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週六早晨，李于婷的心情沉重。
公司週休二日，但是對於要加班的人來說簡直想死。李于婷內心的烏雲盤繞，自嘲至少假日加班不用像平常一樣還要挪些時間化妝，就算不會有人在意今日的打扮好不好看，因為一旦被討厭，再美的妝也只會淪落成小丑妝。
——醜死了。
——她那個妝是在侮辱誰啊？
少了平日的高跟鞋，踏上樓梯時沒有聲響。李于婷仰望眼前白磚的辦公大樓，在太陽照射下閃閃發亮，多有光明未來的憧憬之感，然而只有身陷其中才明白裡頭的人心有多醜惡。
她知道該進去了，但是腳動不了，滿腦子全是負面想法——這時候如果去跳樓，一定可以害到公司吧？
李于婷的嘴角緩慢彎起，但是很快搖頭甩開想法，沒必要為了公司犧牲自己的性命，這不值得。
但是她真的待不下去了。
——這女的人品很糟啊。
以前有多喜歡這間公司的氣氛，現在就有多想逃避，就像愛燃燒至盡不會再感覺到喜悅，而是赤裸裸的痛苦扎在心頭，暈眩中帶著忍隱的負面情緒，一天一天像慢性病毒侵蝕靈魂，連呼吸都顯得沉重，就算再怎麼不甘，為了活下去還是辭職吧。
反正她不用向家裡解釋——如果那個家還願意接納她的話？李于婷內心發酸，拿出自己的員工證刷卡開門，如往常般走到電梯前習慣性先感應後按，看著樓層從地下室升上來，心臟有著無力。
『叮！』
她低頭走進電梯裡，看見一雙黑色高跟鞋時嚇到，原本滿腹的怨氣丟到十萬八千里遠，心臟劇烈砰跳，看著電梯裡另外一名女人。傻了許久確定不是錯覺是真的有人在這；女人顯然也被她的反應嚇到了，但是很快露出溫和的笑容朗聲道：「早安。」
「早安。」李于婷鬆口氣，拿著卡感應看眼樓層才發現女人沒有按，這時心裡覺得古怪；女人貌似看穿她的想法，食指搔搔臉頰笑著：「我是……新人，進來電梯才想到要用感應卡才能上樓，正想出去就往上升了，如果妳不介意的話能幫忙一下嗎？」
「妳是幾樓的？」
「八樓。」
「會計部啊？」李于婷訝異會計室居然出現新面孔，不禁多嘴一句：「下次不可以忘記喔，會計室的大姊知道會生氣，她覺得會計室的人就該什麼都記得，不能連電梯卡都忘記帶，這樣以後作帳容易被刁難。」
她說完反悔，對方雖然是新人但是也來一段時間了吧？對方會不會覺得自己很沒禮貌？不是同部門的還敢指教……
「原來呀，謝謝妳跟我說。」女人笑吟吟的看不出是有沒有聽進去，至少態度沒有一絲不悅。
李于婷緩緩吐氣，仰頭同時輕皺眉，伸手再次按樓層低語：「是我的錯覺嗎？電梯沒有動？」
「好像不是錯覺？」
她這一提，女人也注意到了。隨著李于婷再多按幾次時，也不禁抱怨著：「這台到底有沒有人來維修呀？都幾個月了還——啊！」
樓層雖然往上，但是電梯明顯晃動一下向下降。李于婷驚呼緊抓著旁邊的扶手，女人也是，兩人眼睛瞪大大的看著彼此，李于婷仰頭看樓層開始往上升，彷彿剛剛的搖晃只是大驚小怪，正當她決定下班走逃生梯時，電梯又再次劇烈，像自由落體般往下蹬了幾公分。
「媽呀！故障了嗎？」李于婷看一眼電梯樓層的按鈕，整面電版東亮西滅最後閃爍像是交響樂，隨著頭頂上照明的燈發出刺眼光芒後所有的光源戛然而止，電梯頓時靜止不動，像是蓄勢待發的猛獸忽然停下來。
「應該……安全了？」女人在黑暗中疑惑問著，電梯門緊閉連點光都照不進來。
李于婷的心臟還在怦怦跳跳，她的血液帶動皮膚鼓動，應該已經靜止的此刻卻有搖晃的錯覺感，身體嚇出冷汗在顫抖著，直到一陣刺眼的光照過來，李于婷看過去才發現是女人拿出手機，她優雅地坐在電梯的地板上揉揉膝蓋，沒有浪費時間問著：「可能是電梯的電力出問題，上面應該有緊急求救電話？妳先打打看。」
「好。」李于婷在心裡感嘆，那女人非常冷靜，除了一開始的驚呼以外就沒有什麼反應，猶如只有她一人被困在電梯裡頭。
