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不完整，甚至可以說她沒有「家」。
「艾利克，記得等會怎麼做嗎？」稚嫩的嗓音輕聲地詢問著身旁比自己矮上許多的男孩，對方和她正躲在一條極為狹窄的水溝巷，從水溝蓋散發出的汙穢味道十分刺鼻，只是兩人卻如同習慣般一點厭惡的神情都沒有。
名叫艾利克的男孩朝她點點頭，稚氣的臉蛋上掛著肯定的神情，「記得。」
「等會我把東西都弄到手時，一樣會朝馬匹丟石頭，你再趁亂跑到集合處，瞭解嗎？」儘管這番話語重複了許多次，她仍是耐心細細地敘著脫逃步驟，深怕對方會出差錯、來不及逃跑。
艾利克又是一個點頭，臉上浮現的是抹堅定，寶石藍的雙眸清楚地倒映出她的身影，「如果集合處沒有看到姊姊，就在原地放一顆石頭後直接回巷子。」
聽聞，她先是一頓，隨後露出笑容，抬手揉了揉自家弟弟那頭金髮像在稱讚對方似的，「沒錯，這樣做就對了。」
而一聲清脆響亮的叮鈴突然傳入兩人耳裡，彼此的注意力默契地落向了巷子外頭，一名衣著華麗而繽紛的女子從身後的店舖緩緩走出，旁邊跟著正為她攙扶上馬車的僕人，西裝褲的口袋微微突起，一條小麻繩懸在外頭。
光看他們身上所穿的正規服飾就能判斷一行人的身分——有權有勢的貴族。
握緊了拳頭，她將視線挪回到身後的弟弟，對方等待而認真的神情迎上她的眼睛，似乎在告訴她已經準備好了，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朝艾利克一個點頭，嘴角揚起抹笑意，「行動吧。」
收到指令的男孩繞過她跑出巷子，順著周遭人群的流動來到那群貴族面前，抓到女子即將上踩馬車踏板之際，他一個衝刺就是往馬車門旁的西裝下僕撞了過去，不僅被撞的人嚇了一跳，就連女子也注意到雙方的哀號聲而停下腳步。
西裝筆挺的下僕轉頭看見撞著自己的是個骯髒又臭的小孩，臉上五官是厭惡地皺成一團，一個不屑的憤怒就是往因反作用而跌坐在地的艾利克用力踹上，嘴裡咒念了幾句：「有沒有在看路啊，臭小鬼。」
眼見那厚而硬的皮鞋即將往自身踩，艾利克是下意識地抬起雙手舉擋對方的攻擊，臉上無不是害怕與畏懼，眼角隱約能看見淚光，小小的身軀不斷抖著道歉：「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不要打我………」
想當然對方無視了艾利克的話語，在他擋著頭部的手臂上奮力踹了幾下，再當他還想繼續踢打時被一旁自家的女主人給打了岔。
「怎麼了？」那語氣帶著疑惑，卻又不失禮儀的聲調輕輕地問著。
「啊……夫人沒事的，就只是個小鬼撞了上來。」態度一百八十度地轉為恭敬，那人朝女子傻笑了下後又是一個轉身面惡地斜眼瞥向坐在地上的男孩，「我馬上就把他趕走。」
說著，又是抬起腳準備往男孩一踹。
「等等。」
隻手突然抓住了西裝外套，女子輕推開了下僕，視線落在被踹踢了好幾下的艾利克身上，或許是沒有等到攻擊，寶藍的眸子從抬舉的雙手縫隙間偷偷地瞄了出去，正好與女子迎上目光，那淚汪的神情彷彿打動了女子，她彎下腰伸手握住那瘦小的手腕、從臉上挪開，見著稚幼的臉蛋上滿是灰土，女子是不忍地皺起眉頭。
手心覆蓋上那頭金髮，極為柔和地輕輕順著，女子婉惜道：「小傢伙沒事吧？怎麼這麼瘦？有沒有好好吃東西啊……看看這張臉、這眼睛，多可惜。」
「夫人……！不要碰——」一旁的僕人看見自家主人接觸了骯髒的小鬼，驚嚇地慌忙而起，只不過換來的是股瞪視。
面對女子的提問，艾利克只是搖搖頭，微低頭的視線不是落在眼前人身上，而是不遠處逐漸朝他們靠近的嬌小身影，銀灰的短髮是他最熟悉的——她的姊姊，艾可。
