕接受。憑什麼要我永遠住在這個世界而沒有半個熟知的人！難道每個來到這裡的人都輕易捨去他們過去的種種？他們一點都不會感到難過，就這麼順其自然？
「我知道這不好承受，卡羅，但這世界就是如此，每一個剛來到這裡的人大多也都不願意接受，但這只是一開始，他們到後來也能習慣新生活，和朋友聊天、每天喝水而不感到奇怪。所以試著接受這一切吧，卡羅。」瑪提斯向我伸出手，那是個邀請的手勢，邀請我正式踏入這個永恆的世界，一旦進入便再也無法回頭。「我會陪著你適應這一切。」
「不。」我搖頭。這次我不像剛才那樣熱切伸出手了。我要拒絕這個只懂遺忘的荒唐世界，我才不要生活其中。「我拒絕。」
瑪提斯沒有動作，似乎是明白我在想什麼，但那並不代表我願意接受，即使她三百年來看多了我這種一開始不願接受的人，而我只是其中之一。「我並不強迫你立刻接受，但你總會習慣一切的，無論早晚。」
我心裡徒然冒出怒火。「就算我擁有永恆的生命，也不會全部捨棄！」
「我沒有要你捨棄，卡羅。我只是要你明白他們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並要你接受。」
「我就是無法接受！我有……我有……」氣急敗壞的我一時想不出話接，只好隨口喊道：「我有比妳多需要在乎的人！」然後跑離瑪提斯和令人難受的當下。視線中不再有和善的天藍色身影，然而我感覺瑪提斯的目光一路跟隨，從滿腦子只想逃離道出殘忍事實，到已開始萌生愧疚；周圍的樹木也指責似地愈加巨大，彷彿是座天然牢籠，沒逼我道歉前都會將我受困其中。於是我只得更加賣力奔跑。
森林卻戛然中止。
坐落在翠綠山林之間的，是一座從容寧靜的小村子。縮小的房屋緊密相連，房子看來都不高，屋頂五顏六色，宛如積木似地。然而在這片山林之中自有一種和善，比起氣派宏偉的大宅邸要更契合。房屋之間皆種植花草樹木，不只和自然沒有敵意，簡直放任它們佔據。在廣闊藍天之下，在群山環抱之間，絲毫沒有不久前我還待著的原本世界的氣息，繁忙、紛擾、壓迫，一切像是靜止在某個片刻之中，卻靜止了足足永恆之久。
「莫勒村。」瑪提斯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一定專注凝望村子許久，因為當我轉過身時，看見她走向我，神情平靜。
我突然為剛才那些未經思考的愚蠢話語後悔，明明她根本不是自願流落街頭成為孤兒的，同時愧疚已盈滿我心。「對不起，瑪提斯……如果從鏡湖出來的人都是像妳這樣，那我又為什麼會從鏡湖出現？明明我說了這麼多無禮的話……」
她搖搖頭，將手搭上我肩膀。「只要我不這麼覺得，你就稱不上不禮貌了。麥爾是我一直以來最在乎的人，無論他在不在我身邊，而在之前的世界，我認為只要有他便已足夠。但是我羨慕你，卡羅，你有很多的人可以在乎，這不是和我想要多些人來村子的心情是一樣的嗎？」她放下手，往前走了幾步。「所以，卡羅，先滿足我的願望，進來村子吧！如果你不接受事實，我不會阻止你在鏡湖日複一日等待，日升日落，或是春天開花到秋天落葉。至於你出現鏡湖的理由大可不必在乎，畢竟你已經來了，就接受村子的邀請吧。」
懷著徬徨不安的心情，我跟著瑪提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