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現在的廖苡禮來說，即將跟新朋友聚餐大概是她近期唯一可以期待的事情。
但這一點小小的期待並不足以填補她心裡的破口。在知道真相之前，她其實沒感覺到自己心中那「成為好孩子並獲得大家認可」的期盼佔了那麼多位置，現在猛然被抽去，仿佛整個人都變成空心的。
「不是你的錯」可以是一句安慰的話，也可以是一句殘忍的話。這句話往往在你遭遇悲劇時出現，告訴你悲劇不是你造成的，你卻必須面對它。
然而，即使剩下一層皮，廖苡禮覺得自己還是能像沒事一樣的把日子過下去。扮演著不像自己的自己，一向是她最擅長的事。
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活持續到了聚餐當天，一如既往是個獨自在家的週末，桌上一如既往的擺著整天份的餐費，一如既往沒留下一條訊息。
廖苡禮將鈔票折好放進錢包，今天中午就要吃大餐了，她決定把全部的錢用在這間比平時吃正餐貴一點的餐廳上。她用錢一直是很節儉的，姐姐的醫藥費是筆龐大的支出，他們的家境其實並不富裕。
她常常覺得，她能拿到錢把自己餵飽已經很幸運了，情感上的關懷不能當空氣吸、不能當水喝也不能當飯吃，若只是想維持生命機能，得不到也還是活得下去。
基於謹慎與禮貌，廖苡禮比相約時間提前了十分鐘左右抵達現場，不料她到的時候，四個哥哥姊姊已經在餐廳的外牆邊有說有笑了。
「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廖苡禮急匆匆的跑過去。
「沒。我們也才剛到。」陸子真笑著朝她揮揮手，順口問道：「最近還好嗎？」
「呃……」
再平常不過的問候語，卻讓廖苡禮怔愣了片刻。
最近她因為心裡糾結，逃避著不去探望姊姊，身邊就此沒了會像這樣關心她近況的人。又或許是……她最近真的一點也不好。
「唔……還好吧。」
——但她終究習慣口是心非，把答案往息事寧人的方向掰去。
陸子真笑瞇瞇的應了一聲，彷彿面對一般寒暄的態度，漫不經心。然而，苡禮妹妹言談之間的躊躇都被他盡收眼底。
五個人一起進到餐廳、入座、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著菜單，然後點餐……一切進行得十分順利，廖苡禮緊繃的心情也隨之稍微鬆懈了一點。
她隔著厚重的瀏海觀察著身邊的四個人，他們的姓名她已經全部記住了：坐在她旁邊，正在幫忙倒水的姊姊是郭亞安；同一時間，仔細擦拭過每一副餐具並分給其他人的哥哥是尹若清；趙含依，也就是上次扮演王大壯的哥哥，正掛著斯文的笑容滑手機。
至於對面那個直勾勾盯著她看，有著寶石一般美麗眼睛的男孩子，就是目前與她互動最多的陸子真。
廖苡禮明明自帶瀏海與口罩屏障，卻還是覺得射向自己的視線仿佛能瓦解一切掩飾，看穿她的心。
有點棘手……
好不容易放鬆一點的心弦，又再度緊繃了回去。
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巧合，在她胸口一揪的剎那，陸子真剛好朝她笑了一下。
「雖然我們這次原本是來討論別的話題，不過在這之前，妳是否要跟我們傾訴一下妳貌似不太妙的近況？」
「……」
沒想到眼前的少年根本不給她把弦繃斷的機會，他笑彎的眉眼與唇就是三把利刃，粗暴地把所有的弦都砍斷了。
「比起跟我僵持、轉移話題或是否認，我更喜歡妳直接說或是問我『你怎麼知道？』之類的回應喔，這樣大家都比較輕鬆。」陸子真和顏悅色的提出建議。
話都講這麼白了，廖苡禮頓時無計可施。她真的不擅長與人唱反調。
「……請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呢？」她只好淡淡的問。
「從我問候妳的時候妳的回應就不自然啦！還有妳今天截至目前好像沒有放鬆過，之前跟妳相處的時候不是這種感覺。」陸子真愉悅的把玩著餐具。
聞言，廖苡禮心中掠過一絲失落。她一直以為自己隱藏得很好了……
「對我們其他人來說，差別其實沒那麼明顯的。」趙含依趕緊緩頰。同是天涯淪落人，這種被揭穿假面的挫折感他是很能理解的。
安慰之餘，他把滑了半天的手機平放在桌上，將幾篇網路文章的螢幕畫面展示給廖苡禮看——
——正是使著們先前自產自銷的遠離邪教勸世文。
「因為這些文章形容的宗教跟王仙師的流派有點像，因此都有流進網路社團裡。妳也是成員，應該都有看到吧？當然，社團內的大家是以抨擊居多，不過我們本來就是臥底，想法當然會有些不同。」趙含依柔聲解釋：「妳不是說過家裡曾經信過與王仙師類似的宗教嗎？那個邪教興衰的時間點也跟妳的說法也大致吻合。因此我們才想，萬一妳們家也曾經是受害者，看到這些文章時心情不知道會不會受影響？」
「我們是帶著這樣的擔心和前提而來的。因為跟我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有關，希望妳能把妳的想法和狀況告訴我們。畢竟如果妳會因為接觸這些事而感到受傷，我們也很過意不去。」