她撐起身體不敢太大動作，唯一能慶幸的是公司只有到地下停車場二樓……現在在二、三樓的位置吧？想了一下高度她猛吞口水，還是很高，要是突然掉下去受傷還只是小事，李于婷感覺自己像是被衰神親臨，假日要來公司加班已經夠慘了，現在電梯還出事。
該悲劇工作趕不完，還是能不能活著離開這裡？
李于婷拿出包包裡的手機，一看抽口氣：「不行，我的手機沒有訊號！」
「直接用電梯裡的緊急電話試試？」
「好，能幫我……」她正想麻煩對方幫忙照下位置，女人已經把手機手電筒的光照上去，簡單兩下就看見那個紅按鈕，李于婷抖著手指按下去呼喊著：「喂喂？有人嗎？」
她重按一次還是沒有反應，或許是因為電影看太多，這緊急按鈕變成裝飾品對她而言見怪不怪，甚至有滑稽的『果然會這樣』的想法。
「不行，完全沒有反應，這個好像壞了，搞不好一開始就是壞的。」
「不可能，電梯每個月都會維修吧？難道是因為供電問題嗎……」女人苦惱說著，拿起手機貼著門墊起腳尖，李于婷在心裡想著這樣沒用時，現實忽然狠狠打臉，對方開口說著：「我的手機搜到一格訊號，能麻煩妳照下緊急電話上面的號碼嗎？我撥看看。」
「好，等我一下。」李于婷不習慣手機的手電筒模式，弄了許久才發現按鍵在下拉欄，點開手機的光卻十分微弱，能見度非常低，李于婷感覺腳指發麻到頭皮，隱約中出現的幻聽是對方在嫌棄自己動作慢，正用鄙視的眼神看過來。
——也太慢了吧？
——這麼簡單也能找這麼久？
——到底行不行啊？這麼簡單的動作不會嗎？
肢體越來越僵硬，身體也持續泛冷。
「別緊張。」女人突然說著，她一愣後急忙說出上頭的號碼，為自己的表現感到丟臉。
女人靠著一格訊號，在響了許久後終於撥通電話。
聽見第三人的聲音時李于婷在心裡鬆了大大一口氣，如果這時只有她自己一個人，恐怕會變成真正的悲劇，想到自己會被困在公司的電梯裡整整兩天才獲救，先不提得忍受兩天的飢餓與寒冷，光是解方便就夠折騰人了，她沒有隨身攜帶保溫杯的習慣，如果不想在獲救時出醜樣就只能拿包包……
那畫面太美不敢想像。
李于婷的胃裡糾結，如果沒有這個人幫忙，她一定會成為部門裡的笑柄，這個笑話會流傳千百年被各個不認識的人傳來傳去，這讓她眼眶逐漸溫熱，腦中已經是那些人的恥笑跟各種難聽的綽號。
明明一開始很喜歡這裡，為什麼現在卻變樣了？
李于婷沒想到這時候吸鼻子的聲音比想像中大，她注意到女人看來一眼，急忙撇開頭裝作沒事。
電話裡的聲音斷斷續續，李于婷整顆心懸吊起來，聽到女人掛斷時嘆氣大驚不妙。
「該不會打出去雖然有接……卻沒有聽到吧？」
「不至於，雖然斷斷續續有雜音，但是他們那邊說會派人來處理，要我們再多等三十分鐘到三小時都有可能，如果我沒聽錯的話。」女人溫和一笑、堅定說著：「放心，不會有事情的。只要我們安分不亂動，基本上不會發生意外，這大樓蓋不到二十年，電梯平常都有在保養，絕對比老公寓的安全。」
李于婷明白她誤會剛剛吸鼻子是因為害怕出事，內心這才沒那麼恐慌，反正對方是別部門的人，多說幾話也不會怎樣吧？
因此她主動打開話題：「讓妳看笑話了，我第一次遇到電梯故障……」
「我是第二次，第一次在小時候的老家電梯，那時候嚇哭了，還以為要死掉了呢。」女人無奈勾起嘴角：「還好這次沒有那麼恐怕，反正都要等，我們來聊天吧？妳叫什麼名字？我……叫吳喬萱，前輩可以稱呼喬喬，剛入公司對各部門還不熟悉，前輩願不願意給些小叮嚀？例如哪些部門中午不方便打擾，或是哪些主管習慣用哪些茶水間？」
李于婷的心猛然一拍，想起曾經有過一位新人也是這樣熱情的搭話，那時分公司人手不夠，因此新人到本部來學習之後回分公司上班。對方剛來的第一天主動搭訕，李于婷當時已經被部門裡的同事排擠已久，有人願意交談簡直帶來一束光，結果她發現那名新人跟某位帶頭排擠她的同事是閨蜜，這裝熟是有目的的……
「我……」
——原來她就是那個研發部的花心女，一直在主管面前裝乖那個。
——據說她一直靠裝可憐博取同情，甚至還……
