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加的第二瓶氣泡酒見底後，阿波絲的故事也說完了。
「……」
「……」
我們兩人，陷入短暫的沉默。
阿波絲用自己蜷起的指背托著臉頰，輕輕搖晃手裡最後一杯酒，她若有所思的望著酒杯中扭曲的夜景，彷彿是在緬懷那段遙遠的過去。我則是吃著嚐不出滋味的冰淇淋，滿腦子都在整理剛才的故事。
原來，聖譽界流傳的艾絲特莉的事跡大部分都是真的，唯有艾絲特莉指的是一個種族而非個人這點有誤，所以被懸賞的是小艾？還是所有的艾絲特莉？然後，阿波絲的身份也明瞭了，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她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沒有回答關於自己性別的問題……但是，我還是覺得哪裡怪怪的……
疑問一個接著一個不停冒出來，儘管我試著靠自己去想答案，但距離真相始終少了那麼一點線索，那些線索都是只有阿波絲……只有瑪堤雅和小艾才知道的事情。
我只好用眼神向她求助。
「……啊，抱歉，來吧，提問時間。」
阿波絲回過神，露出平時的微笑。
「什麼都可以嗎？」
「嗯，什麼都可以。」
「那……故事的後續怎麼了？」
「在那之後啊……卡瓦司和艾絲特莉的族長及時趕到，才避免了異能者和艾絲特莉的衝突，他們弄清楚真相後，就由艾絲特莉滅掉了所有參與計畫的弗朗茨家族當作賠罪。而我留下來的遺體雖然讓芙迪放過了其他姐妹，但也差點讓她們要為我復仇，幸好我用要把遺體帶回去村裡的藉口趕回去，向她們解釋一切和證明身份才結束了這無限循環的仇恨。」
「咦？那被懸賞的艾絲特莉是誰呢？」
「啊，那個人就是我，但我不是因為這件事被懸賞的，那是之後的另一個故事。」
「這樣啊……那這麼說，現在跟我對話的阿波絲姐是小艾囉？」
「是的，我是小艾。」
「那妳什麼時候才會是瑪堤雅？用能力的時候嗎？」
「……」
被這麼一問，阿波絲臉上浮出些微的憂容，輕輕嘆了口氣。
「……瑪堤雅已經不在了。」
「……！？這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的自我意識沒有保留成功……但幸好其他的一切都有保留下來，他一生的記憶、他的能力、他對芙迪和阿以憐的感情，他對我的心意，我全部…全部都知道…………就彷彿是我親身經歷的人生一樣，對我來說，他哪裡都沒有去，他不過是用另一種型態活著，我能感覺得到……他一直…一直都陪我身邊……」
阿波絲說著，緩緩舉起雙手交疊蓋在胸口，在這瞬間，我似乎看到了一位灰髮男子和一位銀白少女的出現在她身後。
他們正牽著彼此的手，洋溢幸福無比的笑容。
「……！」
那虛幻卻又清晰無比的畫面，不禁讓我一陣鼻酸和感到抱歉。
「……抱歉，我不是故意問這個的……」
「沒關係，我說了，什麼都可以問。」
她平淡的揮了揮手再次強調一開始說過的話，這才讓我安心了一點。
「……所以阿波絲姐，妳現在的『身體』是瑪堤雅的沒錯吧？」
「是的。」
「可是，瑪堤雅他是男生……所以妳到底是ㄋ──不、不對……妳到底是怎麼變成這副模樣的……？」
我支支吾吾的發問後，才發覺我發問的方式和時機都很奇怪。
不過阿波絲倒是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她像是早已有準備的瞇起眼睛反問我：
「你是在意我性別不合的矛盾點？還是我的生理性別呢？」
「……唔……兩…兩個都有……」
「哦……？哼哼……看在你這麼誠實的份上，讓你親自確認一下也不是不行喔。」
「……咦？」
我愣了一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但阿波絲沒給我確認的機會，她馬上揚起使壞的嘴角伸手就要提起裙擺。
「等一下不用確認也沒關係啦！」
喂喂？繼幾乎裸奔之後她又打算在餐廳裡掀裙子嗎！？故事裡的小艾不是這樣的人吧！？該不會是被瑪堤雅的身體給影響了吧！？
才在這樣想時，阿波絲忽然急煞住動作，臉一沉直接抓起空酒瓶狠狠的往那隻掀裙子的手敲下去。
