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少卿一進到書房映入眼簾的是奢華典雅的光景,書籍整齊陳列在現代簡約風的玻璃書櫃中,腳下踩的是舖滿整間書房帶有圖騰樣式的米色歐式地毯。
華麗水晶燈具呈複雜陣列的枝型吊燈泛著鵝黃色光芒,看起來造價不斐的蓬鬆歐式沙發,金色檯燈置於懷舊和品味兼具的原木辦公桌上。
經濟獨立自主的男人或多或少都曾夢想能擁有這麼一間書房吧?
然而,站在少卿面前這一位書房的主人,同時也是紅嫣名義上的丈夫——松青,卻捲起袖子露出粗壯手臂,握著高爾夫球桿大力揮舞。
松青狠狠地將玻璃書櫃砸破,大量玻璃碎塊噴濺而出,厚重的原文書籍傾落下來,破損的紙頁在半空中翻飛,不斷湧出的汗水濕透了包裹他壯碩身材的白色襯衫。
他接著又砸向上方的枝型吊燈,應聲碎裂的水晶燈具碎片四處飛散,轉身往桌面一揮,鋼筆、工作文件、金色檯燈、筆記型電腦、家人合照一一被掃落在地,這間被破壞得凌亂不堪的書房是他發洩滿腔怒火和哀傷的犧牲品。
紅嫣的七歲女兒——妍語,被留在客廳裡觀賞兒童節目,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一邊抓起糖果餅乾配著汽水毫無節制地吞下肚。
拜書房的良好隔音所賜,明明兩邊相距不到五公尺,女孩卻渾然不知書房裡正上演著衝突場面。
她不會曉得平時十分寵溺自己,為人敦厚儒雅的父親;如今卻濫用暴力來紓解內心的混亂,成了被悲痛纏身而面目猙獰的暴徒。
兩年前母親不負責任的離去,也許對這個家沒有太大改變,也許對妍語也沒有太大改變;真要說有什麼地方變了,也許是她原本常掛在臉上的笑容吧。
「媽媽今天會回來吧?」
女孩每天都抱持這樣的想法,她若不去期待的話,彷彿會有什麼無法挽回的東西碎裂一樣。
碎裂得如同她的父親一樣。
書房像是被颶風席捲過一般,少卿只是站在那裡沉默不言,這半個鐘頭就只是看著對方宣洩情緒,他不打算繼續看下去,但也沒立場要求他停下來。
看著昂貴傢俱一一被破壞,少卿覺得自己彷彿身置受刑場,任憑對方毫不留情地凌遲鞭笞,球桿每一次揮擊,都像是皮鞭抽打在自己身上留下燙紅的烙印。
隨著高爾夫球桿嚴重彎曲,松青將它扔到一旁才得以罷手,氣喘吁吁的他頹然癱坐在地毯上,瞳孔呈褐色的雙眼直盯著少卿。
死死盯著共處十餘個年頭的愛妻真正深愛的男人。
「雖然我正氣在頭上,恨不得想宰了你……但我不會這麼做的。」
松青點了一口菸,逕自抽了起來,他本該在十年前就已經戒菸了。
少卿明白對方的情緒並不如外表那麼冷靜。
「若我能把妻子離去的肇因全都歸咎於你,像一頭野獸把你撕成碎片就好了,可是我了解紅嫣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婚姻和家庭是無法困住她的。」
比少卿高出一顆頭的松青,像是蓄了落腮鬍的湯姆克魯斯,長相俊美的他似乎混有歐洲血統,女兒妍語也繼承了一雙美麗的褐色眼睛;少卿的年收入算是非常優渥了,但跟高居外商公司主管職的松青比起仍是天壤之別。
