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裡。那道光。(03)

      「太好了……小凱你平安無事……」
      我漸漸甦醒，媽媽抱著我的右手哭泣。爸爸和純聖則是站在我的左邊。
      我好像是躺在醫院的病房裡。
      或許是體力還沒恢復的關係，我只能靜靜的躺在床上，想動也不能動。
      「爸……媽……純聖……我活下來了嗎?」
      「是啊，你很努力呢。」
      爸爸的語氣好溫柔，讓我有想哭的衝動。
      「嗯……」
      我止住在眼眶打轉的淚水，不讓它流下來。
      「哥，還有哪裡不舒服的嗎?」
      純聖略帶緊繃的表情問著，這應該是他第一次這麼關心我。
      我搖搖頭，並回了句:「沒有。」他的表情才放鬆許多。
      「那就好，這樣我們就能放心了。」
      爸爸才剛說完，護士便開門進來說:「時間到了。」
      「好了，我們該走了……」
      欸?爸爸在說什麼?要走去哪?
      「哥哥，一直以來真的很感謝你，我很開心。」
      等……等一下……
      「答應我小凱，就算只有你一個人──」
       
      「──你也要好好的活下去喔!」
      媽媽說完輕輕放下我的手。
      等一下，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他們各自說完後轉身跟著護士走，周圍白色的牆壁漸漸風化，變得漆黑一片，只留下病房房門。
      護士拉開門，溫和的白色光線竄出，她朝著光線走去，爸媽他們也跟在後面。
      「等等──」
      我應撐起身子，伸出右手想碰到他們，右手卻有如被黑暗吞噬，漸漸消失。
       
      「爸爸──媽媽──」
      溫和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純白色的牆壁使得病房內充滿光線。
      因為淚水的關係，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
       
      原來是夢……
      這場夢好真實。
      右手的感覺還在，媽媽握住我手的觸感也在。
      冰冰的、涼涼的、溫柔的觸感。
       
      如果那不是夢……那該有多好……
       
      根據醫生的說法，我在被成功救出之後整整昏睡了兩天。
      我是在災後第三天才被救難隊員發現的，如果再晚個幾分鐘，我可能就會沒命。
      「能活下來，真的是奇蹟……」
      醫生感嘆的說著。
      「……你的恢復狀況還不錯，再過幾天就可以拆線了。」
      他用筆指著我的右肩。疲憊的表情帶著重重的黑眼圈。
      「接下來還要注意……」
      「醫生!502病房的病人出現休克的情況!」
      一名護士慌張的跑進來喊道，醫生聽了之後立刻轉身快步走向門口。
      「要努力的活著喔!少年!」
      他離開病房前對我說道，笑容有如外頭的陽光。
      我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是低著頭，摸著僅存的右手臂。
       
      冒著白煙的稀飯擺在我的面前，這是今天的晚餐。除了稀飯，還有幾樣簡單的青菜。
      「需要我餵你嗎?」
      送餐的護士輕聲問著。
      我輕輕搖頭。
      「小心燙喔。」
      她一說完便堆著車離開病房。
      感覺好久沒有吃東西了。
      這是我被救出來後的第一餐。
       
      我想拿起金屬製的湯匙。
       
      啊!
       
