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來都不喜歡她。
已經不太記得她的長相了,只記得她總畫著貓一樣的眼線,色彩穠艷的眼影,眉峰拉出稜角分明的弧度,高聳得好像要直直戳進人眼底。
在眉目溫婉的日本女性佔多數的審神者裡,這樣濃烈的妝造,搭著她那身吊帶小可愛與緊身褲,使她特別的招人眼球,在以合群為美的日本社會裡,不算是什麼好事。
即便如此,她依然故我,未曾收斂半分,辦公桌上時不時能見幾本攤開的雜誌,上頭的文字陌生而疏離,本丸總是過著各式西方的節日,掛著陌生的裝飾品,唱陌生的語言。
他腦裡浮現了黑船、武士、新選組、誠字旗……以及那個人。
有一股冷漠的憤怒燃了起來。
他知道時代不同了,他知道武士早已被遺忘在時間裡,他知道這些新事物在如今的時空裡不足為奇。
他知道。
可不管時間再怎麼的沖刷,他依然是大和守安定,他是幕末最後的武士曾揮舞過的刀刃。
於是面對那樣嚮往西式文化的審神者,逐漸的生出了一些微妙的情感來。
不喜,倒不至於厭惡,只他從不會主動與之接觸,久了,他自然的變成了與她最疏遠的刀劍之一。
好想出國生活啊,偶爾在經過廊下時,會聽見她以憧憬的語氣與誰這麼說著。
那為什麼沒有去而是來當審神者呢?他聽到了誰這樣問她。
她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沒有錢哪,家裡連高中都沒有讓我唸完,又怎麼可能讓我出國呢。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她提及關於出身的事情,也是最後一次,除開審神者本身便不是特別喜歡提以外,他到底也不是與她熟悉的刀劍,提不了這麼深入的話題。
再聽見她家裡的事情時,她已經蜷在了那張單薄的白布下。
他一邊聽著政府人員輕聲說著現世家屬不願認領只能作無緣佛*處理,一邊伸手去掀了白布。
那張熟悉的臉上佈滿血汙,看不清楚原本的面容,他平靜的看了很久,內心有些恍惚的想,頭被齊根斬斷這樣的死法似乎還算好的,起碼死的乾脆沒有太多痛苦。
再然後,她睡進了那個小小的罐子裡,清光捧著她來,然後放在他的腿上。
「道個別吧。」黑髮紅眸的同伴安靜的對他說,「她其實一直喜歡你。」
他有些茫然的抬頭,恍然的想起加州清光是這個本丸的初始刀。
「你不喜歡她,我知道,她也知道,所以她從來不讓我提,」加州清光平淡的笑了一下,無意義的,「但她已經死了,我也不算違背諾言。」
「她家裡不要她,沒意外應該是進政府的公墓,」加州清光拔了靴子,在他身邊盤腿坐了下來,「……當初她是逃出來的。」
「她說家裡沒錢,其實不是沒有錢,她家是北海道的地主,只是不給她錢而已,女孩子,養得精細沒有用,所以她十六歲的時候就想把她嫁掉——所以她就逃跑了,也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就來當審神者了。」
「從一個牢到另一個牢……你不喜歡她的原因,我大概懂,只是我在猜,她這麼的崇洋,某種程度上……只是想要自由。」
如果能夠出國生活就好了。
他低頭看著黑色的罈子,沒有說話,想起那張血肉模糊的臉,還有她曾經飛揚的眉眼。
她走的那日,他朝那幾位預備將她帶走的政府人員下跪行了大禮。
如果可以的話,請為她送上一朵天堂鳥吧,拜託你們了。
對於那些陌生的語言陌生的文化,他沒有太多的了解,只依稀的想起了,他曾在她攤開的雜誌上,看見了怒放的花朵,上頭有她用小標籤貼出的愛心與少女系笑臉。
不是太困難的要求,他們輕易的應了,然後帶著那最後的要求,越走越遠。
他沒有抬頭,依舊維持著那樣的姿勢,沉默的看著榻榻米上的紋路。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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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緣佛:指無家族認領的死者及其遺骨。
*天堂鳥的花語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