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站起來
在我反應過來之前雙腿就自動往下游方向猛衝，吉魯也像顆炮彈一樣邊高聲喊叫邊朝部落飛去。腳底不斷因奔跑而撞擊河岸突出的鵝卵石而疼痛不已，但一心想著土薩安危的我根本沒有多餘的心思顧慮這麼多，只管用不亞於在碎石荒地背著土薩狂奔的速度趕往震撼吼聲的源頭。
為什麼會這麼巧……根本就不到三天，是因為先前波納給牠們的傷害不夠強嗎？還是因為我們的防禦被看見了所以想要趕快解決？不，如果附近有任何全身都是火的動物一定會驚動大家，該不會和那個幽靈有關係──不行，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甩甩因恐懼而發熱的頭、清空驟亂的腦袋專注在調整呼吸和路況上。
經過三座取水的石橋、帶有欄杆的木製高台、鋪上草堆偽裝的盛水坑洞和精雕細琢的假石壁，我一邊吸收草地的生命復原疲倦的身體一邊對路上遇見的波納們高聲警戒，他們聞聲立刻陷入驚慌失措、顯然把之前的訓練全忘光了。我本想就這麼回頭要他們冷靜下來，但一想到土薩此時可能正拖著被吉魯罵得喪失求生意志的身心和火獸背水一戰，反而運起黃光加快腳步。幸好絲法倫的聲音在我遠離波納前就劃破了惶恐的氛圍，我對自己喝聲打氣，跳過最後一道坑洞後抵達那塊離對岸最近的河堤。
沒有火獸的蹤影、低沉撕裂的叫聲卻依舊響徹天際，仔細一聽，才發現這道叫聲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正迅速縮短的距離。土薩飄浮在河岸旁，低頭望著一顆顆就像間隙超大的水柵欄般排列在河床的大石頭，淡淡的藍光在他身上閃爍，照亮他殘破的身體、扭曲的疤痕也照亮他帶著堅定覺悟的哀傷淺笑。
就像在小芭決心拖著繼父送死的那天早上，她回眸露出的微笑。
我用力拔出小刀站到土薩身邊，壓抑喘息用最平靜的口吻說：「我不接受這個答案。」
「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吉魯說得都對，我犯了太多滔天大罪，所造成的傷害就算用十輩子的時間也彌補不了。我沒有辦法撫平他失去手足的痛，不僅對不起那些死去的族人、也對不起一心為部落著想的女兒──」
我打斷道：「如果你就這麼死去的話，你會讓絲法倫更傷心的。」
「──更對不起另一位失去愛子的父親。」
我把倏然張大的眼睛從河岸轉到土薩身上，他以充滿歉意並帶有說出真相後才會出現的坦然眼神迎上。這時我聽出來了，在那道野蠻原始的暴力吼聲當中，蘊含著一絲心碎般的悲痛與足以撕裂大地的憎恨。
我用力甩他一巴掌把他打得往旁一摔，拚命忍住大吼的衝動顫聲道：「你殺了火獸的孩子才導致牠們一次次襲擊波納……為了逃避這一切的責任，你還敢告訴我你想一死了之？不，不會這麼容易的，土薩，我不允許你死……如果你在這時死去，永遠不會有任何人原諒你……」我深吸了一口氣讓光霧將我完全包圍，一個字一個字吐出道：「給我活下去。」
他捂著臉穩住身體轉向在那團對岸樹林中越來越近的火球，低聲說：「那也要牠們手下留情才行。」
