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點。
高跟鞋踩在幽暗昏黃的長廊上，發出「叩、叩、叩」不連續的聲響，猶如鬼魅心懷怨憤的哀鳴，又好似世界上最恐怖的禁咒，教人聞之不寒而慄。
暗無天日，是對這幢宅邸最適當的形容詞。
楓琳的房間是唯一的例外，那兒位於向陽面，又闢了好大一面落地窗，日間擁抱陽光的溫存，夜裡便燃起一盞盞明亮的燈燭。
光在，人就在。
－－黑暗幫總是能依據這點來判斷女主人的去向。
「叩、叩－－」葉星在樓梯口站定，抬頭朝二樓某個方向望去。
什麼也沒瞧見，那是無邊無際的漆黑。
沒有任何一抹光亮，來破壞這個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平衡，也沒有任何一道裂痕，來擾亂這個早已習慣成自然的常態，楓琳的房間徹底與漆黑的背景融為一體，少了門縫裡刺眼的白，卻予人更深更重的違和感。
不，或許這個常態、這個平衡，很快就要被人破壞了。
葉星挑眉，對著無聲的空氣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不知是讚許，抑或是對小女孩不自量力的譏嘲？
她轉身，背影再度隱沒於黑暗中。
她的目的地是位於地下一樓的幹部會議室。
其他人亦然，當她抵達時，狹小的空間早已擠滿了人。
與「宿敵」光明幫的決戰在即，幫裡上上下下都高度警戒，嚴陣以待，今天這場會議便是為了研擬戰略而開。
不過，葉星卻在這個熟悉的房間裡嗅出了與往常不同的味道。
在座的幹部們低著頭竊竊私語，眼角時不時瞄向中央主座的位置，空氣中瀰漫著焦躁不安的粒子，一如長桌上那盞忽明忽滅的燈火，在黑暗中劇烈地起伏、搖晃，挑動人體內最敏感脆弱的神經。
葉星把一切盡收眼底，臉上卻沒有太大的波瀾，因為她明白箇中緣由：那個平時總是空出來的主位，現在卻有個人坐在其中。
這意味著，平時不理幫務的幫主也出席了這場會議。
葉星朝主座躬身行禮，接著大步走向左首自己的位置，無論將來變數如何，她在這場會議中所扮演的角色不會改變：主席、司儀，以及提案否決權的行使。
「今日議題是下屆天使城奪還戰打倒光明幫的方針，我在此宣佈－－會議正式開始！」戴上眼鏡的葉星朗聲說道，犀利的眼神穿透鏡片，凜凜然掃向房裡每一個角落。
「秉葉副幫主，老朽有一破敵之計。」一個蒼老而渾厚的嗓音自葉星的對面響起，此人乃是幫裡的三代元老，季德剛。
「季長老請說。」
季德剛向眾人講解自己的計劃，在攻城順序、人員佈署、軍火調度方面都有所安排，亦根據敵方動向準備了四個方案，可說是一個縝密周詳的作戰計劃。
真要挑剔，就是心狠手辣了點，誘敵深入而後格殺勿論，不留一個活口。
此計一出，立刻引發熱烈討論，許多人高聲附和，表態支持，主席葉星卻反常地以手支頤，陷入沉思中。
「各位稍安勿躁，本座有一言相告。」
女聲自主座傳來，那聲音很輕很柔，卻帶著一股無法抗拒威嚴，所有的討論聲都因為這句話而停下，黑暗退至會議室邊緣，寂靜淹沒了整個空間。
那是楓琳的聲音。
妳終於說話了。
葉星放下托著頭部的手，放下荷在手臂的重量，她向後倒入椅背中，輕鬆的動作透著對說話之人的信任。
「季長老之計固然很好，但是圍而殲之，殺戮眾多，未免過於兇殘，若因此獲勝，傳出去名聲恐怕不太好聽。此外，根據您的預算，人力物力都嚴重超支，需再從長計議。」
「幫主，咱們幫替天下惡人幹的壞事背鍋多年，名聲早已黑到發亮了，妳還在意這些虛名做什麼？」季德剛不耐煩地回應：「何況哪有戰爭不花錢的？老朽的預算報表會計組早已審核通過，妳一調閱資料就能查到。」
楓琳感到有點生氣，對方根本把她當作沒見過世面小孩子！沒辦法，誰叫她老是逃避會議，把幫務委託葉星全權處理呢？現在這裡最有權威的領袖反倒是葉星。
