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來自驚濤駭浪的明日(上)
海船祭舉辦的當天早上,光特地來到愛花家探望一覺不醒的愛花,沉重的心情不言而喻。
「愛花,用不著擔心,海船祭過後一切都會跟平常一樣,無論是妳或是美海都……我會使勁揮動旗子,妳可別再迷路啦!」
他雙手牽起愛花因熟睡而癱軟的左手,闔上雙眼向她訴說安慰的話語使她安心。
即使陷入無止境的沉睡,飽含心意的聲音一定傳達得到,就像是當時對冬眠的爸爸訴說一樣。
『小光,沒問題,不會有事的,我們相信你。』
不知是否為錯覺,他的耳邊聽到了愛花的細語聲,溫柔的右手握住他些微顫抖的手,煩亂的心情才總算平復下來。
意外感受到愛花的鼓舞,他隨及睜開眼睛確認,不過愛花依然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看來只不過是因思念所產生的幻覺。
他拍拍自己的臉頰,提醒自己必須振作起來,要是連他都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到頭來肯定會是一場空。
決定所有人命運的時刻逐漸逼近,光游回岸上做今晚正式開幕的準備,再次穿上短掛上陣。
急性子的光早就換好衣服在長屋的房門口等待美海她們,女生那邊由於和服的穿法比較繁複並且需要上妝,必須花費不少時間準備。
約莫一個小時才總算是打理好,來幫忙的和服店老闆娘將紙門拉開請他進來。
明明跟先前的海船祭穿的是相同的服飾,今天的美海看起來卻比上次還亮眼,深深吸引住光的目光。
直到紗由咳咳兩聲,本來視線全放在美海身上的他才留意到紗由和千咲也在,兩人都穿上了同樣的服裝。
紗由似乎是覺得自己不被重視,用略帶不滿的眼神斜眼瞪著光,至於千咲則是略顯尷尬的對他展露微笑,眼前的情境就如同是過去看到光對愛花的反應而感到有些懷念。
唯有美海的態度格外冷靜,若是平常的她被光這樣盯著看肯定會面露羞澀,可是失去喜歡之情的她內心甚至沒有一分悸動。
光提醒自己必須振作,只要撐過海船祭一定就能尋回以往的日常,於是將今天要用的旗幟攤開在房間的地板,擺出略為逞強的自信笑顏。
「美海,今天我會拚命揮動這面旗子,這樣大家就不會迷路了。」
他明白美海不會理解這句話的含意,但這句話毫無疑問是他的肺腑之言。
當他在五年後的世界迷途之時,是美海高舉旗幟指引他回家的路,如今迷失在海中的美海和愛花更需要引導她們歸來的燈塔,他必須成為她們的光。
美海看著攤開的旗子愣了幾秒鐘,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竟然還縫上了愛心跟蝴蝶,對你來說不會太花俏了一點嗎?真沒想到你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呢。」
「是——啊,不知道是哪個調皮的小孩擅自幫我的旗子補上了愛心和蝴蝶的圖案呢!」
她並沒有想起旗子上的花樣正是她親手縫上去的,但稍微想像了一下光揮舞著與他剛烈形象不符、略顯稚氣的旗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究竟有多久沒看到她發自內心的笑容了呢?自從事件發生之後,就幾乎沒再見過高興或快樂出現在她的臉上。
直到失去之後才驚覺,一直以來習以為常的一抹笑靨竟是如此的珍貴。
雀躍與欣喜洋溢在心頭,不由得為這個女孩久違的笑容感到怦然心動,原來他只是想再看見她開心的表情。
「……謝啦。」能夠再見到那幅微小幸福的喜悅化作感謝之情,不自覺地從光的喉頭脫口而出。
「嗯?你剛才說了什麼嗎?」美海不解為何要向她道謝,歪著頭望向他。
「不,沒什麼。」光投以微笑作為回應,掩飾埋藏心底說不出口的無盡思緒。
就算心裡有好多話無法傳達給美海,又或是這股悸動是屬於海神對祭海的心意,即使如此……我還是想守護她的笑容。