公司裡就只有八卦傳的比所有事情快，李于婷感覺自己說完名字後對方會立刻變臉色，想到這個她就猶豫，但是也不可能裝作沒聽見，撒謊能撐過一時撐不了一世，對方之後有可能會覺得她心裡有鬼才撒謊，不然為什麼不敢大大方方承認自己是誰呢？
——她絕對心裡有鬼，不然幹嘛解釋？
——你看她都不敢解釋了，肯定是那樣沒錯！
李于婷咬緊牙，胃裡沸騰的更加難受，在極度的壓力繃緊快斷裂之時，她像是拔河到一半忽然鬆開手，頓時整個腦袋清晰——剛剛不就決定要辭職了？李于婷豁然開朗，反正都打算完成這次的專案就辭職了，說也沒差吧？就算這間公司的薪水、待遇可能遇不上第二好的，繼續委屈自己在這，錢賺再多都不曉得有沒有命享受。
說就說，她不管了。
「李于婷，研發部。」
「好厲害，這部門很辛苦。」吳喬萱調整了手機，重開手電筒模式後照著自己的包包翻一翻，拿出手機夾把手機固定在扶手上。
李于婷沉默地思考對方應該還沒聽過她的八卦，吳喬萱誤會沉默是無言的意思，因此微笑：「這夾子很方便唷，看影片時固定就好不用手扶著或是一直調，沒想到能在此時派上用場呢。」
「喔，是啊……啊，會計室中午能休息？」
「可以呀，看了一堆數字之後能放鬆三十分鐘，那段時間不會有人管喔。」吳喬萱說著，李于婷認真覺得眼前的女人不簡單，會計室的大姊非常嚴格，認為上班就該上班，哪怕中午休息時間也只能吃飯或是趴著睡覺，全公司都知道大姊管很大又嚴，除非對方有條件能讓自己管不到頭上來，目前會計室裡就只有另外兩位老屁股跟一位非常厲害的會計師才被默許在中午時有其它娛樂，那位會計師還是苦了五年熬過來才得來這項『特權』。
想到這點，李于婷重問著：「妳從停車場進來的？」
她剛剛聽到對方從地下室上來一直覺得哪裡怪，這下想到了。
「是呀，我只記得帶停車場的感應卡倒是忘記帶電梯的……唉，公司怎麼不把兩張卡合在一起？」
因為車位不夠啊——李于婷在心裡說著，這公司的規模大，偏偏只有地下兩樓是停車場，車位分給管理階級後沒多少能分給普通員工，附近也都是商業大樓很難找車位，就算有停車場月租也高達五千貴死人，所以車位變成公司獎勵制的東西，能拿到停車證就代表自己在公司多受到重視。
因此她都是搭公車配捷運在走路過來上班，不會麻煩，捷運出來走過一條馬路就到公司了，但是這就限制了下班後想去哪裡繞繞的念頭，只想著回家的原路，計算還有多少站才可以離開人擠人的車廂。
李于婷有點待不住，眼前這位吳喬萱不是簡單人物。
會聊八卦的多半是普通員工，倒是高階員工或是主管都像聾子會自動忽略她的那些八卦，可是眼裡的情緒往往複雜，不屑、憐憫又或者輕視，那些人表面上不會說什麼，卻比普通員工更有壓迫感。
仔細一看對方還是穿著裙裝西裝，那套看起來貴昂昂，恐怕是來拿完資料就要去哪裡談生意……
而且最讓她在意的，雖然此時光線不足，但是李于婷能看出吳喬萱不比自己大幾歲，那身自信令她懷念還沒被摧毀到這一步的過去，歲數差不多卻有天壤之別，突然感覺到難過而輕咳一聲，吳喬萱立刻關心問著：「還好嗎？要不要喝點……咖啡？雖然是無糖的。」
「不用，謝謝，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麼她說不出口，吳喬萱停下轉保溫瓶的舉動，像是看穿了心思般，口氣平靜地問著：「妳是不是在公司裡遭受排擠？」
李于婷的身體猛然一僵，無法掩飾臉上的驚慌，支支吾吾許久後勉強扯動嘴角——果然會計室也有聽過那些謠言。她想著想著渾身發軟，每間公司都知道有兩種人不能惹，一是清潔阿姨，二是會計室，雖然會計室的人從來沒針對她的謠言說過什麼話，但是李于婷知道他們不太喜歡自己，要請款或是補替資料不是比別人慢就是容易被退件，彷彿他們有親眼看過傳言裡的事情一樣。
然後現在這位吳喬萱明顯在會計室中有一定的地位，她會用怎樣的心態審視自己？提交申請的難度又會調高多少？想到這裡李于婷的眼眶泛淚，原先等待救援的時間瞬間難熬，甚至覺得電梯乾脆直接下墜好了，讓她在這場事故中喪命，以後還可以當怨靈報復同事。