「！？」
「你這個，不知，檢點的，壞傢伙！」
她氣呼呼的邊打邊斥責自己的手，就彷彿那隻手不是自己的一樣……好吧，也許真的不是她的，因為我清楚的看到她身後的銀白少女正用酒瓶教訓著灰髮男子。
看來我的猜測沒錯了。
「阿波絲姐……！」
我趕緊在被店裡的其他人注意前制止她。
「呼……抱歉，又讓你看笑話了，那傢伙的身體偶爾還是會不受控。」
阿波絲甩著發紅的手一臉無奈的說道，我只能用乾笑來回應她。
「回到正題吧……關於我的性別你就別瞎猜了，我是貨真價實的女兒身，但在轉生後的第一年，這副身體也確實是保持男兒身的狀態，那時候真的是各種不方便……總之，我的身體是從第二年開始才漸漸出現變化，該怎麼說呢……當你覺得自己的性別與認知不同時，身體自然而然就會改變，現今也有很多類似的例子……不過，能轉變這麼徹底的應該是沒有啦，我猜應該是我和瑪堤雅都不是普通人的關係吧。」
「……」
……根本無法理解啊，性別是能這麼輕易轉換的東西嗎？
但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追問了，無法理解的事在異能者的世界可是多倒數不清。
「那芙迪和阿以憐沒有懷疑妳嗎？」
「嘛，這點倒是沒有，她們雖然有被嚇到，但我因為保有瑪堤雅的記憶和能力，所以我只用『這是被艾絲特莉咬到的後遺症』就塘塞過去了，她們至今也一直深信如此。」
「喔喔……原來如此……」
對話到這裡，我準備的問題已經問完了。
隨著思緒的淨空，那股如泥沼般的無助及迷茫感又再次將我的情緒拉到谷底，使好不容易稍微逃避的我不得不重新面對眼前的現實。
我之所以會坐在這裡聽故事……
──是因為我殺人了。
是的，我殺人了……而且是非常、非常多的人。
即便我是異能者，即便我是無月心目中堅強的人格，我還是無法扛下這無法言喻的壓力和責任。
……如果現在就把阿波絲的保溫瓶放掉，讓烈鋒帚繼續支配我繼續讓我暴走的話，我就不用負責了吧……
「……嗯？你問完了嗎？」
阿波絲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
我低著頭點了點頭，猶豫的看著夾在雙腿間的白色保溫瓶。
「……你別做傻事了，如果你選擇這麼做我就真的幫不了你了。」
阿波絲就像知道我在想什麼的把話說清楚。
「……可是……阿波絲姐……我故事也聽完了……我還是不明白這到底對我有什麼幫助……」
「簡單來說，這是我給你的籌碼。」
「……籌碼？」
我抬起頭。
「是的，這故事是連芙迪和阿以憐都不知道的祕密，也就是說，這是我會幫你的證明，而相對的，如果我食言你也隨時可以把這秘密告訴她們，讓我的瞬間成為聖譽界的頭號公敵……當然，她們相不相信又是另一回事。」
「……」
我微微皺起眉頭，總覺得這段話有弦外之音。
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阿波絲從頭到尾一直說要幫我，還無條件給了我這麼大的秘密當作籌碼，卻完全沒有提到「我該做什麼」。
如果這是一筆交易，那她也賠本賠太多了吧？而且她身為實力和地位都是我無法觸及的異能者，我實在想不到她幫我有什麼好處。
「……所以說……阿波絲姐的意思……是要我幫你做些什麼事嗎……？」
「嗯，理解的挺快的嘛。」
她露出「答對了」的笑容，像是在慶祝似的舉起酒杯，愉快的把氣泡酒飲盡。
「呼……你要做的，就是去幫我改變世界。」
「…………哈啊？」
我定格住了。
……她……剛才說了什麼……？
「你在愣什麼？這不是你想做的事嗎？還是你沒聽清楚要我再說一遍？」
「……不不不！我有聽到！」
當然，我當然有聽到。
但這轉折也未免太大太突然了吧？
「唉……我還以為你理解了呢。」
我當機的模樣讓阿波絲嘆了口氣，舉起手向店員要了第三瓶酒。
看樣子要跟我解釋又得花上一點時間了。
待酒上桌後，阿波絲斟滿了自己的杯子，才悠悠的開口：
「……老實說，我很討厭這世界。」
「……討…厭？」
「沒錯……很討厭……包括了聖譽界、包括了人類……我恨不得現在就把整個世界毀掉……」
她看著杯中的倒影，眼神逐漸充滿憤恨。