然而從河岸衝出來的火獸卻不如我預料的多，確切來說，只有一頭高度到我腰部的大火獸跛著腳跳出樹叢，一瞧見土薩就吼出讓我頭皮瞬間發麻的凶狠咆哮。責難土薩的千言萬語從嘴邊消失，我試著以不斷繚繞的生命黃光穩下在皮膚表面跳躍的恐懼，但眼前這頭渾身沐浴在橘黃火光中、不斷從身上各處流下彷彿熔岩的液態紅焰、有如正午艷陽的雙眼噙著足以融化鋼鐵的憤怒、一張大嘴嵌著兩排銳利得嚇人的牙齒的懾人猛獸卻讓我連穩下呼吸都做不到，只能咬著舌尖望著牠躍上其中一顆大石，咻嚕嚕地瞪著土薩低吼。
「看來你活不久了，對吧？」土薩張開竄流藍光的雙臂從空氣中凝聚起越來越強的光芒，以前所未見的嚴肅神情說道。仔細觀察才發現火獸不僅瘸了腿，連身上足以反射火焰的光滑皮膚都有些傷口，那些像是岩漿一樣滲出的東西正是牠的血。
令我渾身一震的是火獸也用如同牠嗓音一樣破裂的意識開口：「復仇之前是不會死的。」
「我也是這麼打算的，你該感謝這位杜可可娜，她讓我明白就算自己要死，也得用這條命換來族人的平安。」他伸出一爪推回我意圖衝上前阻止他繼續講下去的胸膛說：「就如同過去我不斷重複的，我向你獻上最誠摯的道歉，並懇求你以我這條命換取波納族的安全，若你答應，我會立刻停止反抗。」
聽到這裡，我撬開緊繃的下顎邊喘氣邊顫聲道：「不准……你不能做這種交易……」
「我要的永遠不會變。」牠沉重、憤恨而帶有一點嘲弄的嗓音給我一種感覺，要不是火獸現在遍體鱗傷又單槍匹馬面對著數次擊退牠們的土薩，牠肯定會當場笑得在地上打滾。但當我聽見牠的下一句話時，所有無意義的思緒都褪去了。「我要的只有你女兒的生命。」
以牙還牙、以命償命……我明白了，為什麼土薩會寧願冒著被絲法倫處死的風險把我帶回部落、為什麼儘管得承受眾波納的悲憤也要幫助大夥完成陷阱、為什麼他能夠忍受吉魯發狂般的怒罵，都是因為火獸並非衝著部落，而是絲法倫來的。這表示他自始自終都只為了絲法倫，那其他波納呢？土薩下一句話替我回答了這個問題。
「可惜你選了我唯一不會交出來的波納。」
「你到底在說什麼──」
這時波納們迎戰完成的激勵叫聲也隨風吹到耳際，我從眼角看見吉魯帶著幾位飄得比較快的族人停在樹林邊緣的高架上，趕緊把手伸到背後用力推示意他們離開。沒想到這群憤怒的毛球看了卻似乎以為我正需要他們的幫忙邊尖叫邊加緊腳步，還來不及轉身阻止，火獸就高吼一聲拔開腿衝刺而上。
藍光一閃，土薩立刻以賈杜吸取前方散射狀空氣的熱量後投出白色的火焰，火獸敏捷跳開閃躲兩波光是碰到就非死則殘的攻擊緊接著朝我衝來。由於波納們還在正後方讓我無從閃躲，只好咬著牙運起呼吸、奪取腳下草地的生命後在光霧加持下朝那團熊熊火球以擊劍的姿勢持刀突刺。
眼前的亮度暗了一階、手臂快得我幾乎只看見殘影，衝擊在火獸接觸刀刃的同時在牠身上的火焰中掀起一波波漣漪，胸骨碎裂的聲響隨之透過加強的感官撞進我耳膜。才這麼一擊，火獸原本殺氣騰騰的雙眼就被我打得翻起眼白，灼燙的鮮血從牠口中噴出濺得我滿臉都是，在瞇起的視線當中，牠應聲飛了出去、重重摔倒在河岸上。
陡然真空的意識也讓我昏迷了極短的時間，直到撞到乾枯的草皮上的疼痛把我嚇醒。