她竭力維持表面的鎮定，深吸一口氣，優雅地站起身來，「既然如此，本座也有一個備案，既能節省開銷，也能合理收穫資源，更好的是，天使城的居民再也不必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哦？願聞其詳。」季德剛嘲諷地抬高語調，其他人交頭接耳，好奇的眼神直往楓琳身上瞄。
「和談。」楓琳停頓片刻，確認所有人都有聽到她的話：「派遣使者與光明幫簽訂和平協定，雙方停火並維持永久和平，天使城由兩幫共同治理，資源與稅收平均分配。」
「我反對！和平根本是無稽之談，資源更不可能平均分配！領土爭奪戰不僅是兩幫的傳統，佔領天使城所搜刮的金銀更是本幫重要財源，什麼都不懂就提出這樣的計劃，幫主，妳這是在藐視傳統！」
臺下爆出一聲怒吼，伴隨著手掌在桌面重重一拍，楓琳不禁為之語塞，她不認得說話之人，卻險些折服在他氣勢磅礡的謬論中。
受到那人的鼓舞，幫裡的主戰派紛紛跳出來指責楓琳的無知，霎時間，她成了眾矢之的，成了臺上任人宰割的代罪羔羊。
但她沒有驚慌，因為她在一面倒向主戰派的聲浪中，感受到一抹溫柔而充滿勇氣的目光，彷彿正告訴她――
放手去做吧。
放手去做，我在背後支持妳。
楓琳走回原位坐下，雙目凝視著反對自己的長輩們，柔聲說道：「叔叔伯伯說得都沒錯，楓琳思慮不周，非常抱歉。然而，在領土爭奪戰中我們損失的遠比得到的多，包括許多位英勇捐軀的弟兄。」
「只要是戰爭，就必需有所犧牲，這是百年來顛撲不破的道理，我們悼念逝者，向他們獻上敬意，但是傳統依然不得輕易廢棄！」說話的是剛才對楓琳開出第一槍的人，但他的氣勢明顯減弱了。
他是鄭長老，楓琳父母最忠誠的屬下以及最信任的夥伴。
楓琳想起了逝去的父母，她面露哀淒，「鄭叔叔，您還記得我父母是怎麼過世的嗎？」
指責聲戛然而止。
鄭長老臉色一僵，無言以對，他不可能不知道楓維幫主死於第二十七屆領土爭奪戰，死於最為陰險的「關門捉賊」戰術，被光明幫的弩車陣插成了活箭靶，因為他當年就在夫婦倆身邊，試圖用肉身阻擋敵人猛烈的攻擊，然而他被推開後昏迷，醒來時已落下了殘疾，而他最後悔的，是自己沒能力挽回那兩條寶貴的性命。
關門捉賊，就是季德剛今天提出的戰術，葉星終於明白楓琳為什麼堅持要在會議中擋下這個提案，她害怕沾滿血腥的歷史在不久的將來重演。
「那場戰役讓我失去至親，而你們失去了尊敬的幫主。」楓琳哽咽：「我知道你們內心充滿怨恨，恨不得把那些殺害摯愛的人渣生吞活剝，然而，以牙還牙、以暴制暴只會讓悲劇不斷發生，這一次降臨在對方身上，下一次極有可能又輪回到我們。」
「失去至親的傷痛可以被時間撫平，可是空出一塊的缺口卻永遠無法彌補，為了已逝的親人，為了後代子孫，也為了天使城所有居民，給他們一個平靜安穩的居住環境，我們何不嘗試終止殺戮、握手言和？」
「唉，幫主都說到這個份上，老朽也沒有反對的理由了。」季德剛嘆了口氣，「只不過，如果敵方不同意呢？」
「那麼戰事仍然要進行，基本方針就按季長老所說，再加以修改後執行。」葉星回答。
眾人忽然意識到今天一直是由楓琳主導著會議。
「至少要刪去圍困的部分。」楓琳補充。
葉星朝楓琳豎起大姆指，手裡的議事槌在木座上敲出清脆的響聲，也撞開了和平的序幕。「今日的提案，通過！」
楓琳再度起身，面向黑暗幫所有幹部，她的眼神裡沒有猶豫，只有無比堅定的決心，如兩道清澈的淺彎，親切，而又如此震撼人心。
「我知道很多人在心理上不能接受，認為自己承受了那麼大的痛苦，就該原原本本報復在敵人身上。但我相信，即使在我們這一代做不到，只要跨願意出最艱難的第一步，用言語和行動持續釋出善意，黑暗幫和光明幫的仇恨終將消弭於無形。」
她走到窗邊，唰的一聲拉開窗簾，讓星光灑落。
「黑暗擁抱光明，並不會因此喪失了自己的價值，反而在光的映照下，煥發出更加動人的色彩。」
（未完待續）
創作內容
《光與暗之間》續章：領土爭奪戰（中）
【短篇】 (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