然而,松青心裡非常明白,在紅嫣心目中,自己比不上眼前這個各方面條件遠低於自己的男人。
「我幾年前就知道你的存在了,紅嫣並沒有向我開誠佈公,但也沒有刻意去隱瞞……她知道曝露了也無所謂,她知道我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即使再怎麼難受,仍然將目光轉移開了。
「她兩年前離開了這個家,真是一個莫名其妙、我行我素的女人。」點燃紅光飄出裊裊灰煙,松青吐出煙霧直撲在少卿臉上。
「因為她就是這樣的人才深深吸引我們……」少卿緩緩闔上雙眼,懷念著跟她共處的時光,一幕幕片段從記憶深處湧出,發現到頭來淨是美好的回憶。
「我們把紅嫣當成了自己的生活重心,當成了自己的全部……可悲的是,她只把我們當成愛情過程中的一部分,不管是這段婚姻也好,不管是小語也好,不管是你和我也好,對她而言都沒有太多意義。」
松青粗大的手指把菸掐滅,有氣無力地說道。
「在她眼裡,我們和其他人的分別就只是掉在地上的鋼筆和白紙而已。」
紅嫣的存在對於受她影響的人們,或許就是一種詛咒也說不定。
少卿在這棟紅嫣生活了十多年的洋房裡,卻發現這裡沒有任何一點她存在過的痕跡……像是她早就知道自己會找上門來,刻意把自己的印記抹除掉一樣。
「紅嫣兩年前的那一天告訴我『我時日不多了,謝謝你陪我玩得那麼開心,掰掰!』收拾完行李就拍拍屁股走人,真是一個差勁透頂,差勁得無以復加的女人……到底把家庭當成了什麼啊?扮家家酒嗎?」他自暴自棄地苦笑著。
「時日不多?她親口這麼說嗎?」
「這種事情你覺得我會拿來開玩笑嗎。」
紅嫣時日不多了啊……
少卿一臉驚訝卻沒有感到多大的震驚,甚至連一點悲傷情緒也沒有,或許自從她不告而別之後就隱約有所察覺了。
「他媽的……」斗大的晶瑩淚珠沿著臉頰滑落下來,松青語帶哽咽地抱怨道,滿溢的眼淚順著他的話語進而潰堤;看到這麼一個大男人低聲啜泣,這樣的經驗對少卿而言抑是頭一遭。
「她臨走……她離開之前有留下什麼嗎?」少卿試探性問道。
「……她要我轉告你『一起去看煙火吧』,她說這樣你就會懂了。」松青的眼眶盈滿了淚水,他唯一能做的即是完成紅嫣的交辦事項。
這一句話點燃了本該被熄滅的火苗。
少卿頓時明白了,或許紅嫣還有什麼話想跟他說,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紅嫣和我朝夕相處十三年來全部都是謊言,全都毫無意義,我只是她人生中隨處可見,可以隨手一拋的附贈品而已……」
不,不是這樣的。
即使少卿曾把作為紅嫣丈夫的松青視為仇敵,卻無法容忍對方這麼貶低自己。
他,想把心中的想法告訴他。
「老實說我非常羨慕你,羨慕你能跟紅嫣一起共組家庭,那曾是我的夢想,那曾是我的憧憬。」少卿對松青這麼說道,也掀起了心中的波瀾。
少卿多麼希望自己能獨佔紅嫣的特別,希望對任何事物一視同仁的她唯獨對自己特別,他不希望別人也得到了她的愛。
換作兩人立場轉換了,或許現在哭喪著臉的人就是自己了吧?
但這又有什麼值得慶幸的?
