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敲擊地板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圓形廳堂。那名老者的蒼蒼白髮盤在腦後,身上著的黑色袍子,袖口和領口都有著金色的繡邊。她喜歡樸素的設計,那些蕾絲或花邊都不需要,如果她真的會要求裁縫師,那也只會要求一件事──務必將弗司妲王國的長矛國徽繡在背面。
那是她這輩子的驕傲。
當老者穿越掛著各族旗幟的長廊時,聲音停了下來,她面前站著一位身材嬌小的少女。藏在那橘紅色短髮下的是那張與過去見面時別無二致的可愛面容。
「好久不見。」少女腳下吹起了風,他們猶如父母堅強的雙臂般將她拖起。當那雙小巧的腳越過椅背落在桌邊時,她俏皮地坐了下去,手指一推,原本靠齊桌沿的椅子被稍稍推了出來。「瑟薇安。」
老者嘆了口氣。「神子就這麼喜歡故弄玄虛?」但她還是邁步走到椅子前坐定,抬起頭望著眼前這位神子。那副面容和近百年初次相見一樣,完全沒變。「我都不知道當上神子可以這麼長壽?」
「我們周期比較奇怪嘛,就像精靈只會在即將死亡的一、二十年前老化一樣,我也不同呀。」神子笑盈盈地說著:「明明在不久以前,我們兩個都是被稱為『龍原神子』的存在耶。」
「已經過去九十多年啦。」瑟薇安閉上了雙眸,用著神子無法想像的安詳語氣道:「我也快能回到媽媽身邊了。」
神子臉上閃過一絲憂愁,洽巧瑟薇安闔上眼才沒被看見。「那妳這次偷偷來見我做什麼?敘舊嗎?」
「好歹目前也仍是女王之身,可沒這種閒餘。」
「也是呢。」神子看著空蕩蕩的走道。「一個侍從都沒有,妳也真大膽。」
「我把整支軍團帶過來也沒用的。」瑟薇安白了一眼。身為神子有怎樣的可怕力量,她再清楚不過。「我有事想私底下跟妳談。」
神子笑了。「說吧。」
「朵拉,我希望妳能接手弗司妲王國。」
神子──朵拉的臉冷了下來。她直直盯著瑟薇安的臉,從那雖然已年邁卻仍炯炯有神的雙眸中看不出一絲說笑的意味。說來也是,也許瑟薇安會開玩笑,但內容絕不可能是弗司妲王國,那可是裴蒂阿姨用一生奮鬥出來的珍貴寶物。
「我不要。」這麼珍貴的東西怎麼能交給她這樣一個外人?
這回答好似就在瑟薇安的預料裡。她沒有猶豫,接在她後頭這樣說:「這都是為了能讓媽媽的精神可以一直持續,那是人類最不應該忘記的事。」
「但我不會干涉你們國家或種族之間的議題,也不應該。我之所以能待在白樹城是因為普羅盟約賦予我的絕對中立角色。」朵拉雙手環胸。「何況我待在這個地方是有意義的。」
「但比起虛無,現在有另一個勢力正在崛起。」迎上那雙疑惑的眼,瑟薇安繼續說:「還記得『虛妄』嗎?那些紅鱗的龍。現在王國內有人把他當成了神,甚至組成了別於四神的另一種教團,他們宣揚著虛妄能帶來真正的和平與平等,四神終將被紅色真神給吞噬。」
聞言,朵拉只是嘆了口氣。「那隨他們去吧,區區一個教團這還能掀起什麼波浪?何況四神的信仰早已持續了千餘年,它紮下的根十分牢固。放著那紅色教團吧,反正遲早會自我毀滅的。」
原本她以為瑟薇安會義正詞嚴地反駁自己,但耳邊卻沒有傳來預想中的聲音。朵拉回過頭看去,老者只是坐在那裡,純黑的眸子強硬地直視著自己,即使無言,但這也讓她感到某種隱晦的斥責。朵拉眉頭皺起。
「所以到底是怎樣?」最後,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
