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兄弟
一下子回過了頭。
好像隱約能聽到有人在叫喚自己的聲音。
「那是不可能的。」
眼前戴著安全帽的工人,無言的搖了搖頭。
「拜託你,就算只是稍微停幾天……一兩天也沒關係。」
阿蒼回過頭來繼續向工人低頭請求。
「我們馬上會準備好連署書,在那之前請你們停工一兩天。」
「我不是告訴你不可能了嗎?你以為工程的時程能說停就停嗎?每停工一天都是損失,你看到的這裡所有的工人都有家要養。」
「但是……拜託你,至少先留下校舍和體育館,就算只有幾天也沒關係,我們一定會補上連署……」
工頭搔搔頭,像是懶得理會他,轉過頭去看了看工地的進行狀況。
「每天都來誒。」
「昨天也是,真的講不聽誒。」
「你也該膩了吧?所以說年輕的小鬼就是不受教。」
在工頭周圍,聚集起的工人像是家常便飯一樣打算把他趕出去。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拜託你,先不要拆。至少,給我們一點時間辦完……」
「就跟你說工作的時程不是我們決定的,不要為難我們,你去跟更上面的人講,只要有指示下來我們就停工。」
「好了好啦,走吧小鬼。」工人們雖然不打算行使暴力,但是卻將阿蒼圍起來,打算讓他知難而退。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阿蒼低下了頭。
這是逃避著的自己,最後一次贖罪的可能性。
那個時候,因為一時的任性,讓周圍的人煩惱,痛苦,困擾。
如果這一次仍舊無法前進,大概,這一生就只能待在後悔之中吧。
「這是大家一起給我……最後的機會……」
不論做什麼,再怎麼難看,都沒關係。
就算是要下跪,甚至,在地上打滾。
這是,唯一彌補過往的大家的機會……
「喂喂喂,你想做什麼?」
「哈哈哈,他要下跪了,下跪!」
「就算你這樣搞也是沒用的,走吧!」
阿蒼低下身,彎曲了膝蓋。
即使五指伏地也沒什麼丟臉的。
因為那個時候,海斗學長他們,比現在的我更加難受……
但是……為什麼,現在會想起他的名字呢……
「哈哈哈,沒有那個必要。」
不知何時,從後頭傳來了笑聲。
阿蒼感覺到肩膀上傳來的拉力,將他整個人往後拉起身來。
「你沒必要在這種人的面前屈膝。是吧?阿蒼,兄弟。」
「海……海斗?海斗學長……!」
阿蒼愣著,望向十年不見的這個人。
他穿著正式的高級西裝,手插在口袋中,一付自在的模樣。
「而且他們也只是沒辦法左右這種事的小角色,對吧?」海斗說著自信的笑著,望向眼前的眾人。
「還叫人了是吧?」工人們說著捲起了袖子。
「我沒空跟小囉嘍說話。」海斗說著聳聳肩,望向工地:「負責人在哪裡?」
「好了好了。」工頭制止了血氣方剛的眾人:「就如我剛才所說,你們只要能說服公司那邊停工,不管什麼時候來講都可以,我隨時都等你們的停工公告。但是沒有,就不要打擾我們工作。」
在工頭冷靜的說完後,海斗指著他問道:「你就是負責人是吧?」
「我是這的工頭。」而他也有條理的回應。
「那我也不多囉嗦,收工吧。」海斗雙手插進口袋,仰身說道。
「我看這些小鬼欠揍啊。」一旁的工人又挺身上來:「你知道我們是誰嗎?」
「隆泰建設嘛。」海斗對被拉著的領子毫不在意,淡淡道:「隆基地產的子公司,是吧?」
不知何時,在海斗的身旁出現了戴著墨鏡,身著套裝與短裙的女秘書。
