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孑然的陪伴者
1.
──我去見我父親,晚上不回去了。
胡捻「嘖」了聲,看完便刪除了彭澤理傳來的簡訊。抬起頭,只見西服店的女店員臉上掛著制式化的笑容,眼神卻不受控制地飄向門外的黑道弟兄。發現胡捻的目光轉了回來,她立刻抱歉地頷首,用甜美的聲音詢問:
「請問需要什麼呢?」
「啊,我想訂一套西裝。」
女店員點了點頭,立刻繞到櫃檯內側、拿出了丈量用的軟尺。走回胡捻面前時不慎撞上了展示模特,套著青色高級西服的假人晃了晃、險些倒下,她急忙扶穩了東西,臉上洩漏出驚慌。
「抱、抱歉!」
「慢慢來,不趕時間。」
胡捻懶懶地將手插進口袋,隨意地瀏覽著架上展示的布料,不知在想什麼。店員似乎感到為難,卻依舊低聲地說了句「不好意思了」、便上前要替他丈量身材。塗著指甲油的手還沒碰到胡捻,忽然被他擋住。
「噢,不是我要穿的。我要買給一位……朋友。」
被碰到的瞬間,女店員顫了一下。那是一雙粗糙、但也說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手,偏偏就令人感到說不上的異樣。她接受過的訓練讓她忍住了退後的衝動,盡力維持著表面上的禮貌──她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笑容有多麼僵硬:
「我們的西裝都是為客人量身訂製的。如果是朋友要穿,建議請他過來現場看……」
她就深怕哪句話得罪了這個人,外面的黑道隨時會衝進來。可公司規定又不能不遵守,她唯有緊張地留意胡捻的反應。
幸好,胡捻沒有不高興的樣子,他只是嘆了口氣,碎碎念道:
「這麼麻煩啊。」
「因為我們公司要做最適合客人的衣服,需要……精確地知道他的體型。」
「嗯?我可以告訴妳啊?」
胡捻彷彿突然想到愉快的事,「哈」地拍了下手。他踱步繞過店面中央的展示櫃,不顧女店員略帶驚恐的眼神,自顧自地說道:
「身高、腰圍、手臂的長度,我都知道哦。」
何止知道,每一塊肌肉的重量、精確到公分與公克,稍微回想觸摸過的身體,大概都能估算出來。
店員開始按捺不住躲回櫃檯裡的衝動,她感覺自己遇上了一個瘋子。那瘋子在店裡繞了一圈,對著櫥窗玻璃,臉上的笑容又倏地消失了。她聽見他背對著她咂舌的聲響,隱隱約約還有嘆氣。
「算了。要不、我買條領帶吧。」
當然她無從得知這位詭異的客人在短短幾秒內想到了些什麼──他不知道彭澤理會喜歡什麼花色,而對方在這些日子裡,早瘦得脫了形,買西裝怕也不合適。
他可都看在眼裡啊──
當初隨口說的十次。現在已經做了五次、還六次來著了?和胡捻混得久的幾個弟兄,都看出他最近心情一天比一天惡劣。當天彭澤理說他弟弟聯絡了他的時候,胡捻更是忽然反應過來,無聊的算數早成了倒數計時。
女店員捧來盒子給他挑選領帶花色,頭垂得極低。他草草地掃了一眼,忽地在她背後的全身鏡上瞥見自己。最近總是這樣,越沒有打算想得太清楚、越是有這些提醒不經意地撞到眼前。
以前從來沒有過,他注視西服店的全身鏡,在想如果站在這裡的是江楚霽。
那個虛偽的公子哥兒至少可以陪彭澤理踏進餐廳,說不定、還能被他家人認可。
「妳推薦吧。找個流行的、素雅一點的款式。」
他壓抑著內心的煩躁感,低頭看那裝著領帶的盒子,對他來說其實每一條都沒有分別。
「好的……那這條您覺得如何呢?」
根本沒看清楚領帶的花樣,胡捻便讓店員包起了她推薦的那條,付完錢便踏出西服店,總感覺像在逃一樣。
外面的弟兄早感到不耐煩,只是在他面前、沒人敢表現在臉上。
「走吧。今天我想出去晃晃,你們就地解散囉?」
胡捻笑著把包裝精緻的盒子塞到口袋裡,現在他不想被人跟著,但他也說不上他要到哪兒去。
那些到處躲藏的日子已經與他無關,結果他竟然不會過流浪以外的生活。
「唉。」
等弟兄恭敬地離開,胡捻站在街頭上、又嘆了口氣。沒地方去的話,要不就得回那間他一直租著沒退的破公寓了。
他還有些秘密放在那裡呢。
人行道的街燈綿延至盡頭,從這條路一直走下去,走到沒有街燈時就抵達了他的公寓。直至今天他仍然會猥褻他收藏的相片,但最後看清楚鏡子裡的倒影,他必須告誡鏡中的怪物與那個人保持距離。
否則胡捻知道他真的會抑制不住狂暴的衝動──想把那個人囚禁在身邊,不論死生。
2.