「我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但就我把政權交給伊娃的這些年來,我掌握並搗毀了這紅色教團的各處據點,也藉此得到了很多情報。」瑟薇安從袖子裡拿出了一顆參差不齊的青綠色礦石,可當那石頭一亮相,朵拉的表情瞬間凝結。「其中一個便是這個青尖石。」
望著那玩意兒,朵拉不假思索地豎起食指,指尖上方凝聚起一顆小火球。當她把它輕輕地扔向瑟薇安放在桌上的青尖石時,隨著晃動的火舌觸碰到石頭的剎那,猶如被某種東西給打散一樣,火球消失無蹤。
「這不會是妳自己從礦坑拿來嚇唬我的吧?女王。」她問。
「這是從那紅色教團倉庫拿來的。」瑟薇安並沒有因為朵拉的語氣變化或稱謂改變而驚慌,反而老神在在地說:「妳這樣就可以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了。朵拉,當我們以為時間能把過去的傷痕帶走時,它卻依然留在那裡,只不過換了個形式而已。我們得正視這件事。」
神子淡漠地伸手拿起了那顆石頭,那凝重的表情與方才的俏皮模樣相去甚遠。「他們知道這石頭的用處?」
「是。儘管我和其他各族訂下了禁止開採青尖石的條約,並讓妳的血盟部隊來監督我們有沒有確實執行,但依然有漏網之魚。」瑟薇安望向窗外的艷陽。「根據我的情報,黑市裡仍有青尖石在販售,而且價錢高得嚇人。」
「這教團到底想用這石頭做什麼?」
「召喚神。」她這樣說。
「……什麼?」
「呵,妳那表情就像見鬼了一樣。這是我從他們寫的書裡面看見的,雖然沒有具體方針,但有提到『喚神裝置』。」她用指尖推著方才神子放下的石頭,有些哀傷地垂下了眼簾。「那些文獻裡只記載著青尖石或許和紅色真神有關,但至少那教團的人不知道青尖石的真正意涵。」她瞥向朵拉。「我們花了很多時間與人力去掩蓋這些事,不會有人知道的。」
朵拉從桌沿跳了下來,緩步走向這圓形廳堂的窗邊。瑟薇安望著那瘦弱的背影,自己長大了,但她卻沒有。自大戰以來,那小小的肩膀上究竟扛了多少責任,那是自己想都不敢去想的。即使自己因為國事再怎麼疲勞,也絕不會比肩負世界責任的神子還要來得痛苦。
所以,那小小的背影才如此又顯得如此強大且堅毅。
「那你希望我怎麼做?」她面向窗戶,柔聲問道。
「弗司妲……是我母親對人類的遺贈。在經歷過那段黑暗時期以後,她深刻地體會到人類有多嬌小、軟弱且虛偽。可即便生活在那爾虞我詐的世界裡,她依然堅持著理想,然後靠它建立了這屬於全人類的『家』。」瑟薇安莞爾一笑。每每提到母親都會如此,因為那個人不僅僅是全人類,也是屬於她的英雄。「但那段時間才過快百年,大家都遺忘了這件事。」
朵拉回過身來看向老者。
「妳明白的,朵拉。雖然妳不是我,但我們都見證過『鑽石條約』的時代。我們的父母終結了那樣子的歧視與爭鬥,以聯盟這種方式來促進和諧。現任的精靈王與矮人王甚至是妳父親都還有經歷過,但獸人呢?他在的領導者過於年輕,早已遺忘了過去的罪孽。而這只是開始。」瑟薇安拄著拐杖站了起來。「書本的記錄不會讓人理解到那段歷史究竟有多荒唐,而被賦予長壽的我們就有必要肩負起『導正世界』的責任。」
她笑了下。「被賦予長壽啊?妳都快死了。」
「嗯,是啊。」瑟薇安也笑了,然後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妳不願接收弗司妲也沒關係,但我希望妳答應我一件事。」
「嗯?」
「如果我們的家亂了,就由妳來毀了它。」瑟薇安直面朵拉蹙眉的嚴肅表情。「要不就由妳來掌握迪爾大陸。『血盟』部隊是個很好的東西,不是嗎?」
