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從床上甦醒,亞紫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只是又做了場惡夢,然而雙臂傳來火燒般的痛楚隨即把她從自我安慰裡拖出來。
她歪頭一看,發現這裡並不是她的房間。
身下是十分標準的病床,黃昏的橘黃光線從右面的窗戶透進來灑了她一身。
左方三步遠的距離有一套白色的書桌和辦公椅,書桌對面是一整排靠牆的玻璃櫃,裡面放著一堆貼了標籤的瓶瓶罐罐。
視線盡頭有兩道成直角的門,教授的聲音從玻璃櫃那邊的門外傳來:「少爺你閒著點,強化身體也要時間,別不小心把人玩死了又跟我抱怨。」
「我沒想到她這麼弱嘛。」少爺語氣間充斥著不滿。
「學園的殘留品,你還想期待什麼?」教授淡淡的語氣間帶著點安撫的意味,「這幾日你就讓她好好休息吧,要忍不住了去跟實驗體玩也可以。」
「嘿,這個主意好!」語畢,輕快的步調逐漸走遠直到沒了聲息。
亞紫看著教授推門而入,不經意間對上他的目光。
「醒來了啊。」他把門關上,雙手插在白袍的口袋走近床邊。
單從外表來看教授是個十分老實純樸的好人,或許也有他故意收歛起氣勢的緣故,現在的教授沒有學園時來得有攻擊性。
然而在亞紫心目中,這個人的危險程度絲毫不亞於少爺。
教授伸手輕輕揉捏幾把亞紫扎了木板的左臂。
「嘶……」他的動作其實已經很輕,但還是讓亞紫變了臉色,「我的手……怎麼了?」
教授沒有答話,只是從玻璃櫃中掏出一個小白瓶,再走回來把瓶子遞到亞紫嘴邊。
亞紫瞥了眼瓶子,再抬頭瞧向教授時眼神轉為疑惑。
「加速骨骼再生的藥,一天喝上三劑,妳的粉碎性骨折一星期就能好。」教授這次直接把藥放到她唇上。
聽到是用來治傷的,她也不管真假,順著他的手就把藥喝光了。
那個滋味很奇妙,藥水味雖重但又有點甜甜的,說不上很難喝,只在可勉強接受的範圍,說不出好壞的微妙感使亞紫皺起了眉。
此時教授又冒出一句:「妳先做個心理準備,靠這種藥癒合妳會很痛苦,別怪我沒提醒妳。」
教授轉身把瓶子隨手抛到桌邊的垃圾桶內,接著從口袋抽出一個連筆的小本子坐下書寫,邊說道:「將來妳接觸這種藥的機會恐怕只多不少,不想受那麼多罪就稍微努力一下吧。」
稍為努力一下。這個說法引來亞紫一陣反感。
「努力……活下來,然後繼續受折磨嗎?」
「也可以這樣說,反正妳的處境也不會更好了,別忘記妳的那些『同學』,知足吧。」
亞紫順口道:「你就不怕我尋死?」
寫字的手頓時一滯,冰冷的視線掃向亞紫,教授放下手中的筆走到床邊。
濃厚的陰影朝她籠罩而來,不明的壓逼感像是一只大手勒住她的喉嚨,呼吸竟有點困難起來。
「妳是少爺的『寵物』,在他完全厭棄妳之前我都不會讓妳死。當然妳也能試試看,無論是用刀捅自己的心臟,還是讓內臟撒滿地,只要有我在,妳都休想解脫。」
居高臨下的漠然眼神彷若是在注視地上伏行的蟻螻,他隨手都能擺弄她的未來。
比起死亡,怕是求死不能才更令人絕望。
亞紫的臉瞬間變得毫無血色,雙手忍不住想要緊握,然而傷勢所帶來的無力感卻令她連這樣的小動作都做不到。
教授托了托眼鏡,氣勢收斂後又變回那副老好人姿態,就像剛才那一剎只是眨眼即逝的幻覺:「妳應該要感到榮幸才是,這世上可沒有多少人可以得到我這樣的保證。」