彭澤理坐在後座內側的位置,看著計程車開到了近郊區。遠遠地,便能望見平原上的白色別墅,暖色的投射燈映照素色外牆,幾株盆栽點綴其上,二樓亮著的窗戶緊閉,隨距離拉近,隱約看得見人影走動。
相比兄長,彭世瑋晚餐後便放鬆了許多,他用親切的語調和司機道謝、付了車錢,兩人在庭院外的電動鐵門前下了車。
他剛才便聯絡了父親,因此鐵門很快地向旁滑開。車燈離他們遠去,別墅二樓的燈也暗下來,等兩兄弟走至一樓門前,屋子裡的人也到了門口迎接。
雕花木門「嗶」地開啟,光線鑽出封閉的建築,一隻老人的手緩緩推開門板。
沒人說話,但第一時間,父子都看見對方老去的容顏。
「爸。」
彭世瑋喊人時輕輕推了兄長一把,彭澤理沒能出聲,只能向自己的父親深深鞠躬。
他把腰彎成四十五度,眼前的老人連睡衣的衣角都異常平整、容不下一絲皺折。他遲遲未說話,看著站在暗處的長子,過了一分鐘、兩分鐘……甚至更久,只沙啞著說了句:
「進來。」
彭澤理抬起頭,老人依然定在那裡、沒有要讓開走道的意思。他用力地看著他,陰沉的眼藏在魚尾紋中,彷彿得反覆打量才能看清楚門前的人。
「很晚了。我們……明天再談。住一晚吧。」
等他移動腳步,卻轉過身直直地往樓上去,拖在地上的步伐沉重,似乎都在傳達某種失望。彭澤理側過臉,瞥見弟弟尷尬的笑容,他希望兄長別把父親久別重逢的僵硬放在心上。
「我們進去吧?」
「嗯。」
這棟別墅遠比不上小時候住的大宅,但看內部的擺設與裝潢,也知道父親的新事業確實小有所成。玄關處,掛著一幅他的畫像。彭澤理發現自己與那個人如此容貌相似,可那張更加衰老的臉,卻用每一道細小的皺紋透露將他排拒在外的訊息。
彭世瑋由他身旁經過,從鞋櫃下層替他拿了拖鞋。在畫像前,又再見到弟弟的臉,彭澤理第一次有了在臉上劃刀的念頭。
「哥,你累了嗎?浴室在房間裡,你看要不要先洗個澡。我等會幫你拿牙刷跟刮鬍刀過去。」
他弟弟今晚一直保持著溫柔,那本來該再正常不過。可他為何會感到壓力呢?
「你之前來過了?」
「是啊。不過這裡交通不是很方便,我只來了一下子,之後就住在旅館裡。」
彭世瑋突然笑了下,他們走進寬闊的客廳,頭頂上一盞歐風的吊燈照亮了整個空間,連同可以看見部分草皮的巨大落地窗、和旁邊的廚房,廚具上的塑膠膜都未被撕開,看在眼裡,莫名得讓人覺得冷清。
但彭世瑋顯然不那麼認為,他環顧空間,滿足地笑著:
「可惜媽不在,要不然我們也算一家人團聚在一起了。」
彭澤理輕輕應聲,又聽對方說了些「明天我們再好好和爸談吧」那類的話。等他來到樓上,據說屬於父親的房間已經熄了燈。
彭世瑋似乎還有工作,留在一樓客廳用他帶來的電腦和某個學生聯絡著。彭澤理按照他說的,來到走廊盡頭倒數的第二個房間,關上門,才聽不見樓下的交談聲。
客房就在父親那間的隔壁而已。摸索地找到了燈,打開開關的前一秒鐘,彭澤理注意到這間房間的窗戶正對著遙遠的城市──明滅燈火映在夜空下,就像人造的銀河,可這座別墅被拋棄在那之外。
他想起父親後來並沒有再娶。
3.