趁著艾利克吸引女子與僕人的注意力，艾可順著人潮小心翼翼地接近三人，尤其是那名衣著西裝的男子，雖然像這種毆打貧窮小孩的畫面早在大家眼底習以為常，但路過的群眾多多少少還是會瞥個幾眼，不免也會發現到在後頭鬼祟的艾可。
可她也不會就這樣放棄，她的弟弟為了讓她辦事成功而挨受了疼痛呢。
抓穩了僕人正對著接觸髒東西的夫人感到焦慮時，艾可悄悄地踏步到幾公分的距離，身手讓食指勾住了落在西裝褲外頭的麻繩，一個用力拉扯感受到沉澱的重量後，她毫無考慮地就是往反方向快速地跑走，「——！」
而感受到口袋的怪異，那人探手碰了碰，發現裡頭東西不見時才訝異地轉過頭，看見正在跑步的女孩手裡拿著原先放在袋裡的錢幣袋就這麼被她摸走了！
「喂！站住！妳這個小偷！」
隱隱約約能聽見後方傳來氣急敗壞的大吼聲，握緊了手裡熱騰的收穫，艾可更是加快了腳步往前衝刺，身手矯健地避過迎面而來的人群，一個轉彎便消失在巷子裡，一連串的動作流暢的不得了，如個慣犯似的。
見著一整個場面的艾利克自然是在西裝男子朝艾可怒吼追奔的時機推開女子，自己也連忙爬起身往後頭跑溜走，雖然速度不像艾可那麼快，卻很擅長鑽隙縫繞巷子把人甩掉，留下傻愣住的女子與怒氣直升的下僕。
「……」在這裡轉彎，然後再往右邊。
確認沒有人追上自己，艾可這才循著記在腦子裡的地圖來到了與艾利克所約定的集合處，沒有見著任何身影的她自然地往地面找尋是否有著突兀的石塊置在一旁，然而沒有，也許速度不快的他正在趕來的路上。
退到了一旁被遺棄的垃圾堆裡，艾可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人後才緩緩打開方才偷來的灰布袋，幾枚發著金光的硬幣靜靜地躺在裡頭，她把全部都倒在手上，一個個數了起來，「一、二……」
總共有六枚金幣，艾可頓了頓，遲疑了一會便把其中一枚悄悄地放入口袋，剩餘的便是放回到布袋裡將麻繩繫緊，隨後抬頭望了望四周有沒有熟悉的身影出現，她隱約還能感受到自己的雙腳與雙手還微微發抖著。
就算這種偷竊的行為已經做了好幾回，可她始終無法習慣東西得手後追逐的緊張感，抑或是說她害怕被抓到的懲罰，被抓他們的人毆打就算了，不僅沒辦法填飽肚子，回去時又會被他們愛賭博的母親拳打腳踢，那才是最痛苦的。
不論是拿木條抽打、賞巴掌毆肚子，甚至是把人大力推向牆壁……只要沒有足夠的錢讓母親去賭博、買酒，下場即是如此。
一想到上回自己的後腦杓就因撞擊牆面，疼痛而暈眩地差點失去意識，那種噁心感不禁讓艾可竄起了雞皮疙瘩，握著錢袋的雙手是不自覺地加重力道。
「姊姊……？」
那是極為輕而小的呼喚聲，艾可幾乎是下意識地猛然抬頭，從垃圾的縫隙間能看見金髮藍眼的男孩站在不遠處，彷彿放下重擔似的，她鬆了口氣，起身從髒污裡站了出來，面對男孩揚起一抹微笑，「我在這。」
看見自家姊姊的身影，男孩臉上原先的膽顫轉為安心的笑容，張手朝對方撲了過去，而她則是抬手揉了揉他的金髮，另一手環攬上那纖小的肩膀，「今天辛苦了，運氣還不錯，拿到了五枚金幣喔。」
「真的呀？那這樣今天的份就足夠了對吧。」埋在胸膛的頭是立即抬起，寶石藍的雙眸清楚倒映著艾可的身影，她能看見倒影裡自己疲憊的臉龐、以及對方細嫩臉蛋上的種種髒汙與傷痕。
心疼地苦笑而出，艾可點頭而不語，用著自己那不怎麼乾淨的手心抹掉男孩臉上的污漬，「走，我們回家吧。」
男孩大力摁了一聲，習慣性牽起了艾可的手，跟著艾可的腳步一同離開。
「給姊姊看看你的手……唔，很疼對吧。」
