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我是誰？我不知道。

我的身上吊著幾條銀絲，每當身後那位巨大的老人家動一動手指，我的手、腳都會跟著動起來。

自我有意識以來，我一直隨著老人家那滄桑的曲調舞動，時而打繞著腳下的小台子轉呀轉。

當曲調驟歇時，台子前面的幾個巨人也會跟著屏息，靜靜地看著我，又或者是老人家的手。

曲子又猛地拔尖，往如老鷹徜徉在天際的那一端，是那樣的自由且狂放，正如同老人家那不願服輸的精神。

他常常在夜深人靜時對著我說說話，講的是他帶著我在江湖裡闖蕩的那些事情，畢竟是與老人家共同的回憶，我怎麼也聽不膩。

今天晚上他也跟往常一樣，帶著我到城附近的小樹林坐著，從腰包摸出了一盞小燈，點個火就開始對著我講話。

「雪娃呀，俺小時候都得聽家裡的長輩們說著啥『哎！你得好好讀書呀！看看日後能不能考個狀元回來！』俺阿，那時總覺讀書苦悶，不願讀。所以每當聽見那路口又傳來盤鈴的聲音俺就會偷偷溜出去哈！去看別人玩那木偶戲，看著看著也看出些興趣來，就整天吵著爹娘說要學木偶。」

我想回應些甚麼，但我發現我無法說話，連那看似靈動的雙眼都眨不得。

「他們被鬧得煩了，特地請一個木偶戲師父來家裡演給俺看，一開始俺還覺得頗有意思，久了就也那幾套故事，師父看俺覺得無聊就索性教俺怎麼操作這木偶。說也奇怪，俺從小讀書不怎地，玩這木偶可是宛如神助，學沒幾天就能把木偶整地活靈活現的，再過沒幾天，師父見也教不了俺啥了，就跟爹娘道別走人啦。」

跟著老人家這麼久了，我看的人也跟著多。

我知道所謂的書就是一張又一張的紙編在一起，上面寫著一些字，像老人家這種巨人就是以讀書去參加那科考，以求考個好官回來。

但老人家他……。

「俺就這樣跟爹娘磨了很久，許是被煩的受不了，砸重金替俺買了妳，自那時起，俺就在家裡玩起木偶來了。久啦，去廟口表演，因為俺的技巧加上雪娃娃妳的漂亮倒也替俺賺了些名聲跟一點小錢。自那時候起，讀書啥的已不在老人家俺的未來啦，就這樣混著混著，靠著賣藝維生也是挺久了啊。俺老啦！也活得夠久啦！年少時還能靠著一股衝勁去拼，現在老啦，除了那股勁兒之外還留下了啥呢，這半破的身子，沒個家，身邊也沒個人。」

老人家你不能這樣說！

你帶給很多小孩快樂的童年阿！

是你帶給他們歡樂的阿！

老人家……。

一滴水蔌地跌至我的臉上，留下了一抹痕跡。

「哎，雪娃娃，下雪啦，妳看，這白白的一粒一粒圓圓的東西就是雪，俺小時候常常跟爹娘出來踩雪，多歡快呀！老囉！老囉！現在俺可經不起這種溫度的摧殘，這把老骨頭會散掉的！咱來去附近走走吧，俺記得前頭有一間小廟，去那坐坐吧。」

老人家將我摟在懷中，拿起地上那盞小燈火，搖搖晃晃的朝著前方的小廟走去。

走了多久呢？我不知道，我只能感覺到老人家的溫暖，他將我攬的緊緊的，就像怕我冷到似的。

走進廟裡，裡面杳無人煙，只剩一塊方寸不大的地跟零散的幾把木椅還有被供奉著的一尊土地公。

老人家將燈放下，將我放在其中一把木椅上。

又將其他的木椅給拆成一條一條的木條，將其中幾條堆疊起來，從燈裡將火源取出放進木條堆裡，過了沒幾分鐘就開始有一點火星竄出，再過一下就整個燒起來了。

老人家將我抱在懷中，坐在那僅剩的兩把木椅中的其中一把上。我們倆就這樣看著那黑煙漸漸的擴散出去，那純白的雪花都彷彿裹上了一層薄紗。

過沒多久，一位年輕的巨人突然走進來，看到我們的時候臉上浮現的是驚喜的表情。

那位年輕人跟老人家聊了起來，老人家說起他演木偶戲演了一輩子，到現在也沒剩點什麼。

老人家他講到最後忍不住哭了出來，那一滴一滴的滾燙的淚水在這冰冷的雪地中讓我感到格外的難受。

也許這就是他們所謂的情感？

年輕人提出想看看老人家的手藝，老人家答應了，他將我輕輕地攬起，將旁邊的幾片木條拼在一起充當台子，我又再次跟著他的雙手舞動，這次的我，知曉了何謂情感，舞起來自然是靈動非凡。

年輕人看完後誇了老人家一句「您不愧是演了一輩子。」

老人家聽了也只是笑了笑。

「是阿，是阿，演了一輩子，糟蹋了自己的大半人生。」

老人家笑得更燦爛了，只是那個笑容比哭還難看。
　　
雪，下的越來越大。
　　
「現在成了這個鬼樣子，半隻腳都踏入棺材了，沒有家，身邊也沒個伴，在這種天還得在外受寒。」
　　
老人家的臉色忽地一沉。
　　
「怪誰呢？還不是怪她？這種天寒地凍的天氣裡，都快凍死了還留著她做什呢？還不如當柴燒了暖暖身子吧。」

說完，也不等年輕人阻止，就將我一把拋入了火中。

很痛，很痛，但我知道，老人家他的內心更是充斥著悲愴，我也不恨他。

我努力控制著自己從火堆中爬起，朝著老人家作了個揖，讓自己的臉上出現最後一個笑容。

隨後我便化作了灰，在那瞬間，我聽見了老人家他的慟哭。

謝謝您，老人家，謝謝您陪伴了我這一生。

若來世為偶，我願意再次跟著您一輩子，再跟著您演一生。

永別了，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