「……我成為瑪提雅後，首要之事就是拼命的去尋找讓他回來的方法，我翻遍了卡瓦司的書庫、找遍了當代所有的異能者，卻始終都沒有結果……我當下雖然很絕望，可是一想到瑪提雅為了遇見我花了一百年，我還是努力撐了下來，一直期盼著未來的哪天會有奇蹟能實現我的心願……」
「就在二十八年後，也就是十字軍東征安條克的期間我聽到了一個傳聞，傳聞說，十字軍東征的原因是因為教皇想要奪回漂泊在外的約櫃、命運之矛和都靈裹屍布，他相信湊齊六樣基督聖物──也就是再加上聖包皮、真十字架和我手裡的聖杯就能復活死去之人。這傳聞令當時的我振奮不已，我馬上起身去蒐集所有聖物，前前後後花了半年的時間，我終於在耶路撒冷找到了最後一樣聖物約櫃。」
「然而，我湊齊所有聖物後不僅沒有找出復活瑪提雅的方法，還得知這個傳聞是教皇故意釋放出來用來激勵十字軍收復領地的手段……我一怒之下，就用瑪提雅的能力讓十字軍屠殺了耶路撒冷，並且在回到羅馬帝國後用小艾的身份殺掉了教皇。」
「人類的私慾，讓我失去了平靜的生活；芙迪的憤怒，讓我失去了原本的身體；瑪提雅的鍾情，讓我失去了愛人；權力的謊言，讓我失去了希望……即便我活下來了，我卻不能隨心所欲的去狩獵、不能回去村裡看看姐妹、不能與愛人相會，最可笑的是，我還得扮演我沒辦法帶回來的人過著虛假的生活……這種無法做自己的世界，到底有什麼好留戀的……？」
啪滋。
阿波絲手中的酒杯，裂出了一條明顯的裂痕，只差那麼一點就會讓整個杯子破碎。
隨時瓦解的玻璃，死守著杯裡滿載的酒，或許那就是她忍了好幾百年的心情寫照。
她討厭世界的理由，我明白了。
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要一直忍受到現在？
「……阿波絲姐……雖然這麼說有點奇怪……但以妳的能力，應該足以毀滅世界很多次吧？」
「是的……很多次……」
「可是妳並沒有這麼做，是為什麼呢？」
「……因為我辦不到了。」
「辦不到？什麼意思？」
「……因為那傢伙……總是會出來阻止我。」
阿波絲輕輕的放下酒杯，表情出現罕見的糾結。
「……在殺掉教皇後，我馬上被聖譽界通緝，所以我下定決心要捨棄瑪提雅的身份，用小艾的身份背負所有責任走上不歸路。但就在那晚，身心俱疲的我帶著所有聖物在郊外睡著時，我夢見了瑪提雅。」
「夢裡的他，只是對我露出第一次見到我時那犯傻到不行的表情後我就醒了，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知為什麼每當我有憎恨世界的念頭時，身體就會擅自想起他那張可笑的蠢臉……就像現在一樣…………這要我怎麼生氣？我根本沒辦法生氣啊……明明已經是不在的人了，居然還這麼囂張的在保護我……」
阿波絲的語調提高了好幾度，玫瑰色的雙眼蕩漾著淚光。
「……沒有了憤怒，我只剩無限的愧疚，我將醫院騎士團納入了聖譽界旗下改名為馬爾他騎士團，無限資助他們去幫助因為我而受苦的耶路撒冷居民……可是，我心裡仍然很不甘心，但我再也沒辦法產生足夠的仇恨來動手，所以，我就找上了你們這些有實力又年輕氣盛的異能者。」
「──！？所以我不是第一個嗎？」
「……是的，在你之前還有四個人。」
「他們……都怎麼了？」
「全都失敗了，全都被聖譽界幹掉了……最後一個人，就是1914年殺掉匈牙利王儲夫妻那個思念體……啊，我忘了他不是人，所以是三個人加一個思念體。」
「！？」
我無法克制視線顫抖的倒抽一口氣。
因為掀起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主謀，居然就在我面前。
相比之下，無月累積的怨氣讓我暴走殺了兩千多人根本不足為奇，阿波絲可是引發了世界大戰，那到底要多龐大、比無月多出多少倍的恨意才能做到那種程度？而且她還能這麼平淡的說出口，她的精神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磨練才能達到如此境界？
不過……這些都不是令我感到害怕的地方。
最可怕的是……阿波絲還找上我來進行第五次的「改變世界」。