「只要是為了姊姊，這點小事一點也不疼！」
「你喔……」
若要說她是怎麼撐下去的，大概就是艾利克吧，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兩人在巷子裡徐緩步回住處，偶時要換走去對面巷弄時還得先看看附近有沒有巡警或是剛剛的貴族還在街道上徘徊，低調而有警覺，這是他們每天所要承擔的情緒之一，確認過後的艾可便是拉著艾利克趕緊跑了過去。
在即將進入窄小的巷子時，艾可恰好瞥見了一旁酒館外的一群人，小階梯上站了三、四名男子，各個嘴裡不是叼著菸，就是手裡拿著酒杯，臉上滿是嘲諷與不耐煩，其中看似是酒館主人的男性更是相當明顯，朝著外頭的女子揮了揮手像是在趕人。
「去去去，沒錢就不要在這邊耍賴。」
「再一把！再給我一把就能把錢賺回來！」那名女子不斷哀求著，如鳥窩般的髒亂長髮隨意地披在肩上，就連身上也只穿著單薄破洞的連身裙，看上去是相當落魄，彷彿不用靠近就能聞到身上飄散出來的異味，她奮力想闖進酒館裡，卻被其他男子給攔了下來。
「呵，上次妳也是這麼說，到最後還不是輸了？拿不到錢就別想進來。」幾乎是從鼻子噴出來的冷笑，酒館主人嫌棄地瞥了女子一眼，吩咐了身旁幾名男子後轉身便是打算不再理會，「把她擋在外面不要讓她進來。」
「讓我進去！放開我——再讓我賭一把就好！再一把！」不斷推擠著擋在門口的男子，女子是瘋狂地喊叫的行為惹來不少路過人的目光。
而艾可與艾利克幾乎是怔頓在原地，看著那名熟悉無比的女子在大街上嘶吼，兩人是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牽著的雙手是不自覺地加緊力道，他們十分清楚這個時候絕對不可以靠近女子。
就在艾可打算拉著艾利克往巷子移動時，女性正好轉頭望見了兩人，她那雙因激動而瞪大的眸子讓他們瞬間繃緊了神經，原踏出去的步伐彷彿被黏住了般無法動彈，艾可能夠清楚感受到自己的雙腿在發抖，理智上不斷地要她趕緊動起來。
見著兩人的女子顯然頓了一會，隨後是立即掙脫開男子，頂著那猙獰的面貌大步大步的邁向姊弟，一個抬手便是憤力地朝艾可的臉頰賞了巴掌，「啪」的一聲十分清脆，過大的力道差點讓艾可站不住腳地倒退了好幾步，握著自家弟弟的手是不自覺地放了開。
「錢呢！我的錢呢——！叫妳去拿的錢呢！」
女性大吼而尖銳的叫聲迴盪在艾可耳裡，她能感受到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以及耳邊產生的陣陣耳鳴，忍著痛的她緩慢地摸索出剛偷來的錢幣袋遞到女性面前，還沒多說甚麼就被對方用力抓扯過去，銳利的指甲就這麼地抓傷她的指頭，艾可疼地立即抽回手。
女子粗暴地扯破布袋，看見金閃的硬幣掉落在手心後滿足地隨意扔掉袋子，數起了硬幣的數量，接著頭也不回地轉過身往酒館大門跑了過去，朝著門外的男子大喊：「我有錢了，快讓我進去！」
有了錢的她可以繼續賭博下去，男子們是互相對視了一眼後，便讓開了一條路讓女子進入酒館。
「……」
看著女子消失在眼底、門扉關上的那一刻，艾可繃著的神經才有所放鬆，一滴血珠從她指縫間滑落，站在身旁的艾利克猛然抱住她的腰，小小的手緊緊抓著衣角，而她垂眼看著那顆在懷裡的金髮腦袋，努力止住鼻子湧上的酸楚，她抬起另一手輕輕的摸著，好一陣子誰都沒有說話。
這是他們的日常，他們的生活。
創作內容
【微光神話】〈夢魘〉上
《The Last Clover》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