「失禮了,談話之中插入諸位甚是失態。」女秘書緩緩道:「今日上午我方已收購貴公司百分之五十五以上的股份,由於現在已過三點半,因此正式的文書明天才會送達。我有證券所的正式交易紀錄可供證明。」
工頭看了一下她提出來的文書,語聲發顫了好一會說不出話來。
「懂了嗎?現在這塊地不是你的,而是我的。」
「喂,老大,老大,現在怎麼辦?」工人們當然搞不清楚情況,只是一齊望向工頭。
「需要我再講一次嗎?下班。」海斗拍了個手說道。
「敲鐘……走吧。」工頭領著眾人茫然的回過頭。
「嗯,嗯,我會晚點回去。」阿蒼望向在音樂教室裡頭坐著的海斗學長:「因為遇到了學長,就這樣。」
也不理會電話那頭的連聲問號,阿蒼想也不想的就掛斷了電話。
「怎麼樣?打完電話了嗎?」海斗坐在旋轉椅上轉了幾圈讓它升高,又再逆轉幾圈讓它降低:「還是這裡能讓人安下心來啊。」
見阿蒼握著電話不發一語,海斗笑了笑站起身子,打開了窗戶。
「呼……真懷念的風景。」
微暗的夜幕降臨校園。
尚未完全暗下的夕陽餘光,在山邊留下一抹淡白。
彷彿還能聽到操場上的喧鬧聲。
「怎麼啦?你應該有很多想說的事吧?」海斗向沉默不語的阿蒼問道。
事實上,阿蒼並不是想不到該說什麼。
而是腦中一片混亂,不曉得該從何問起。
十年前在校慶時的那件事之後,自己就再也沒有回到學校。
三年級畢業之後,也沒有再見過眼前這個人。
別說見過,連聽都沒有聽見過關於「海斗學長」的消息。
然而他卻出現在眼前。
甚至有著掌握這片校地的權力。
「海斗學長……」阿蒼說著低身跪了下來。
「……」
「拜託你,把校舍借給我們一天。」
不論怎樣丟臉都無所謂。
因為事實上,那時候確實是因為自己逃走,才使得勉強上台的他們幾人承受那種恥辱。
「我知道這是非常無理的要求,即使會讓你們蒙受損失,我也會努力償還……」
阿蒼深深低下了頭,甚至將額頭碰觸到地板。
什麼也不想思考。
「這說不定是最後……不,說不定是唯一能彌補小咲的機會……」
「喂,阿蒼。」
海斗冷漠的開口,扶著阿蒼的肩拉起他的身子。
「咬緊牙根。」
阿蒼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下一秒海斗的拳頭立刻迎上他的側臉。
「嗚……!」
阿蒼摸著臉蹲在地上。
海斗脫下了西裝外套,扔在一旁堆著的桌椅上,解開了鈕扣,捲起襯衫的袖子。
「來。」海斗雙手握拳:「你能打中我的話,我就聽你的要求。」
「……什麼?」阿蒼摸著臉,雖然不痛但是正在發熱。一時根本搞不清楚海斗說了些什麼。
「還是該這樣說?你能打贏我的話,就把小咲交給你──」海斗笑了笑:「哈哈哈,我早就想說一次這種台詞了呢。」
「唔……!」阿蒼聽著他得意的笑聲,忍不住躍起身來,朝海斗揮了一拳。
但是根本打不中,海斗輕鬆的閃了過去。
阿蒼又接連揮了幾下,但是那麼大的動作,全都被海斗一下就看出軌跡。
「……嗚!」阿蒼的側腹又中了一拳。
「怎麼啦?全身都是漏洞,我可沒說過不會反擊。」海斗保持著握拳的姿態,仍然露出一付輕鬆的微笑。
「可惡!」阿蒼接連的攻擊,一路將閃避的海斗逼到牆邊。
但是海斗也一派輕鬆的從側面避開,然後毆擊阿蒼的側肩。
因為不是要害,所以這一拳海斗似乎揮得更重了。
「呼……呼……」阿蒼扶著肩轉過身來。
「怎麼啦?這樣的話你是打不中我的。」
這樣的話是打不到的。
什麼也不想。
什麼也不要想。
就算撲上去,就算不理會挨打拼上性命……
「唔喔喔喔喔──!」
阿蒼猛然的衝了上去。
「呼……」然而,海斗只用顎旁的手臂輕易的轉動一下就架開了拳頭。
他拉住了阿蒼的手連同肩膀,踢了一下腳跟讓他失去平衡。
阿蒼立刻坐倒在地。