光正要將旗子收起來之時,注意到美海胸前掛著一條項鍊,項鍊上的石頭閃爍著如大海般的美麗蔚藍。
「美海,那個是……」光指著項鍊好奇地問道,總覺得有點像是海蛞蝓的石頭,但既不是白色又不是黑色,一時令他摸不著頭緒。
「這個嗎?這是上次峰岸說遲交給我的生日禮物,紗由知道後就幫我做成項鍊了。」
美海的回答令光感到困惑,據他所知峰岸打算送給美海的禮物確實是海蛞蝓的石頭,可是為什麼會呈現這種不尋常的顏色呢?他從沒聽說過海蛞蝓有可能吐出黑白以外的石頭。
海裡的事就屬鱗大人最清楚,不過自從那天出現在美海家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鱗大人,都已經遊遍汐鹿生仍未找到他的蹤影。
雖說海村人向陸村人請教這種事有點不是滋味,事到如今也只能詢問紡的想法了,畢竟他在大學正是研究海洋學,可能會有一套獨到的見解。
收好旗子之後,光就匆匆跑到外頭,不一會兒就找到正在漁船上做準備的紡,簡單打了招呼便跳上船,開門見山提出了他的疑惑。
「海蛞蝓的石頭嗎……光,你們覺得紅腹海蛞蝓的占卜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就只是汐鹿生的迷信吧?」
對海村人而言這些是不時會接觸到的日常,但也許正因太過習以為常,反而不會去思考背後的成因。
相較之下曾嚮往著大海卻無法觸及的陸村人更想深入去了解、研究,自然也知道不少連海村人都不曉得的海洋學知識。
「汐鹿生常說的綠腹或紅腹海蛞蝓,其實只是多彩海蛞蝓科(Chromodorididae)底下的其中一種,不同於大部分的海蛞蝓以海葵、海綿等動物為主食,牠們是以攝食浮游碎屑(Detritus)為主。」
「哇……突然冒出一堆聽起來很專業的名詞,抱歉,可以講得淺顯易懂一些嗎?」
突如其來的專有名詞轟炸讓最討厭學習的光一時吃不消,滿臉狀況外的表情。
眼見光跟不上他的話題,紡摸了摸下巴,嘗試用比較簡單的方式解釋。
「以你們聽得懂的說法,在大海中漂浮著各式各樣的心意的碎片,當海蛞蝓攝取充足的『心意』,腹部就會轉為紅色,這時對海蛞蝓說出向人說不出口的心意,交錯的心意隨之共鳴,牠們便會吐出對方的心意,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占卜。」
「等等,照你這麼說,之前愛花的白色石頭……」
「沒錯,那個白色反映出的正是你對她的感情向她投注在石頭裡的心意做出的回應,向井戶傾訴的心聲與你溶於大海中的心意碎片在海蛞蝓體內共鳴,最終轉化成純白的和諧色調。」
根據他的理論,石頭內蘊含的心意確實是傾訴者的心聲,但賦予石頭顏色的卻是做出回應的對方。
若是雙方的心意頻率相近發生共鳴就會顯現出白色的美麗石頭,反之彼此的頻率不協和則會產生黑色的醜陋石頭。
「照你這麼說,美海那顆石頭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蔚藍的海色反映的是美海的回覆,那麼那與眾不同的色調又是怎麼一回事呢?知道得愈多反而令光更加困惑。
「嗯,由於海蛞蝓攝取的是溶於大海的心意,一般來說對於陸村人是不會起作用的,因此鴛大師才沒有這樣的傳說,但是長出胞衣的美海是例外,那顆石頭的海色反映的正是美海的情愫,會呈現出如此奇特的色調……也許是因為,是特別的吧?」
「特別的……嗎?」
紡原本是想表達美海身為貢女直系後裔的特異性,但這句話聽在光的耳中卻誤以為美海對峰岸有著特別的想法,並不是用喜歡或不喜歡三言兩語就可以道盡的感情。
「這樣啊,謝啦,等會兒見吧!」光心中暗自決定了什麼,若有所思走下船,繼續為今晚的海船祭做準備。
長屋的時鐘滴滴答答,逐漸逼近海船祭正式開始的時辰。
時至黃昏時分,光確認好每艘船的情況,小跑步回到長屋接美海她們,不過才跑到半途就看到長屋的門口有個熟悉的身影,放慢腳步定睛一看傻愣在那裡。