尹若清緊接著趙含依開口，似乎沒打算讓廖苡禮有多餘的時間思考。
為了能順利讓廖苡禮對他們說出心裡話，他們敘述的前因後果都是經過沙盤推演的。半真半假的說詞當然得讓陸子真以外的人去想、去說，但這齣大戲的劇情大綱與走向，還是由陸子真在背後操盤。
廖苡禮不出所料，陷入漫長的沉默。
至少依目前的進展，我們的小主角果真是乖乖照著劇本演啊……其他人一邊捏著冷汗，一邊默默感慨陸子真的可怕。
氣氛有點小僵持，菜都上齊了，大家依然只是各吃各的東西，話題完全沒有繼續進行下去。
餐廳播放的背景音樂與來自其他桌的談笑聲從耳邊掠過，繁雜的環境音反倒將餐具摩擦、碰撞與咀嚼食物細碎的聲響襯得更加刺耳。
為了掩飾侷促，五個人不約而同拿起手機自顧自的滑，霎時之間，整桌儼然成了聚餐最怕的低頭尷尬地獄。
廖苡禮其實只是拿著手機做做樣子，她腦袋亂得很，根本沒心思再吸收多餘的資訊，甚至連美食當前都變得難以下嚥。
至於其他四個人，則是直接在家用群組開啟了另一個地獄修羅場。
【尹若清】……
【郭亞安】……
【陸子真】= =
【陸子真】不要刪節號我
【陸子真】再給她一點時間
【尹若清】感覺超像我們在欺負她
【郭亞安】～(⊙０⊙)～～(⊙０⊙)～～(⊙０⊙)～
【陸子真】撐住！！！現在心軟就輸了！
【陸子真】@趙含依 浮起來浮起來！我們來個二對二！
【趙含依】\0v0/
【趙含依】雖然苡禮有點可憐，不過還是相信小真吧
【趙含依】他每次扮黑臉的時候自己也會很擔心很焦慮，所以他現在其實很需要我們相信他喔
【尹若清】@陸子真 抱歉
【尹若清】我雖然會緊張，但還是相信你的判斷
【郭亞安】@陸子真 乖。你很棒。
【陸子真】……
【陸子真】趙含依你還是沉回去好了
會擔心、焦慮是一定的。畢竟不能百分之百確定計劃是否能成功，卻百之分百確定會搞得人家不開心甚至心靈創傷。
但這次面對廖苡禮，他其實有九成把握能成功——那是摸清心魔路數之後的判斷。當一個習慣配合他人的孩子身處在群體裡，幾乎能確定她會選擇迎合多數。
儘管目前的尷尬處境異常煎熬，但對現在的苡禮來說，會掙扎、痛苦其實是好事，代表她的心沒有死透，還能對自己的事情有所感覺。
不出陸子真所料，廖苡禮果真堅持不了太久。哥哥姐姐們擺明了在一條單行道上把駕駛座扔給她，仿佛她掌控著整場聚會的方向，實則卻只有一條路可走。
「確實，家裡發生了一些跟邪教相關的事情。而我最近才知道……」
廖苡禮開口前，一直以為自己這陣子糾結混亂的情緒會不自禁的流露出來，沒想到出口的聲音聽在自己耳裡，是超乎尋常的平靜。
像是包了一層堅韌的膜，裡頭波濤翻湧，水卻一滴也衝不出去。
這下她放心了。她果然還是穩穩的。能像面對姐姐時一樣，冷靜地說出該說的話。
於是她說了，原先想輕描淡寫快速帶過，但在陸子真若有似無的引導下，她順著接著說了更多、更多、更多……
最後她發現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是一個奸詐的連環陷阱，她踩進一個洞裡面，連接的會是另一個更深的洞，她就這樣越墜越深，意識到的時候早就已經看不見洞口。
面前的四個人跟姐姐不一樣。姐姐常常為她的事情傷心、生氣，每當看到這樣的姐姐，她就有動力讓自己維持好孩子的樣子，似乎這樣才有理由繼續貪戀那般溫柔的同情和憐憫。
她一直告訴自己，作為好孩子才有那樣的資格……
但現在這四個人只是聽。聽了，做出回應，然後鼓勵她繼續說。沒有太多情緒起伏，但回應的話語句句戳心，彷彿她說什麼都可以，他們什麼都聽得下去。
「事情大概就是這個樣子。雖然姐姐一直說那個老師是神棍，但其實他說的話也有他的道理呢。如果我沒有被生出來，家人可能都會活得更開心吧？」
不！不能說這種話。這種時候應該要笑著說自己不會在意這一切，會堅強的過下去才對！
「或許，我根本不該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停止呀廖苡禮！再說下去會惹人討厭的……！
「哎！終於！」
廖苡禮話音未落，陸子真便長出一口氣，笑中不知何時染上了一點邪氣，「恭喜妳終於成功從一個好孩子變成一個壞掉的孩子。」
郭亞安聽了直皺眉，忍不住丟給他一個「請說人話」的嫌棄表情。
趙含依則立即見縫插針，笑瞇瞇的補上了人模人樣的翻譯：「如果是妳的情況，對自身的遭遇有不滿或任性是人之常情。能聽妳說出口真是太好了。」
「辛苦妳了。」尹若清憐惜又讚許的對廖苡禮點頭致意。
使者們雖然看不見廖苡禮的神情，卻能感受到她的茫然無措。
「咦、可是我……你們……」
「先緩緩。咱們還沒完。」陸子真繼續他的邪魅一笑，纖長的食指像是施魔法，在空氣中筆畫了幾下：「想試試看當壞孩子是什麼感覺嗎？」
(待續)
創作內容
《惡魔告解室》罪名一八二：壞掉的孩子
原創小說_惡魔告解室 (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