連世界大戰都不能消弭她內心的憎恨了，那我豈不是要把世界弄得比一二次大戰還混亂、甚至毀滅整個世界才足夠？
一想到這裡，我不禁不寒而慄。
「阿波絲姐……妳要我改變世界……難…難道是要搞出第三次世界大戰嗎？」
「……嘛……雖然不是沒有想過……」
阿波絲撐起下巴望向窗外，疲憊的倦容全倒映在玻璃上。
「但戰爭什麼的……我已經厭倦了……」
「……是這樣嗎？」
我稍微鬆了口氣。
「嗯……人類的思想、人類的作為、人類的體制沒有徹底的改變，無論再打幾次世界終究還是那樣……這將近一千年的經驗告訴我，真正要改變世界的方法不是破壞，而是進步，當文明達到巔峰，人與人之間才會沒有對立、沒有差距…………可是，這樣的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人類的價值觀，早就被很多他們自己創造的東西給汙染了……想要讓他們放眼未來、並達到完美的平等是不可能的……」
「……！」
她的這番話，使我的心臟震了一下。
……這不是和無月的願望幾乎一模一樣嗎？
能聽到她親口說出來，等於是給了我任何鼓勵都沒辦法比擬的幹勁，如果這真的是她要給的任務，我當然說什麼都絕對接受。
「所以……阿波絲姐打算要我怎麼做？」
「……就隨你高興吧。」
「……咦？」
倒影中的阿波絲，忽然變得不再是最初的那位有些冷酷、有些無法捉摸，總是給我驚奇的哥德少女。
她滄桑的神情，彷彿看透了世間所有道理，就像即使下一秒世界毀滅也無所謂似的生無可戀，和她那如人偶般的年輕外表形成強烈的落差。
「……老實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拜託別人了，所以無論結果如何我都不在意了……我等了一千年，時間早就把我的希望消磨殆盡……你想把世界改變成怎樣都隨你去吧，反正……到時候我大概也不在了……」
「……不在……？阿波絲姐……難道妳要……？」
「是啊……我打算在不久後結束自己的生命……」
「………………妳……」
「……？」
「妳開什麼玩笑啊──！！！？？？」
碰！
「！？」
我雙手往桌上奮力一拍整個人站起來，不顧其他客人的吼了出來，讓阿波絲嚇了一大跳。
不知為什麼，我超級生氣。
「我都還沒開始做妳就在那裡說喪氣話！妳這是在小看我嗎！？好啊！我就做給妳看！我不只要把世界改變成超完美的世界！我還要把瑪提雅帶回來！等妳看到結果後想要怎樣自殺怎樣機機歪歪都隨便妳啦！反正我才不在意妳這老太ㄆ──噗嗚──！？」
話還沒說完，一支沉重的酒瓶就直接飛來砸在我的臉上。
「……『奉主之名，看屁看啊？』。」
唰──！
全餐廳的人，不管是客人還是服務生發出整齊劃一的聲響，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的回到我大吼前的動作，然後將我們無視。
被打倒的我抬起頭，才發現狼藉的桌上已經站了一位渾身充滿殺氣、獠牙和爪子都露出來的銀白野獸。
「你真的很帶種啊臭小鬼……老太婆我是輪得到你來說教的嗎？」
「不、不是！」
我慌張的爬起來，立刻端正的跪坐在地，連鼻血都不管了。
「我真的很不爽……」
阿波絲輕巧地跳下桌，在我耳邊吐出冰冷的語句，爪子像是在戲弄獵物的沿著我的脖子滑了半圈。
我嚇到膀胱都要無力了。
「…………但是，我不討厭你這樣帶種的臭小鬼。」
「……！？」
我被阿波絲從後面一把抓住衣服提了起來，和她血紅色的貓眼直勾勾的對視。
「你再給我清楚、大聲的說一次……你，要做什麼？」
「……我……」
我吞了口口水。
「……我要把世界改變成超完美！！！然後把瑪提雅帶回來────！！！」
用了更大聲、更扯開喉嚨的音量吼出剛才說過的話。
阿波絲總算露出了以往的微笑。
真的好久不見。
經過春假的放縱後，終於好不容易找回手感寫出來了。
老實說我不喜歡寫對話，讓角色聊天真的好難，在寫的過程一直把自己寫死刪掉重來。
雖然有段時間了，還是在這不成敬意的祝大家新春愉快，身體健康。
對了，如果你是第一次來訪的朋友，可以點上面的目錄看看簡介。
創作內容
長篇小說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