「明?為什麼妳會穿上貢女大人的服裝?妳在想什麼啊!」
本來沒聽說過明有打算上船,卻見她一副準備好要出席的模樣,忍不住喊了出來,跑到她的跟前用很不客氣的語氣吼道。
明則是擺出了逞強的笑顏試圖掩飾內心的悲傷,然而語氣仍流露出隱隱作痛的陰鬱之情。
「鱗大人不是說了嗎?先島家是海神大人和祭海大人的直系後裔,只要有祭海大人血統的正統貢女參與,海船祭就會具備神力,如此一來美海就不必冒這個風險……」
「不是那個問題!要是有什麼萬一……不能再讓美海失去媽媽了啊!除此之外,美海的爸爸還有晃,他們都需要妳啊!」
「雖然我當不成美織姐,但我姑且還算是美海的媽媽唷,怎麼可能對於女兒發生的事袖手旁觀呢?如果不做點什麼,我可就沒辦法跟美織姐的在天之靈交代了。」
「妳考慮清楚啊!若是真的讓妳成了貢女恢復了美海的感情,妳想她會有多傷心?妳要丟下美海和晃他們不管嗎?」
「那你要我就這樣放美海成為貢女不管嗎?那孩子究竟還要受多少委屈?我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她繼續受苦!」
面對光直逼而來的質問,明的情緒逐漸失控,埋藏在心底的傷感伴隨止不住的淚水化作歇斯底里的咆哮。
她想守護美海的決心相當堅定,不忍再讓她冒這種險,但光也堅決反對姐姐代替美海做貢女的想法,畢竟她肩負著家庭的職責,不能再有任何意外,冥頑的姐弟倆僵持不下。
「抱歉,光,我剛才也試圖阻止明姐了,但是她很堅持想幫助美海……我們根本說服不了她。」
千咲聽到他們吵架的聲音,皺著眉頭從屋內出來規勸,紗由也跟在後頭一起出來,唯獨不見美海的身影。
也許對於現在的美海來說明怎麼樣都無所謂,失去喜歡之情的她不再關心其他人而顯得冷漠,若是此刻美海出面可能還有機會讓她回心轉意,不過看來是無需指望了。
「明!」
就在這時至揹著晃氣喘吁吁趕了過來,原來是要受到千咲的請託帶他來遊說固執的明,頓時讓本來心意已決的明心生動搖。
「別衝動,美織已經離我們而去了……我不能連妳也失去了啊。」
「至先生……」她有些心虛地撇開臉,不敢跟他直視。
「妳怎麼會想做這種傻事呢?當然我也不想讓美海冒這麼大的風險,不過我相信光、相信妳的弟弟,他是我所見過最勇敢的男子漢,我覺得可以放心把美海交給他。」
至充分展現了他對光的信任,他知道光會為美海奮不顧身,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擔心美海出事。
承蒙如此信賴的光也誠懇地向明做出承諾,但願她能夠冷靜下來,安心把一切託付給他。
「我發誓,絕對會保護好美海、絕對會帶著她平安歸來,所以拜託妳……別再亂來了。」
「笨蛋……那是理所當然的!要是美海有任何閃失……我就……」
明像個孩子般掩面痛哭,對子女無微不至關切的為人父母的心情化作淚水一口氣爆發出來,至走到她身旁溫柔地摟住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帶她到附近找地方坐下休息。
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暫時搞定了明這邊,光深深嘆了一口氣。
他走向站在一旁的紗由,雖然大概可以預想對方的反應,還是決定語重心長跟她商量。
「那啥……紗由,我看妳今天也別上船了吧,還有峰岸那小子也是。」
「哈啊?事到如今才叫我們退出,你在說笑吧?」一切都準備就緒的紗由聽到他這麼說,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你們身上沒有胞衣,要是到時候又翻船,我擔心會沒有餘力顧及你們的安危。」
就連會游泳的明都不打算讓她參與,沒辦法在水中呼吸的紗由等人就更不用說了,他認真地勸她別拿自己的生命安全開玩笑。