他回身把本子收到口袋,向外走到一半時陡然又轉頭道:「還有,別像妳的那幾個同學一樣給我搞絕食,這年頭要讓人不吃不喝好幾年法子多的是。」
亞紫聞言眨了眨眼,音調因不可置信而提起:「他們……還活著?」
「暫時的話。」教授揚起一邊的眉,「妳想見他們?」
亞紫呆呆地點頭。
「可以,地下實驗室的第一道門妳隨時可以進去,至於其他的地方……不用我提醒了吧?」
緊接著又是一個點頭,就算不提醒她也絕不會探視的,她可不想因為一時好奇而死於非命。
確定收到回應,教授沒有再多作停留離開了房間。
房間的空氣再度安靜下來,亞紫盯著天花,腦中全是那張艷麗與醜惡交雜的臉。
麗娜……她唯一認識的生還者,也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態,哪怕與她之間只有不堪的回憶還是想去看看她。
為此,她得快點康復。
而在當晚,亞紫就感受到藥劑所帶來的折磨。
被打碎的骨頭像是誰在玩拼圖一般不停互相磨擦,筋骨因再生連接而不停抽搐,亞紫不禁幻想乾脆把手臂切掉會不會好受一點。
淚水無助地浸濕了整片枕頭,帶著灼燒感的痛楚使她不得安眠,只能發出難耐的嗚咽抽泣聲。
一想到將來還要遭受這種罪她就覺得要瘋掉,求死的念頭愈加強烈,可是每當開始思考如何才能死,又想起教授說的話。
她不認為教授在騙自己,假若能夠一死了之倒還好,否則,那兩人絕對不會讓她好過的。
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了,她還能怎麼辦?還是該像教授說的那樣,努力一下……再努力一下。
亞紫不知什麼時候從疼痛中昏睡了過去,雖然不能說睡得安穩,但醒來時她還是鬆了口氣,而且還為教授的藥劑感到驚歎。
才過了一夜,她竟然能感受到十指的活動了,雖然雙臂還是沒什麼力氣,但這分明超出了正常的康復速度。
關於這點甚至連一早來檢查的教授也感到萬分詫異:「真不愧是年輕人啊,這復原程度真了不起,可是……」
至於「可是」什麼教授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突然闖進來吵著要吃早餐的少爺拉走了。
原本要一星期的康復時間現在縮至三天左右,聽上去是件好事,然而一想到之後又要陪少爺「玩耍」她就覺得生無可戀。
不知不覺又是一天,晚上再度經歷極為痛苦的康復期,第三天手臂就好個七七八八了,簡直堪比奇蹟。
被告誡要盡量避免劇烈運動,日常動作倒也沒大礙。亞紫回自己的房間把積了兩天的臭汗洗掉,並把繃帶藏到長袖裡。
教授說過她可以到地下室,感覺現在就是唯一的時機了,不然完全康復後肯定就會立刻被少爺逮住。
立於「遊樂場」對面的另一個房間門外,亞紫正迷茫著要怎樣打開鐵門,項圈驟然閃過一道光,門竟然自動從兩邊滑開了。
這時她才理解到教授說的「第一道門」是個什麼狀況。
房間的燈光略為昏暗,但仍在可視亮度之中,裡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籠子,有些只有鳥籠般大,有些卻足以關上一只熊。
入口往前幾米遠又是另一道鐵門,大概是通往更深處的研究室?