啪!
彭澤理睡得很淺,些許細微的聲響便驚動了他。剛開始,他以為是飛蛾或者其它生物撞上窗戶,可過了片刻,同樣的聲音再度由窗外響起。
彭澤理睜開眼,正好看見一顆小石子滾落在突出的陽台上。他坐起身打開了床頭檯燈,還來不及挪動至落地窗,窗外一隻手抓住了陽台外側的鐵欄杆。
「哐噹」的巨響,如同落入沉寂水面,人影迅速地翻了上來。
「胡捻?」
彭澤理不可置信地走到了外頭,夜風很涼,抓著欄杆攀在房間外的男人只套了一件汗衫,衝他咧嘴笑了下。他快步來到胡捻面前,對方也沒有翻進來的意思,就這麼懸在那兒。
「你怎麼會在這裡?」
「總感覺今天有點無聊,就散步來了唄。」
他笑不出來,胡捻現在的位置太危險了,他皺著眉頭上前,想拉那人一把、幫對方翻到內側。可才碰到胡捻手臂,後者便毫無預警地撐起身體,把唇貼到他唇上。
快速地親了他一下,胡捻才一腳跨過欄杆、「嘿」地跳到陽台上。彭澤理愣然地退後半步,那人舔了舔嘴,無所謂似地聳聳肩。
「我給你來送禮物,你想要先拆哪一個?」
「……你不應該爬上來。來之前,可以先聯絡我的。」
胡捻「噗哧」地笑出聲,伸手便捉住了他的下巴、湊到眼前細細端詳他稍顯凌亂的模樣。這些舉動在胡捻身上顯得很反常,彭澤理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室內透出的微光中,胡捻漸漸收斂了嘴角的弧度。
「我是想,搞不好等到明天,你兩個都不想要了。」
「什麼東西?」
他放開了彭澤理,別開臉,有如眺望著遠處與夜空快要融為一體的地平線。長舒了口氣,才說:
「紅街整修完畢了。你要是想,現在隨時可以開始營業。」
彭澤理瞠大眼,愣了半天,忽地全身都放鬆下來。他說了一句「太好了」,胡捻卻沒有表現出高興的神態。他轉回到彭澤理的方向,燈光映著他的眼眸,幽暗難測。
「但你真的想回去嗎?」
「什麼意思?」
「你弟弟特地回國來找你,父親身上的債務也還清了,過一段時間、或許就會慢慢接受你。這樣,你要回到正常的生活應該很簡單吧──」
話音未落,彭澤理那句「我要回紅街」直接打斷了他。胡捻頓住了,訝異於他堅決的態度。印象裡這個人沒有過這麼不假思索的時候,那個答案此刻聽在耳裡,胡捻竟難以壓下心頭的激動。
「你確定?」
彭澤理抱著肩膀、閉著眼點下頭。胡捻腦袋裡有個念頭告誡著自己:這只是對方當下的想法,並不構成他要令這人失去回頭路的藉口。
可這一秒,他真的很開心。
最少不用這麼快目送對方離開。胡捻笑著貼住了彭澤理的額頭,後者靠住他,有幾分淒涼、可也還勝過於孤獨地回到並不歡迎他的世界裡。
他們都不確定眼前的人會在身邊停留多久,誰也沒戳破承諾的缺席。
「那到時記得給我留一間房呀。」
「好。」
閣樓的可不可以?彭澤理沒有說出來。當胡捻環住了他的脖子,他放至背後的手摸索地找到落地玻璃的外框,拉開門,一連退後好幾步,兩個人一同跌到了床上。
「這裡?」
壓在上方的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彭澤理偏過腦袋、壓住了胡捻一撮頭髮。他靠到胡捻的脖頸處,伸出手,碰上那人胸膛,隨呼吸規律隆起的肌肉似乎咬著他的手指。
和第一次一樣。可是說起來,他不知道胡捻願意答應,是不是也有一部分、因為他在當下看起來如此需要被人擁抱?
「……可以嗎?」
「哈。」
他抓緊了他的衣領,等待那隻手解開自己的襯衫。親人們的身影閃過腦海、又瞬間消逝一個幽深漫長的隧道,通往他們熟悉的世界。
其實比起紅街,他更想待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