性情強勢的紗由聽了這種話更不高興,氣呼呼地湊上前理論。
「多管閒事!本小姐可不需要你這隻章魚來保護,你只要守在美海身邊就足夠了!」
「說什麼傻話?無論是妳也好,那小子也好,對美海而言都是特別的人,要是你們也出了什麼事……」
「你才是最沒資格說這種話的人!你在美海的心目中可是比我還重要的第一順位,你就可以棄自己於不顧嗎?做好覺悟的人可不是只有你,別太自以為是了!」
紗由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堅持要繼續參加到底,為了最重要的朋友貢獻一份心力,哪怕是為此遭遇危險也在所不惜。
這些人的固執程度遠超乎想像,光回頭望了要一眼,他認為只有要有可能勸退她了。
識相的要立即就察覺到他的用意,掛著一抹微笑慢步走上前,很自然地伸手摸了她的頭。
「我知道美海對妳很重要,但這次的海船祭恐怕會比前兩次更危險,既然知道有危險,怎麼可以讓淑女身陷險境呢?」
溫柔的關心令紗由一時覺得有些飄飄然,但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差點就受私情左右而妥協,用力的搖搖頭表示抗拒。
「就……就算要這麼說,我也會任性到底的!要是我真的不幸落海,那就是我自己的任性造成的後果,你們就果斷捨棄我吧!」
眼見她為了朋友如此逞強,要不禁莞爾一笑,也許正是因為具備這樣的人格特質才令他感到興趣。
「那好吧,我會盡可能看好妳,妳也不要太過勉強自己了喔。」
就連要出馬都沒能說服她,看來已經沒人可以再勸退她,光也只能無奈地長嘆一口氣。
「那麼至少……可以幫我勸那小子別上船嗎?」
「你自己去問他啊,不過我想峰岸也不會在這種時候打退堂鼓,他在面對跟美海有關的事總是意外的勇敢,你還是死心吧。」
紗由不想做多餘的事,嘟起臉掉頭就走,留給這兩個對美海有意思的男人自己去解決。
他向要和千咲詢問,得知峰岸已換好討海人的短掛在長屋內待命。
不然乾脆不通知他開始的時間,讓他就這麼錯過呢?可是這種做法太卑鄙了,果然還是必須當面說清楚才行。
光走進長屋找人,不一會兒就看到他一臉憂心忡忡站在美海她們打理服裝的房間門外,那副表情就像是想在開始前對美海說些什麼卻開不了口。
「怎麼?想偷窺美海換衣服已經太遲了喲。」
「光……光學長?不、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
他故意用輕鬆詼諧的方式調侃他幾句,峰岸聽到他這麼說道連忙搖頭揮手否認,過於老實的模樣令光會心一笑。
「我就有話直說了,你今天還是別參加吧,你沒必要冒這種風險。」
峰岸愣了幾秒鐘,在一陣沉思之後,低下頭用接近氣音的低語聲做出答覆。
「美海的媽媽……是光學長的姐姐吧?她對於自己沒能為美海做些什麼感到相當自責,我也是……一直以來都只能默默看著她,卻從沒為她做過任何事,如今總算能讓我為她出一份心力,錯過這一次恐怕就再也沒機會了。」
「你想幫助美海的心情我了解,可是……這次我們招惹到的是海神大人,我沒辦法保證究竟會發生什麼,搞不好會發生比之前還嚴重的事故……你還是留在陸地上等我們就好,不能把你也捲入其中。」
光以為美海對峰岸產生了特別的想法,不厭其煩苦口婆心進行規勸,深怕有什麼萬一會讓她傷心難過。
「光學長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如果是為了她犧牲,我不會有任何怨言……我很慶幸她沒有喜歡我,就算我真的出了什麼事,她也不會因此流淚。」
「別說這種話啊!我不敢保證美海對你抱持的是什麼樣的心情,但要是陸地上少了你的守候,她肯定會感到寂寞的!」
「是這樣嗎?那就更不能在這裡退卻了……我有種預感,一旦此刻放開了手,美海會就此從我眼前消失……所以我不會放棄的。」
無論說什麼也說不動他,這個人果真不是帶著隨興的想法,而是很認真的喜歡她,這點令光感到些許欣慰。