到頭來誰都沒有辦法佔有她,她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也不屬於她自己。
紅嫣自己拋棄了這個家庭,同時也拋下了這段婚姻,拋下了與松青的這一段感情……
少卿也不是沒有那樣的想法……這代表著自己可以毫無阻礙的跟她在一起了,哪怕她的生命已是風中殘燭。
少卿對此應該感到高興的,可他全然高興不起來。
他在松青身上彷彿也看到自己。
愛情是沒有規則可言,玩家體驗非常糟的遊戲,無法判斷到底誰對誰錯,也無法判別究竟誰輸誰贏。
「紅嫣跟我聊天時,經常會提起關於你和小語的事情,雖然我不是很想聽,但她在分享和家人相處的點點滴滴時,笑容是何等無與倫比的美麗。」
說著說著,少卿的情緒愈加激動。
「雖然我認識紅嫣很久了,對她這個人可能還是一無所知,但是據我對她的瞭解……」
她對你以及小語的感情並不是虛假的。
她和你共度的歲月不是泡沫般的幻影。
她對於每一份愛情信仰是如此的虔誠。
一回想起過去與她相處的片段,少卿便無法控制情緒。
最後,他扯開喉嚨大聲吼道,響徹了整棟洋房。
「她對你的感情是真實存在的!」
這些話少卿同樣是在對自己訴說,藉此宣洩這兩年來紅嫣不告而別所積累的不滿。
連少卿也難以置信自己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垂下頭來的神情一臉悲戚,稍作喘息的他輕聲嘆道。
「松青先生,或許我沒資格插嘴,但也請你振作起來,小語還需要你……」
紅嫣離去的這兩年以來,或許小語還正值可以用理由搪塞過去的歲數,但隨著她年紀增長,最後紙還是會包不住火的。
「說完了吧?你可以滾了。」松青停止了啜泣,縮起身子緩緩闔上眼睛。
少卿見識到愛情上的失利竟能讓一個大男人如此挫敗。
也見識到紅嫣是怎麼毀掉圍繞在她身邊的人。
「請你多保重。」見松青猶如一具雕像杵在那兒,少卿拍著他的肩膀,打開房門離開了書房。
走向客廳的少卿對著妍語說聲再見,妍語也相當有禮貌地揮手道別。
「果然長得一點都不像我呢。」這是他大鬆了一口氣後的感想。
時光荏苒,光陰流轉,今天是2019年的最後一個晚上。
抬頭遙望跨年夜煙火如百花齊放,照亮夜空的絢爛花火盛開了笑顏,將思念和憧憬寄予在繽紛多彩的璀燦,而在多年後憶起仍會有熱淚盈眶的感動,若能與最愛的人一起共度想必會絕佳浪漫吧?
少卿在遠離演唱會舞台的一隅,他盡可能與人群疏離,挑選了視野不錯的好位置,哪怕這次受邀的歌手陣容有多豪華,對他而言都比不過短短三分鐘的煙火。
如紅嫣所說,他喜歡這種美麗而短暫的事物,他會為此奮不顧身地撲火。
即使滿身傷痕,即使毫無意義。
「啊啊,好可惜喔,沒趕上煙火呢……流動廁所那裡人超多,排得真夠久耶。」花籬鼓起臉頰抱怨道。
「我想回家。」喬恩已經在半夢半醒中,眼皮沉重得快睜不開了。
花籬牽著兒子緩緩從人群中走過來,今年十歲的喬恩首次參加跨年晚會,不曾熬夜的他開始昏昏欲睡了;體力不比當年的花籬臉上疲態也一覽無遺,犯睏地打呵欠揉眼睛。
「小卿小卿,你聽我說喔,剛才排隊等廁所的時候,我見到了高中時你們班上的女生喔……過那麼多年還是一樣漂亮耶,好羨慕喔。」
「我的高中同學啊?不知道會是誰呢。」嘴上是這麼說,但少卿早有答案。
真是拐彎抹角的方式,很有紅嫣的風格呢。
