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厲的冷雨墜落於孤寂的窗，將城市紛亂的光景拍散成一朵朵光暈。
每當夜幕籠罩的城市為暴雨所困時，總會有個不安分的回憶從腦海深處輕手輕腳地翻出來胡鬧。
她一定是被雨的樂章制約了。
無法阻止沸騰的記憶，她索性繳械。
伸手推開緊閉的窗扉，滿城的吵雜喧鬧慌亂地湧了進來，她放任自己墜入過往。
一樣的雨，一樣的喧囂，一樣無情的日子。
那一夜，結束任務的她背著她的CSRX 300，在光影錯落的高樓大廈間穿梭擺盪。奔跑、跳躍、下落，奔騰的雨聲如雷，給她達達的步伐最好的掩護。
原本的落地點突然亮起了燈，她在剎那毫無遲疑地甩出了勾索，盪到了另一棟大廈最高樓層的陽台。
她的眼角敏銳的注意到落地窗的另一邊有個人影，剎那閃到了牆後。
原本能直接回住處的。
她原先可以在三點前回到房間，倒一杯21年的威士忌，坐在落地窗前悠閒的保養槍枝。
但她忍不住探出頭瞇起眼，打量起那位西裝筆挺的男人。
明明陌生卻有種熟悉感的背影。
那個背影，像是倒影在靜止湖面一般，和她實在太像、太像了。
何止相像，她跟本分不出他和自己的背影有何不同。
她或許知道他是誰……?
男人轉身的剎那，她才意識到她已失魂地站在窗前，沒有一絲防備。
一瞬間，整個世界因為兩人交會的眼神肅靜。
不只鼻樑的挺度、髖骨的高度、雙眉的距離，就連眼底最深處，逼近絕對零度的無情也完全相同。
他向她走來，無聲的將窗打開。
大雨咆哮著刺進他的辦公室。
她讀不懂他眼底的任何一絲意思。
「進來吧。」直接且不帶一點情緒，他的話語有如監牢的欄杆，酷寒而不可撼動。
她曾計畫過她見到他後的行動。
她想過製造大型車禍，想過謀殺分屍，也想過各種更痛苦血腥的形式。
但都不是這樣，不是在她一身倦怠時毫無防備的呆站在他面前。
幸好她還有骨氣拒絕他的指示。
「不需要。」
她希望自己眼底的倔強沒有被驚恐沖淡。
男人沒有回答，留著落地窗大開，任由冰雨刺進辦公室內的羊毛地毯。他回身放任她佇立在雨中，步回檜木辦公桌後坐進他的真皮大椅。
那銳利的視線挾著排山倒海的壓力衝向她。
整個城市在剎那失聲了，只剩純然的雨聲震耳欲聾。
她止不住腳步走向他，身上撒下水滴濺落地毯。
站在桌子另一邊正對著那人，她什麼也做不了。
「坐吧。」他用眼神示意一旁的椅子。「妳叫什麼名字?」
拉椅子的動作緩慢，意圖拖延卻也撐不了太久。
她還是坐定了。
一房間的沉寂全壓在她的肩頭，欲將答案從她體內擠出。
「……이성찬(李成燦)。」名字乾癟癟的落在桌上，沾黏了一些黯淡的雨珠水氣。「或是叫我Alisa也可以。」
「I Seong Chan。」他選了離他較為遙遠的語言，韓文從他口中出來好像另一種語言。
「妳應該知道我的名字。」
她忍受不了了。
她討厭這對話、討厭這場面、討厭這氣氛。
她討厭這男人也討厭她的人生。
「你真的要問我這問題?」她的輕笑到達了輕蔑的極致。「問一個被拋棄的女兒知不知道她糟糕父親的名字?」
他還是看著她，用一種正在衡量她價值的眼神。
「我不打算與你胡鬧。看妳是要好好談談，或是要我按下緊急按鈕，兩秒後就會有警衛衝進來將妳壓制。」
「你確定你的人真的有那個能力嗎，Osborn?」
成燦很清楚，她不該這麼做。
玩火的女孩總不會有好下場。
不過那又怎樣?兩秒的時間足以讓她一槍解決眼前之人，如果幸運的話可能還有機會跑到陽台跳出大樓呢。