確實就如紗由所說,並不是只有他下定決心為美海竭盡心力,每個人都想付出自己最大的努力,他這種作風就像是看輕了其他人的決心。
既然如此就不該再繼續踐踏他的一片痴心,尊重他為喜歡的人所做的覺悟。
晚霞沒入海平面的彼端,夜色的帷幕緩緩升起,停靠在碼頭的漁船點亮盞盞燈火,人員大致都已準備就緒,等時辰一到就準時出航。
岸堤旁站滿了圍觀的群眾,老師等人佔到不錯的位置,跟過往的學生們談笑風生。
「呀~想起五年前的海船祭,鴛大師和汐鹿生水火不容,如今總算相互合作,老師真是太感動了。」
當時的騷動歷歷在目,明明只要握手言和就能夠順利進行,雙方卻是一言不合就打起來,能看到他們不計前嫌攜手籌備海船祭,心中的感慨確實難以言喻。
「就是說呀!江川,你還記得嗎?你雕出來的貢女大人在混亂中被撞斷了頭,那時候我真的以為完蛋了呢!」
「狹山你笑什麼啦!那時候我可是一點都笑不出來啊!」
在正式開始之前,他們把過去的事都搬出來回味、嬉笑著,然而坐在輪椅上的勇面色凝重,沒有隨他們歡樂的氣氛起舞。
「不,並不只是單純的和解,你們仔細看船上配置的人員分佈。」
被他這麼一提醒,老師他們才注意到船上的海人與陸人的比例大約是三比二,美海所在主船則是二比一,並且光、要、千咲、紡全集中在同艘船上,簡直就像是隨時預備好要下海救她一般。
「這——難不成,您的意思是……」老師稍微看出了端倪,推了推眼鏡不安地問道。
「正如你們所見,他們是以這次海船祭會『出事』的前提下做出的配置,當翻船的時候才有充足的人手可以將人救上岸,至於作為貢女大人的那姑娘更是提防甚嚴,他們早已料想到海神大人的目標不可能全程都安然無恙的。」
聽到他的這番說詞,老師一想到先前兩次海船祭的情景就雙腿一軟,果然不該讓學生做這麼危險的事。
「可是木原爺爺,既然都預期會發生什麼,鴛大師的人為何還要上船?還要特地安插汐鹿生的人下海救人不是多此一舉嗎?」
面對狹山膚淺的提問,勇稍微瞄了他一眼,回過頭繼續用他那透出湛藍瞳色的目光望向尚且平靜的海面。
映入他眼簾的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靜得令人打從心底感到恐懼。
「當然是因為,無論是汐鹿生或是鴛大師,每個人都敬畏著這片大海、都有想對大海訴說的祈願啊。」
海船祭的開幕由鳴波神社現任宮司先島灯主持,他站在木材搭起的高台上朗誦著祭文,從岸上延伸到海面的祭壇依序燃起了御靈火。
伴隨著響起的旋律,漁船一艘艘駛離港口,原本杳無波瀾的海面頓時掀起陣陣漣漪。
「咿~喲!」
光站在最前方的船首奮力地高舉旗幟,引導船隊行進的方向,眾人一齊哼唱起祭海的笙歌——
大海的村里哇~喝咿喝咿~
漣漪的細波搖搖晃晃拍打~
華麗的波光重重交疊~
在海神大人的恩惠下~今天也閃爍著~喝咿喝咿~
大海的夜晚哇~喝咿喝咿~
昆布和裙帶菜也搖搖晃晃~
蝦子和海蛞蝓在岩縫間偷看~
在海神大人的守護下~安心的入眠吧~喝咿喝咿~
各艘漁船照著預定的路線前進,在御靈火的照耀下,海面形成美麗的青色大道,圍觀的群眾無不發出驚嘆。
然而歷經前兩次海船祭的光等人絲毫沒有輕忽隱藏在大海底下的暗流,一旦大意恐怕就會讓美海成為海神大人的祭品,全員都小心翼翼看好她不被拉入海中。
「暴風雨……要來了。」對海象格外敏銳的勇坐在岸邊盯著海面,眼睛一瞇低聲發出了宣告。
本來平靜的海面湧起了長浪,漁船開始上下搖擺,他們知道接下來才是重頭戲,各個繃緊神經準備面對海神的怒號。
從海底升起一道道漩渦,晃動比起剛才更加顯著,各漁船的行徑路線亂成一團。
光將大漁旗扛在肩上,從船首躍下快步走到美海身旁待命,要、千咲、紡三人也湊近將美海團團包圍,搭起手形成一堵人牆,紗由和峰岸則是握住欄杆殿後支撐他們。
接著整艘漁船如同被海流拉著跑,海水逐漸堆高化作海嘯般的巨浪,毫不留情襲向美海所在的船隻,漁船當場翻覆。