「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女生喔,她有著像是小說中女主角的名字——紅嫣。真好呢,要是我爸媽也幫我取一個好聽的名字就好了。」
花籬活到這把歲數了仍保有少女情懷,閃閃發亮的眼神瀰漫著一心追求浪漫的嚮往。
「我覺得『花籬』這兩字也非常好聽啊,人如其名是一位花樣美人呢;圍在竹籬中含苞待放的鮮花,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有誰將其採擷下。」
少卿在和紅嫣的互動中磨練出的花言巧語,通常能在應付花籬的時候學以致用。
「……而我即是將妳這朵鮮花摘下的人。」
「哇喔喔喔,小卿稱讚我了!」花籬聽了之後心花怒放,表情樂得像快融化一般,效果十分顯著。
「不過紅嫣嘛……我印象中……抱歉,都過了那麼多年了,我有點想不起來。她有跟妳說什麼嗎?」少卿搔著頭說道。
「剛才她興沖沖地跑來跟我打招呼,人家也嚇了一跳,沒想到這麼漂亮的人會記得我呢……她說待會要跟另一半去看海,好浪漫呀。」花籬捧著臉頰,瞳孔閃爍著憧憬。
「是這樣啊……」
不過要陪她去看海的另一半,並不是別人啊,花籬……
對不起了。
「可以回家了嗎?」依偎在花籬身邊的喬恩打著呵欠。
「抱歉啦,你們先回車上等吧,其實從剛才我肚子就有點痛,怕你們上完廁所回來找不到人我才忍到現在,現在那麼多人可能會排隊排很久……有什麼事就打給我吧,來,這是車鑰匙。」少卿早就在腦海內演練這套說辭很多次了。
「好的。」花籬聽了之後,立刻伸出手來想接下車鑰匙。
少卿看了花籬一眼,花籬露出笑咪咪的表情。
「喬喬,就交給你保管了,可別弄丟了喔。」於是他無視了花籬伸出的手,蹲下來把車鑰匙交給喬恩。
「怎麼這樣!比起已經是個大人的我竟然更信任小學四年級的喬喬?」花籬抱頭仰天大喊。
「我可不想再打第五副鑰匙了。」少卿冷冷吐槽。
「好嘛,好嘛,人家就是笨手笨腳的……不過小卿你要注意安全喔,這裡人那麼多說不定會遭小偷。」
「放心吧,我一個人沒問題的。」對於妻子的叮嚀少卿拍著胸膛回應,而花籬也對他展以笑顏。
少卿轉身快步離去,迫不急待地趕往紅嫣所在之處。
看著男人漸行遠去的背影,花籬的笑容逐漸褪去,眼神流露出一絲落寞。
「爸爸可能要很久才會回來喔。」她撫摸著兒子的頭,各種情緒交織的複雜神色躍然於臉上。
004
夜晚海風徐徐吹拂,輕波浪潮捲送,霜白曳弄著薄霧,放眼望去一片空曠的海岸,一襲白色洋裝的人兒在月光下舞動。
闌珊燈火映著楚楚動人的臉龐,蹬地向外旋轉躍步,躍動著一綹飛舞的頭髮,細碎舞步後凌空劃大圓,呈現完美弧度,身形單薄的她彷彿一眨眼就會隨風而逝。
眼看最後一個動作即將收尾,女人突然單腳失去平衡,天空和大海彷彿翻轉了過來,本以為會毫無防備的撞向地面,卻被熟悉而厚實的雙臂擁入溫暖的懷抱。
「妳是故意的吧?」少卿抱著她比起兩年前還要消瘦的身體。
「好久不見了,少卿,不出我所料,你在家人和愛人之間果然還是選擇了我呢。」紅嫣把臉埋入男人的胸膛不斷磨蹭。
「穿這麼少會著涼的。」
「跟不治之症比起來,區區感冒發燒又算得了什麼呢?」
「還剩多久?」好不容易見到了朝思夢想的紅嫣,少卿卻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高興。
「要過下一次聖誕節應該還是OK的呦,不過病情加劇的話,恐怕清明節就要請你多關照了。」