她的手緩緩移至腰後手槍槍套上，泛白的指尖微綻。
她的人生目標，就只有對方的首級。
視線切過濃稠的無聲釘進他眼底，但男人眼底的沉寂太深，再凌厲的瞪視也勾不著深藏的情緒。
「妳很恨我。」
「當然。比你所想的還更恨。」
他的眼瞇起了。
「那是因為妳只聽過那女人的說法。」
她倏地起身，椅子被撞飛翻倒，在地毯上滾了兩圈。她傾身伸手欲拍桌怒吼，手臂卻被另一雙無溫的手禁錮住。
他向前傾身，低沉的聲音細的幾乎不可耳聞。
「妳不會想引來守衛。」
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她也聽見了門外的騷動。
「沒事。」鬆開了手，他按下桌旁對講機後這麼說了。
外頭一下又失去了聲息。
「妳願意聽聽另一個版本的故事嗎。」
那不是問句，就單單只是個發語前的預告。
她意圖拒絕，卻發覺話語哽在喉頭。別說回敬尖刺語句了，連呼吸都讓她覺得疼痛。
「那只是短暫的遊戲，我已經告訴過她太多次。就八個月，然後全部歸零。」
他居然還有心情為她倒一杯酒。她呆立他面前，盯著微透金光的酒液注入玻璃杯，找不回說話的能力。
「是她自己動的手腳……我從來不想要妳。」
話語很輕，卻將她撕裂片片。
「我只是照著我所說過的，在該離去時不留戀。」
她想拔腿離去，可生了根的失望將她緊緊綑住，動彈不得。
「她是不是說了什麼我遺棄了她，放任她與我們的孩子在社會中沉淪?」他輕聲笑道，但字裡行間躲著的可不是笑意。「當時的我是真的看錯眼了，誰知道一個在陌生城市中盲目浮沉的單純女人也可以如此用力的憤恨。」
一張合約被推至她的眼前，可是她無法對焦。
這是謊言。
這是一連串絲毫不會起作用的抹黑。
她緩緩後退，步伐踉蹌飄移。
「……你說謊。這不是真的。」
他笑顏不改，穩穩坐於一片響得荒唐的風雨聲之中。
沉默已代替他回話，就只等她吞下答案。
她看過母親佇立窗前兀自淚流，也看過她在最深的夜裡醉倒於地放聲痛罵。
可那些都是那負心漢的錯不是嗎？
成燦回身奔入滂沱之中，立於玻璃蕭蕭狂風吹亂了她的髮，卻吹不散髮下翻騰的思緒。
「如果需要，我可以請人送妳一程。」語句幾乎被雨聲淹沒，她用盡全力不要回頭看。「就讓我們當是場萍水相逢，或是妳和未來顧客的和善對談，如何？」
她使盡全身殘存的力氣一腳踹爆身前的玻璃圍籬，清脆的爆裂聲一瞬間劃開所有雨聲，零零碎碎全灌進她的耳朵。
她縱身向底下城市墜去，寒風切過她的顏面。夜景在身側加速，被落體撕裂的寒風咧咧。
多想把一切遺留高樓之上，摔進遺忘。但她不能，背起沉甸甸的真相後她只能向前。
射出繩勾，她懸在燈光消熄的夜都失去了方向。
回憶嗆到讓她的笑聲更像是悲鳴，一道熱流劃過顏面摔碎在窗台。風風雨雨灌進她的窗口，濺濕了她的顏面。
是雨，她對自己細語。淚水這種廉價的東西，早就被她遺棄在逐漸稀薄的過往了。
那張他寄來證明說法的合約是假的，那風雨狂亂的夜是假的，一切攤在眼前的證據都是假的。她試圖說服自己相信母親愛她，為了自己的未來她不惜糟蹋自己也要爭一個名分、告訴自己那男人是在糊弄她，用盡一切下流方法就是為了推走不想承認的女兒。
說的越多，她越確定一件事。
她和母親一樣是個騙子。
創作內容
【原創短篇】耳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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