嚇傻的波納們靜了下來，連土薩也收起蓄勢待發的賈杜見鬼似地睜大眼望著我，四周除了潺潺河水聲外，只剩下火獸虛弱的痛苦喘息聲。
眼皮就有如熬夜的隔天傍晚一樣沉重得撐不開，我瞇起眼翻過身、吐著被恐懼加速的呼吸，無心感受明明全身充滿力量卻疲憊得像是隨時會睡著般的詭異狀態，只能直愣愣地看向可說是支離破碎的火獸。牠用盡最後的力氣彎起嘴角淺笑、斷了線似地閉上眼，生命的黃光隨著牠滅去的火焰漸漸蒸發，然後歸於死寂。
幾秒鐘後我才以幾乎認不出的孱弱氣音說：「我……做了什麼……」
「妳吸收了草地和幾棵樹的生命殺了牠。」土薩恢復戒備的藍光飄到我眼前，把我從對著河岸旁整片枯草發愣的恍惚叫醒說：「雖然牠受了些傷，但也不至於有這麼脆弱。妳本該因為用了這麼強的力量而打斷手才對，那些生命恢復了妳的傷口。」
「牠就這麼死了……我不是故意……我只是……」一看到剛剛站立的地方被我以腳掌挖出起碼有三吋深的凹地，剩下的話就消失在嘴邊。
「還沒結束，杜可可娜，我不知道是什麼導致平時成群結隊的火獸只剩下首領逃了出來，但我敢保證那東西絕對比火獸強大好幾倍，牠也是因為這樣才甘願冒著喪命的風險攻擊我們；而我們對那東西一點準備都沒有。所以，站起來。」
一股力量撐住我的腰與腿，我趁勢悶哼挺起身站穩，抹去滿頭大汗後對土薩小聲說：「我會記得你向牠說的話和做過的事，別妄想這麼就算了。」用力拍了拍雙頰醒腦後，我對著還沒反應過來的波納們說：「叫大家撤退到部落裡面，告訴絲法倫作戰取消，更強大的敵人要來了。」
吉魯一聽連忙帶著大夥跑回森林，沒過多久就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我擦去滿身火獸血跡、剝落這些逐漸凝固成一塊塊木炭般漆黑的刺鼻固體，確認刀身沒有太大受損後脫下襯衫，搧了搧無袖背心的衣領散去褪回燠悶的熱流。然後爬上一旁的巨石頂端直盯著火獸首領來的方向。
河對岸的森林傳出幾不可聞的低沉震動。
就像有人開著推土機一路剷平樹林似的，原本由樹頂構成的平直線條出現一個大缺口，蓊鬱翠綠的枝葉轉瞬間枯黃、斷裂並傾倒，不疾不徐地往河岸侵蝕。讓我心頭一緊冷汗淋漓的是，森林頹敗的狀況和我以魔法吸取生命的結果如出一轍，在和煙火爆炸的轟隆聲當中，普拉米胥瓦的話晃過我被血管撲通聲淹沒的耳裡。
一旦妳開始與生命之力產生共鳴，就會明白我需要賭贏的原因了。
最後幾棵被吸得乾癟的樹幹爆開之後，一個幾乎有七呎高的火焰身影出現在岸邊，昂然挺立與巨大的身形讓我聯想到一頭野性十足的熊──或是有著人類輪廓的烈炎怪獸。我躍下巨石踏上依舊青綠的草地，與急促低喘的土薩退到森林邊緣，試圖呼喚遲緩而昏沉的思緒，腦袋卻只飄過要是被牠攻擊到的話會有什麼淒慘的下場。牠丟掉深紅爪子中支離破碎的火獸屍體邁開步伐，河谷的大風散去牠頭部的烈炎，露出一雙始終盯著我、閃著炙熱光芒的橘紅大眼，在其中輻射出的赤裸殺意和無情冷冽讓我胃部一縮。
我緩緩吸取草地的生命並喚出黃光，牠見狀後變露出尖銳如狼的純白利齒、扭動分岔的舌頭輕輕舔過嘴角吼出宛若欣喜若狂的咆哮，接著朝我們猛衝而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