「怎麼樣?現在可以好好聽我說話了吧?」
「哈……哈……嗯。」全身被打中的地方都在發熱。阿蒼將頭埋在臂中,喘著氣勉強點了點頭。
「哈哈哈,那就好。我去買點喝的吧。」海斗說完笑著走出教室,然而卻又立刻回來。他提著熱水壺和紙杯說道:「……是尼爾準備的吧?她想得還真是週到。」
阿蒼坐在那不發一語。
「怎麼樣?陪我喝幾杯吧?還是說有酒的話更好?」海斗說著提起紙杯,愉悅的笑著說道。
「呼……」溫熱的熱咖啡一瞬間溫暖了五臟六腑,熱起來的身子,逐漸開始感覺到了疼痛。
海斗見了阿蒼摸著傷口的模樣,不好意思的笑笑:「抱歉啊,看你那個樣子,似乎連好好講話都沒辦法了。」
「不……」阿蒼茫然的看著杯中冉冉升起的白煙,說道:「該道歉的是我。」
「哼嗯……」海斗觸杯輕啜了一口,緩緩的說:「十年前,在我畢業的時候,已經聽過這所學校要拆掉的事了。」
「誒?」
「我也和大家一樣想做點什麼,但是那時的我,什麼能力也沒有。」
海斗靜默的握著杯子。
「我努力到美國讀完大學,加入了老爸的公司。心想只要能獨當一面就能掌握更多的東西……」
然後他望著夜晚的天空,無語的嘆了口氣。
「但是知道更多就更明白,這並不是一個人的能力就能左右的事。」
「……」阿蒼跟著默默的喝了一大口。
「我甚至想過買下學校,結果單單是閒置著這塊地,你知道就是多龐大的數字嗎?」
海斗露出了個難以置信的笑容。
「對不起。」阿蒼無言以對,只能說出這麼一句。
「哈哈哈,不需要道歉。這可是我們都想做的事。」海斗說著搖了搖頭。
「為了我……和小咲的事……讓你們……」
阿蒼勉強湊組字句,但是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積累了十年的痛苦、後悔、內疚。這話,原本早該向他們四人開口的。
但是不論是長歌、學姐、小可,全都像是早已忘了似的,絲毫不以為意。
「哈哈哈,我不是說了嗎,不需要道歉。」海斗卻一付不在意似的笑笑。
「為什麼。」
阿蒼閉起眼,低下頭。
「為什麼,大家都這麼輕易的就。」
這是積累十年的愧疚。
「我明明……明明那樣背叛了大家的期待……」
「阿蒼,我不曉得你是這樣想的。但是,我一直都這麼記著。」
海斗難得的,收起了笑容,嚴肅的說道。
「我是個獨生子,我沒有兄弟。但是在我人生的某一段時光中,我遇到了比兄弟姐妹更親近的夥伴。」
「海……斗……學長……」阿蒼看著他真摰的望著夜空的側臉,忍不住也呆滯著無法言語。
「小咲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樣。」一瞬間,海斗又恢復了爽朗的笑容:「我也和你一樣,後悔著那時候沒能為她做些什麼。」
「……嗯。」阿蒼點了點頭。
「那時候能夠上台,也許是為了奏響你和她所做的歌也說不定。」海斗站起了身子,走至窗邊。「我猜,霧切她們,還有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沒有什麼好愧疚的,現在還來得及。」海斗說著握緊了紙杯。
「走吧,兄弟。這是為了憑弔小咲的演奏會。」
滑落的淚光,在一瞬間滴落至桌面。
但是,這是感動的淚水。
絕對不是,為了某人而悲傷。
「知道了,大哥。」阿蒼猛然站起身子。
海斗笑著握緊了拳。
阿蒼也跟著伸出了拳頭。
兩人輕碰了雙手。
不需要多餘的言語。
這是,男子漢之間,沒有必要開口就能心靈相通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