「我會每年都來看妳的,就跟過去的每一年一樣。」少卿盡可能保持笑容。
少卿和紅嫣併肩坐在沙灘上,任憑浪潮沖濕了兩人的衣帛。
「雖然我沒有打算活超過四十歲,但是莫名其妙罹上不治之症真叫人難以接受呢,簡直就跟肥皂劇一樣可笑呢,這劇本真是爛得可以。」紅嫣笑著,眼裡沒有絲毫恐懼,彷彿在笑談著別人的事情一樣。
她並非看開了生命無常坦然接受事實,而是原本就活在每一段熱戀當下的本性使然。
哪怕明天就會死也毫無懼色,只因她已身陷在名為愛情的輪迴裡。
「紅顏薄命吶,妳罪有應得,這是妳擾亂了別人人生的報應。」少卿如此挖苦道。
「嘴巴還是一樣鋒利呢,誰還敢接近你啊。」紅嫣嘴角不禁上揚。
「總是會有不怕被割傷流血,還要把嘴湊過來的人啊。」
「姑且就當作你在索吻吧。」
她一手撥開長長瀏海,嘴唇輕輕相觸,交換了千言萬語,感受彼此的溫度。
「妳覺得這是什麼樣的愛情呢?」少卿慢慢把嘴唇收回來,而紅嫣還有點眷眷不捨。
「如同學生時期的愛總是那麼的純粹、膚淺。」
「何止膚淺,還擱淺了呢。」
「或許只是兩條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可憐蟲在相濡以沫,陷入極盡所能掙扎的淘汰競爭,試圖在叢林法則裡找到生命的出口。」她如此回應道。
接著,紅嫣輕咬他的耳垂,挑逗性的敏感和疼痛在末梢神經上游走。
「……不幸的是,我啊,只有在此時此刻才感受得到自由。」她在男人耳邊輕喚,眼神極為撫媚。
「就算掙脫一切繁瑣獲得自由,充其量也只是在荒漠中漫無目的行走,只是在自欺欺人,只是在扮家家酒,而在逢場作戲之後我們終究還是到不了盡頭。」
「到不到得了盡頭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吧?」紅嫣搖了搖頭,笑了笑,對此嗤之以鼻。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這是少卿經歷了這兩年來所獲得的答案。
「花籬是個很好的女孩呢,可要好好善待人家喔,傾盡你的全部去愛她吧。」
「虧妳還有臉這麼說。」少卿知道這並非她出自於諷刺的奚落。
「你大概一直把人家當笨蛋看吧,但她可一點也不傻喔。」她笑著,笑意極淺、極淡。
「我知道的。」
少卿悄悄別過臉來,紅嫣將身子倚過去,把頭靠在男人的肩膀上,聆聽大海的聲音。
「妳的丈夫才可憐吧,莫名其妙地被妻子拋棄,連我都替他感到委屈。」
「松青是個很棒的男人喔,如果有草莓蛋糕擺在桌上,他會將它切成三份,我一份,小語一份,而他自己那一份卻小塊得不成比例,甚至連半顆草莓也沒有;你怎能不愛上這樣的他呢?」
紅嫣得意地仰起下巴,像是小孩子在炫耀自己最寶貴的玩具。
「我看他用情如此之深,應該會追妳追到天涯海角,試圖用盡各種手段把妳挽回才是。」
「松青之所以沒追過來,是因為我告訴他『把小語送到國外寄養家庭,這就是挽回我的唯一條件,你辦得到嗎?』」
「妳開出的課題永遠都這麼刁難。」少卿露出苦笑,一副不敢恭維的神情。
「但你做到了,面對我不合理的要求,你為此痛苦了十三個年頭呢……你讓我見識到了比火焰還熾熱的愛情,而我被你融化,想必我是為此才誕生到這個世界上的。」
「若妳不去考驗誰對愛情更為堅貞、更為虔誠,終其一生應該能過得更幸福才對吧?」
這句話也像是在說少卿他自己。