當然這些情況早就在他們的預期當中,就算船隻上下翻倒,船艙內部的空間仍有充足的空氣,他們隨即將沒辦法游泳的三人帶進艙內,這才保住了一命。
「海神大人還真是狠心啊……不過別以為我們會這麼輕易屈服!」
浪潮一波又一波拍打著,傾倒的漁船一圈又一圈的翻轉,搖得所有人頭昏眼花、分不清東南西北。
過了一會兒才稍微平靜下來,他們眼前一片天旋地轉,反胃感也湧了上來,互相扶持緩慢走上甲板,舒緩身體的不適感。
「美海,妳還好嗎?」光牽著她的手關心的問道。
「有一點想吐……不過沒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但還是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如果海船祭能就這麼安然結束就好了,但他們知道海神大人不會輕易放過他們,為此他們必須更誠心的獻出祈禱,透過海船祭將人們的心聲傳達給神祇,爭取一分改變現狀的可能性。
他們從船艙慢步走了出來,隱約可以聽到從其他漁船和陸地那邊傳來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定睛一看,祭壇上的御靈火就如同流星雨全朝著海面飛去,從海面捲起的渦漩化作一條巨大的海龍,渾身纏繞青色的火光。
「喂喂……這次會不會太過份了?」
龍形的渦流咻的一聲撲向漁船,激盪的浪濤發出轟然巨響。
漁船劇烈搖晃,幾乎就要翻船,所幸大家早有提防,緊抓住船緣才沒被甩下船……除了美海之外。
水龍的目標從頭到尾只有美海一人,其他人祂根本不放在眼裡。
站在一旁的光知道海神要來帶走她,隨即將人拉進自己的懷中,但還是敵不過瞬間飆高的水壓,從她身邊被沖走、重重撞上後方的船桅,剛才搭起人牆的幾人也一齊被沖散,轉眼間美海就遭無情的激流捲入海裡。
「美海!」不只是光,船上所有人都放聲大喊。
事情發生得太快,即使早有準備仍然反應不及,在神靈的霸道面前根本無濟於事。
「峰岸,這個幫我拿一下!」
光絲毫不顧有傷在身,把手中的旗子交託給峰岸,二話不說跳下海急追被擄走的美海,花費十幾秒才總算站穩腳步的要、千咲和紡也隨後跟上。
「光學長!」
就算峰岸也想下海救人,但沒有胞衣的他除了在船上乾焦急之外什麼都做不到,不禁感嘆自身的無能。
「峰岸,你現在還有可以做的事情。」紗由比誰都明白他內心的不甘,搖搖晃晃走上前。
「光曾經說過,這面旗幟是指引方向的旗,只要努力揮動旗子大家就不會迷路了……所以,揮旗吧!」
紗由臉上的水痕,不知是剛才濺濕的海水,又或是悔恨的淚水,唯一能確定的是她並不打算放棄任何可能幫助到美海的方法。
哪怕其實完全起不了作用也無妨,峰岸代替光高高舉起大漁旗,瘦弱的身軀搖搖欲墜、纖細的手臂微微發顫,但還是竭盡全力揮舞、吶喊。
「我會在這裡等你們……光學長,拜託你了,一定要平安把美海帶回來!」
海神化身的龍帶著美海往海底深處疾馳,光等人鍥而不捨緊追在後。
美海的表情相當痛苦,失去胞衣的她在海中近乎窒息,再不快點把她救上岸就為時已晚了。
「美海!抓住我的手!」
也許是腎上腺素的分泌,光的游速遠比平時快上許多,超越自身極限勉強追上龍形的渦卷,不要命地衝進海流之中,伸出手放聲大喊。
美海在意識模糊之際聽到呼喚自己的聲音,費了好大的工夫才稍稍睜開了眼皮,想伸手抓住他卻完全使不上力。
光知道她身體已經不聽使喚,持續用與海龍不相上下的極速游向美海,賭上自身性命也要把她救出來,竭盡氣力伸向她的手發出喀滋作響,距離仍不及觸碰到她。
就在只差一點就能抓住她的瞬間,龍的渦流一個猛力甩尾就把光甩飛出去,只聽到啪的一聲,緊握的手掌並沒能握住美海的手,僅是抓到鍊繩應聲斷裂的項鍊。
明明就在一步之遙,卻還是錯過了救回美海的良機,被拋下的光眼睜睜看著美海被帶往漆黑的深海之淵,發出了絕望的吶喊。
「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