「……呵。」朵拉點點頭。「妳的心真狠,瑟薇安。」她又回過頭去看著窗外,但這次不是望著外面的人群,而是盯著那遙遠的藍天。「無論是對弗司妲,或是我。」
「這是當然的。」瑟薇安低頭望著自己那長滿繭與皺褶的年邁手掌。她為了這國家而征戰多年,窮極一生。而這些都只是希望母親的精神能永遠存續。想起這些,她笑了,然後開口──
──因為妳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能交心的朋友,朵拉。
她看著窗外,雪白斗篷下探出了一隻褐色手套。朵拉捏了捏垂在頰旁的橘紅短髮,映入雙眸的是那環繞在這座環形宮旁的市集。與亞人們的自由都市相呼應,這裡也聚集了來自各地的人,他們用著通用語彼此交流,相談甚歡。
曾經他們相互敵視,所有的行動都建立在各自的利益上。即便現在仍有微小摩擦,但王與王間的和解也促進了子民們的交流,讓他們彼此認識,在更加熟悉的前提之下,要引起戰爭已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都是裴蒂阿姨努力的成果哦,瑟薇安。她心想,放開了頭髮,然後拉開手套,用那雙金色眼眸盯著掌心,那是依然稚嫩的手掌。時間一直在流動,但好似沒法在這副軀體留下任何痕跡。她離死亡還很遠很遠。
門被打了開來,她把手套套上,轉過身去,斗篷順著風迴盪在那陽光拂照的餘暉裡。聽著腿甲那粗重的腳步聲,朵拉並不是感到緊張,相反地,她勾起嘴角。露出了這百年以來幾乎沒變過的笑顏。
曾經,有人說神子的笑容能拯救世間萬物。
也許是,但更多時候她其實不太明白這句話的真正意涵,然而只要愈往下思考,她只會感到更難過。
朵拉眨了眨眼,來訪的人恰巧步過走廊來到她面前。有一瞬間,映入她眼裡的是那拄著拐杖的老者,或者說是曾經初次見面的,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朋友。
而當朵拉再次眨眼時,眼前的人明顯高了許多,也穿著老者沒辦法再披上的戰甲。他留著一頭俐落的短髮,皮膚偏小麥色,身材看過去也十分壯碩──至少比一開始見面時還要更強壯了。
「基爾,對嗎?」朵拉問道。
他只是低下了頭。「沒想到您還記得我,這讓屬下十分光榮。偉大的龍原神子。」
「我還記得你那時候問我的問題呢,十分犀利。我很喜歡。」她掛著的微笑稍稍收斂了些。「那你又為什麼要加入『血盟』呢?」
基爾直起身子,眸中沒有任何迷惘。「因為只有加入血盟,我這種平民出身的人才有辦法更靠近您,神子。」
聞言,朵拉只是閉上了眼,但嘴角的笑意卻加深。她以慣用的伎倆騰空而起,選在曾與老友交談過的桌邊坐下,但這次她沒有推開椅子,僅是坐在那裡,用俏皮的表情盯著那新來的朋友。
「那你有什麼話想對我說嗎?基爾。」
「有。」他蹙眉,雙拳緊張地握了起來。「我是為了芙……蕾芙瑞而來的。」
聽著他述說著自己的來意,朵拉聽了也記住了,但其實這些瑣事並沒有特別往心裡去。在太久的時間裡,她已經知道該如何分辨那些重要的、與不重要的事物。
但朵拉臉上的笑容卻從未消弭,也沒有因過於冗長的故事而感到煩躁。金黃色的眼眸直視著眼前那位青年。
她珍惜這短暫的交談時光。
因為那已是她不再擁有的美好事物。
她的責任來自於那特殊的血統與身分。本只需對世界負責的她,如今卻因為先人的遺願和各種法條而遭到了限制。我個人認為這算是一種「能力越高,責任越大」的展現,朵拉正因如此自顯得更加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