亞紫往內走進數步就發現了自己要找的人。
因為對方屈膝捲曲的動作,她只看見那頭顏色黯啞的金髮,以及被包裹於白袍裡異常消瘦的身影,以往被精心打理的長捲髮如今雜亂無章,甚至連之前沾上的血污都沒有清理乾淨。
她悄悄走近籠子,輕聲喚道:「麗娜?」
對方猛然抬頭,美麗的臉頰不過數天已變得萎靡不振。
「亞紫……妳,妳沒有死?」麗娜的目光中充滿訝異。
亞紫剛想回應,卻不料被她接下來的怒吼在心上重重敲了一記。
「為什麼妳沒有死?我們……我們每天過得這麼苦,只有妳什麼事都沒有,為什麼?!」
麗娜的目光充滿憎恨與瘋狂,使亞紫一時僵住不敢動彈,只能看著她慢慢爬起來,像只厲鬼般以生硬的姿態一步步走近。
「每天被關在這黑漆漆的地方,聽著其他人的慘叫,想著總有一天會輪到自己,這種感覺妳能明白嗎?!」
在麗娜眼中,自己從小討厭著的黑髮少女,依然是那般惹人憐愛。
整潔簇新的衣裙,梳得一絲不苟的長髮,標緻秀麗的臉頰,這些跟以前無異卻又更令人憎惡的存在,處處都在彰顯自己與她的區別。
包含恐懼和不安的負面情感像海嘯般將她吞沒,麗娜猛地衝過來,身體撞上籠子發出了巨響,雙臂穿過欄杆想要把外面的人抓住。
在她撲過來的當下亞紫本能地後退幾步,剛好避開了能觸碰的範圍。
籠內的人發出野獸般的悲吼,伸出的雙手猙獰得似是想把空氣撕碎。
目睹昔日美麗光鮮的女孩變得非人非鬼,亞紫彷彿聽見腦中有什麼在破裂,快要康復的雙臂竟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這就是教授叫她知足的原因?在他們眼中自己算是過得好?
感到自己的價值觀在崩塌,亞紫的腦袋開始轉不過來,耳鳴的嗡嗡聲逐漸取代思考,一股嘔心感從喉頭湧出。
她連路都沒看清就衝了出去,結果在走廊撞上了正要去地下室的少爺。
眼看女孩身子軟綿地往後倒,少爺原本想拉住她的手臂,卻驟然想起她的骨折,只得改為摟住對方的腰。
「嘿,可愛的貓兒這是在學投懷送抱嗎?」少爺笑著打趣,卻發現懷中的人兒只是粗喘著氣,臉色蒼白得像活見鬼,雙目全然沒有聚焦,神智似乎不在原地。
他歪了歪頭,直接把人抱起送到治療室去。
當亞紫再度回復清醒時,就發現自己又躺在白床上,身邊還坐著個人。
少爺笑瞄瞄地問:「怎麼?去看妳的同學然後被罵了?」
亞紫瞬間怔住,一臉驚愕地看著他。
察覺到她的訝異,少爺反而覺得有點兒好笑和諷刺。他能猜到這個結果並不是因為聰明,而是實在看過太多了。
人在面對不能改變的殘酷現實時,很容易就會把負面情緒宣洩到別人身上,她這個時候出現在絕望的人面前,也不過成為了被遷怒的借口。
少爺含笑傾前半身,金黃的眸子細心地凝視少女的雙眼,意圖看清內含的真實:「要為她求情嗎?否則的話她就離死不遠了。」
過份的良善會讓人把不必要的東西攬到身上,她會是那種人嗎?如果是,自己對她的興趣一定會頓時大減。
亞紫咬唇思考半晌,最終搖頭。
少爺執起她的一束長髮把玩,看著從指間流逝的青絲,順口問道:「為什麼?」
又安靜了好一陣子,她乾澀地開口:「我沒那麼善良,為了一個理應記恨的人付出代價。」
少爺不清楚她們之間的關係,所以才會有此一問,如果他知道了真相,說不定還會倒過來問她要不要去報仇,但無論是哪一邊,她都不認為自己能免除代價。
嚴格來說她並不恨麗娜,否則也不會主動跑到地下室自取其辱,但要為了這麼一個人而欠少爺的債……她做不到。
給出沉重的答案,卻換來了少爺愉悅的低笑聲:「說得真沒錯,不枉我這麼喜歡妳。」
亞紫聞言頓了頓,帶著疑惑的黑眸對上他的目光。
單就外表而言,少爺的笑容十分賞心悅目,尤其是現在的他心情頗佳,開朗溫柔的氣息就像一個翩翩貴公子。
「所以啊,我是真心希望妳足夠堅強,在接下來的日子中活下來喔,小貓兒。」
暖和的大掌在她頭頂揉搓,原本應該是令人安心的舉動,卻帶出了亞紫心中的一片淒涼。
努力活著又能如何?
現在的她,足其量就是活在少爺樂趣之下,每天苟延殘喘的——
「寵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