      我忘了我的右手……
       
      當我用左手拿起湯匙，左手不聽使喚的抖個不停，舀起來的稀飯還沒送到嘴裡就已經撒得到處都是。
       
      突然覺得自己好沒用……
      我居然連這麼簡單的事情都做不好……
       
      懊惱的我直接把湯匙丟在地上，整盤的飯菜全都推下去，發出不小的聲響。
      「哎呀……」
      這些聲響引起了門外清潔阿姨的注意。
      「怎麼了?被燙到了是嗎?」
      我不停地哭，說不出話。
      「來~啊~」
      有個東西碰到了我的嘴唇。
      「吃吧。」
      我張嘴把那個東西吃進嘴裡，酸甜的味道瞬間在我口腔內散開，還帶點水果的香氣。
      神奇的是，我居然不哭了。我抬起頭看著阿姨。
      「很好吃吧，以前我兒子在哭的時候，我就會讓他吃這個。」
      阿姨拿出鐵罐裝的糖果，在我面前晃啊晃，發出『框啷框啷』的聲音。
      她雖然面帶微笑，但是雙眼又紅又腫，像是哭了很久一樣。
      「怎麼了?我剛剛聽見這裡有掉東西的聲音。」
      護士急忙趕來，在門口問道。
      「沒事，只是稀飯太燙，弟弟沒有拿好弄掉了。」
      「這樣啊，我等等去拿新的過來……」
      護士語畢，隨即匆忙離去。
      「你長的真帥氣呢……」
      阿姨一面拖著地板，一面對著我說。
      「……要是我孫子能平安長大，一定能跟你一樣帥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阿姨的語氣變得不一樣，似乎是在忍耐著什麼。
       
      「這些給你吧。」
      阿姨把那盒糖果放在我的床邊。
      我狐疑的看著她。
      「沒關係，反正剩沒多少。」
      她彷彿看穿了我的想法，面帶微笑的說。
      我微微點頭，向她道謝。
      「飯來了，這次還是讓我來餵你吧……」
       
      時間過去了一個星期，那天夜裡的事情彷彿昨天才發生。體內深處還記著當時的恐懼。
       
      這一個星期以來，有許多人到病房裡來看我。
      來的都是一些愛問東問西的記者、滿臉笑容的宗教團體還有一些來拍個照就走人的政治人物。
      說的全是一樣的話。
      「現在感覺怎麼樣?」
      「身上還有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有沒有什麼話想說的?」
      「祝你早日康復。」
      「請好好振作起來。」
      家人、朋友仍然是音訊全無。
       
      原本充滿光明的這個世界……
      僅僅在一夜之間……
      變得陌生又孤獨……
      彷彿置身在黑暗之中……
       
      「小凱……」
      被窩外，似乎有人在呼喚著我的名字。
      我慢慢
      掀開棉被。
      「外……外婆?」
      或許是太久沒說話的關係，我的聲音變得沙啞不清。
      外婆一聽見我的聲音，激動的情緒悄然流下。
      「你沒事……真是好了……」
      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撫摸著我的頭髮。
      這種感覺，就像媽媽一樣。
      我再也按耐不住來自胸口的陣痛，倏然流下眼淚。
       
      「看起來瘦了很多呢，有好好吃飯嗎?」
      她一邊削著水梨，一邊說著。一身黑色的禮服，看起來非常高雅，很難想像她是住在外島的一般平民。
      我微微點頭。外婆也微微笑著。
      「那就好，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只要還活著，就要好好吃飯，懂嗎?」
      「嗯……」
      「乖孩子……啊~」
      「啊~」
      清脆富含水分的甜味，每嚼一下就越甜。
      「醫生剛剛跟我說，你後天就可以出院了……」
      外婆語畢，吃了一小口水梨。
      細細咀嚼後吞下肚。
      「要不要跟我回去住呢?雖然上學有點不方便就是了。」
      咦?
      我有些驚訝的看著外婆，為什麼她會突然說這些?
      「那邊的風景很漂亮喔!你應該還記得吧，你小時候最喜歡在那邊的海灘抓螃蟹了，有一次還不小心被螃蟹夾到手──」
      「媽媽……呢?」
      我說出埋藏已久的疑問，心臟快速的跳著。
      外婆停下了動作，原本輕鬆的表情垮了下來，變得落寞。
      她嘆了一口氣。
       
      肅穆莊嚴的氣氛，時間彷彿被凍結了一般。
      被法師念經聲蓋住的，是家屬們微弱的啜泣。
      罹難者們的相片在最前面一字排開，雖然不想接受，這當中也包括了爸爸媽媽以及純聖，時間的魔法把他們最美好的一刻保存下來。
      看著相片，就會想起……
      我忍不住了……
      種種情緒就像雨水一樣，默默流下……
       
      這場芮氏規模7.3級的地震，造成全國兩千多人死亡，一萬多人受傷，堪稱史上最嚴重的一次天災。人們長時間辛苦建立起的一切，全在那天夜裡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