「我的一生算是幸福嗎?我可能是想在一片綠洲裡找到沙漠吧。」
少卿聽了之後,無奈地搖了搖頭。
紅嫣就是如此特別,才一直深深吸引著他。
「妳這兩年是怎麼度過的?」
「我飛到國外去走遍世界上每一個角落,真是大開眼界了,沒想到還有那麼多美麗的事物……但也僅止於此而已,我發現不管自己身在何處,都不曾改變呢。」
「怎麼說?」面對少卿的提問,紅嫣頗有深意的一笑。
「因為我所愛的人們都在這裡啊,我很幸福喔,這塊土地上有兩位深愛著我的男人,能被你們寄予這份愛情的歲月,彌足珍貴。」
「別忘了還有小語,還有妳已逝的雙親。」少卿補充道。
她之所以無法被改變,是因為她本身的特別;就因為她的特別,才如此渴求她難以理解的愛,她想追求更為無暇,能超乎她生來便如此特別的愛。
「是啊,我的一生大概會以『短暫而精彩』作為結尾吧?在我人生中第一個愛上的人,能作為我的最後一站,我心滿意足了,我們已經定義出屬於我們的愛情了。」
「能成為妳的最後一站,我該感到榮幸嗎?」
「誰叫我是一個會把最喜歡的食物留到最後再享用的人。」
「即使妳不這麼做,也已經活在我的心中了。」
「那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到盡頭嗎?」
彷若時間嘎然而止,陷入無聲黑白。
紅嫣牽起少卿的手,慢慢往大海走去,何等冰冷,海水淹至兩人的腳踝,前方是沒有半點燈火,一片晦暗無光的大海。
能跟她一同赴死,對少卿而言是非常具有吸引力的誘惑。
這是他在遇見紅嫣之後唯一的信仰……
比起終生廝守,比起共結連理,比起白頭偕老……還要來得可貴。
抑是少卿對於愛情的定義,想必他是為了這一刻才誕生於世界上的。
這是少卿一直以來四處尋覓的事物,這是他想在紅嫣身上得到的證明。
「我能擁有妳的全部,我不再只是妳生命中的一部分。」成為對紅嫣而言也是特別的存在。
然而,少卿卻遲遲無法跨出那一步。
換作是以前的他肯定是不做他想的。
是因為貪生怕死嗎?
非也!
「比起走到盡頭,我寧可妳繼續走到最後。」少卿握緊紅嫣的手,不願讓她再往大海走去。
「……」紅嫣愣住了。
「妳的人生已經足夠戲劇性了,至少在最後一刻過得平淡一點也是可以的吧,妳變得不再特別也是可以的吧?」少卿對她投以溫柔的目光。
以及,閃爍淚光。
「……」
面對超出紅嫣預料之外的答案,她一臉難以置信,開始頭暈目眩,彷彿世界逐漸崩壞了,彷彿否定了她一直以來的人生……
「我希望妳活下來,就算妳明年就要死了,就算妳下個月就要死了,就算妳明天就要死了,我也希望妳能活下去,不那麼特別也無所謂。」
這一瞬間,眼前的少卿宛如陌生人一樣,她簡直快認不出他來了,跟她所熟知的少卿完全判若兩人。
「你也講得出這麼有出息的話啊?」
「換作是以前的我,大概想也不想的就跟妳一起跳海了吧……但這次不一樣了,去過完妳剩下的人生吧,我想見證妳的故事結局。」
紅嫣第一時間雖然覺得有點掃興,但她轉念一想,這也無所謂,不也挺有意思的嘛。
在僅存的短暫生命裡,究竟還能怎麼去愛呢?
她為此雀躍不已。
「明年跨年夜當天,跟我去看煙火吧?」他,始終如一,十年如一日。
「不要。」她,嫣然一笑,嫣紅似火。
紅嫣向少卿做最後的吻別,轉身離去,慢慢消失在人群中。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