「讓我幫妳吧？」
結果吳喬萱並非潑冷水，甚至遞來一張面紙，認認真真說著：「妳願意告訴我在公司裡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什麼啦，不重要。」
「但是妳看起來不像沒事。」吳喬萱的眼神堅定，像是捉住一根細繩，緩緩抽著情緒：「悶著不見得好，而且我害怕妳去做傻事……如果有不開心或是被壓迫的地方就說出來吧？雖然我只是會計部的小小員工，可是呀，在能幫忙的地方請一定要提出來，至少撐過這一個檻。」
「就算撐過了它還是在這，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
「或許？但是願意讓一個人知道，總比一直悶在心裡舒適吧？」
李于婷不知道對方在堅持什麼，可是換個念頭想，由她自己說總比對方之後去問別人聽信那些八卦好？
但是……
「我覺得還是不要吧。」她撥弄著手指：「妳聽過『研發部李小姐』的事情嗎？研發部就只有我一個姓李。」
「喔，那我的確聽過一些，不過很多謠言都是經由他人扭曲傳遞，因此我更希望能夠聽聽當事人這邊的說法，畢竟單方面的傳達一定有死角，也容易造成另一方的不利。」
「不用了，反正……」
「在還沒有說之前，就判定我不相信也言之過早。」吳喬萱打斷她的話，李于婷看著她，內心百般掙扎。
說？還是不說？
——于婷姊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跟大家一起去吃飯？
——那些人為什麼都這樣說妳呀？好過份！于婷姊明明是好人，辦公室裡大家都說沒空就只有妳願意教我！
——我都快笑死了，她以為自己什麼都沒做啊？居然不覺得是自己的問題，有夠瞎的！
想起之前的新人，李于婷有心臟被捅刀的滋味，那時候她心腸軟就傻傻地說出苦水，不料新人聽完就跟閨蜜說，那些委屈頓時被當成玩笑看待，受到更強烈的批評與抹黑。李于婷雙手掩面，巨大的痛苦在心裡滋生，想用指甲抓臉、把臉皮扯掉，這樣就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不必這麼痛苦。
李于婷感覺要崩潰之時，忽然被溫柔地抱住。
吳喬萱輕拍她的背，慎重地道歉著：「抱歉，我不該強迫妳說出來，但是儘管放心，不論什麼時刻我都可以聆聽，只要妳願意開口。」
對方溫柔地安撫住她的情緒，李于婷感覺自己好不容易重建的心牆又垮了，明明對自己說過很多次不要再相信公司裡的任何人，但是她卻像飛蛾撲火般，誰願意相信自己就挖出真心急著釐清，等到又被嘲笑才知道是虛情假意，然後告訴自己不要再犯，接著又重演。
她一定跟那個新人一樣吧？都是懷抱不好的心思靠近。
可是這個擁抱好溫暖，就像當年的那個人給予自己重新站起的力量……
李于婷吸著鼻子靜下來思考，反正都要辭職了，就算這個吳喬萱之後可能跟那些人一樣又如何？她本來就沒有做錯……本來就沒有……
「我……」李于婷看著抱自己的吳喬萱，對方很快鬆開擁抱，認認真真坐著聽。
「我……」她的腦袋亂成一團，忽然乾笑著：「我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才好……」
「從剛入公司看看？」吳喬萱提議著；李于婷回想時不禁感嘆：「從那時候嗎？」
她的回憶往後飛越，那些醜惡人嘴的回憶令她痛苦，喉嚨像是卡了根針，花了極大的力氣才壓抑疼痛說出第一句話：「我從來沒有想過……收到錄取通知的那天，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創作內容
║短篇文章║ (4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