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小朋友是誰呀？」
伊芙頭頂傳來女人的聲音。溫暖柔軟的觸感和淡淡清香從背後包覆全身。對方雙手交疊在伊芙胸前，手掌輕觸伊芙手背。她的動作是如此輕柔，但伊芙動彈不得，心裡只浮現一個字：「死。」
「好久不見，蘇枋閣下。」洛君說：「她是我直屬部隊的新任軍官。今天帶她來見見世面。閣下就不要太欺負她了。」
「這麼可愛的孩子我怎麼捨得放手？」
雖然這麼說，女人稍微加強力道之後便鬆手了。她將伊芙轉到自己面前凝視伊芙面容。伊芙這才有機會觀察女人樣貌。那女人身材纖長，帶著木製上半臉面具。面具木燙紋飾繁瑣莊嚴，使得伊芙無法對焦視線。看不清對方雙眼，也就無法掌握對方意圖。女人再次擁抱伊芙，她說：「原諒我。請洛君大人進入會場吧。」
「今天也麻煩閣下關照。」
女人行禮之後便消失在走廊轉彎處。伊芙瞪著清明，氣得差那麼一點就要流下淚來。清明說：「對不起。我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抱住妳了。」
進入皇宮之後是伊芙領隊，清明殿後，將洛君護在中間。要從後方襲擊伊芙必須穿過清明還有洛君兩個人。如果那女人不懷好意，現在已經殺了洛君。但洛君為清明緩頰，她說：「不能怪他。蘇枋大人是皇帝直屬護衛隊的領頭人，也是擅長隱蔽氣息的變色龍，還是清明的師祖。興致來了，惡作劇也沒人拿她有辦法。妳就原諒清明一次。」
蘇枋並不是單純隱蔽自己的氣息，而是更深層的，將自己從世上抹去。伊芙心想。對伊芙來說，每個人的存在都會擾動光線、空氣、溫度，以及他們周圍的所有人。比如在軍帳中黑貓改變了艾瑪的呼吸頻率因而暴露了自己的存在。這些影響在伊芙眼中看上去是一種「波動」。然而，蘇枋抱住伊芙的那一瞬間，蘇枋澈底消失的波動和切確存在的觸感混亂伊芙感官。那種感覺，就像在皮膚上敷一層泥漿，彎曲手臂時不曉得撕裂的是皮肉還是陶土薄片。蘇枋確實不是清明能夠應付的對象。
不過要不是清明一點意識都沒有，蘇枋怎麼有辦法制伏伊芙？
看伊芙一言不發，洛君補充：「放心吧，我沒聽說過蘇枋大人喜歡小孩子。這只是惡作劇而已。」
「洛君大人多慮了，我沒有這種想法。」伊芙對清明說：「你走前面。」
「可是。」
「清明，手。」洛君悠悠然伸出右手讓清明攙扶，她說：「請伊芙小姐走在左後方。」
伊芙點點頭。這個配置除了右前方由清明作肉盾，洛君將護衛工作全權交給伊芙。伊芙說：「帝都裡還有蘇枋大人這麼厲害的人嗎？」
「伊芙小姐。人的能力有其極限。在那之後勝負取決於當時的『情勢』與人的『精神』。妳只要維持好這些就不用擔心。」
伊芙覺得有點慚愧，作為侍衛還需要洛君安撫情緒。她甩順拂塵提振精神。雖然皇宮中不能使用武器，但拂塵等道具還是能做為禮器隨身攜帶。出門前嘉兒把拂塵塞到伊芙手中。「拿著看起來身體比較大，到皇宮才不會被欺負。」她是這樣說的。
宴會的場地不算華麗寬大，但古老典雅。長桌上零落地坐著幾組人。大部分的侍衛維持著獸形。最引人注目的應該是坐在長桌中後段的男人，他身後盤臥一隻巨大灰狼。灰狼背對伊芙，呼吸起伏平穩。
洛君入座坐主位左方第一位。對面的女人三角吊眼，目光銳利。重點是，她身後沒有護衛。女人說：「恭喜妳呀。這下不用再聽那些廢物冷嘲熱諷。」
與女人精光直射的眼神相較，洛君的虹膜暗如深淵，平靜無波。洛君說：「多虧天馬皇姐當初費心指導。西方海岸情況怎麼樣？」
「那些野蠻人沒辦法溝通。現在還在找出航的嚮導。」
「哈，皇姐，死人是不會說話的。」坐在皇子天馬隔一個位置的男人插嘴。男人雙手放在後腦，翹著椅子。他說：「妳到一個地方就把人殺光，要找誰當嚮導？」
「你好好種田吧，話不要這麼多。」
「哇，我閉嘴我閉嘴。我可不想被妳吃了。皇姐今天也是在路上就把隨從當零嘴吃了吧？」男人講手掛到椅背之後，他說：「皇姐不用在晚宴裝淑女也沒有人敢有意見啦。」
洛君扯動伊芙衣袖。下一秒天馬舉起右手，變化為青色鋸齒大鐮刀、斬向男人。男人後方的大猩猩護衛挺身向前，鐮刀鋸齒陷入後背。要不是伊芙拂塵末端擋住天馬前臂，大猩猩侍從就會被劈成兩半。天馬一收手，大猩猩跪倒在地。
「皇姐息怒，今天是個大好日子。不要讓小事壞了皇姐的興致。」洛君見男人又要開口，她接續說：「我說不要壞了皇姐興致，沒有說我不會動手。」
「不要拿下個蟻城，就以為自己能上天了。」男人說：「請個營養不良的侏儒當護衛，妳手邊沒人了吧？」
「沒辦法，獸化後還只能在地上爬的，格調太低了。」
「今天就讓妳減員！」男人起身拍桌大罵。由巨型灰狼侍奉的男子低聲叱喝：「無聊，坐下。」男人摸摸鼻子坐回座位。洛君說：「孩兒失言，方才孩兒無意冒犯皇叔。」
「沒事。看著以前那個暴躁小鬼現在能沈穩地統領眾人，我們都感到很欣慰。不要被無聊的自尊牽著鼻子走。天馬，妳也多學學人家。」
天馬「哼」一聲轉過頭去。男子轉頭看向由大猩猩服侍的男人，說：「黑目，我殺了你。」
黑目只是低頭看著眼前的杯子，沒有回應。
「確實妳給人的印象改變了啊。」天馬開啟另一個話題，她對洛君說：「這兩年發生了什麼事嗎？」
「戀愛了啊。」
「蛤？」
聽到這個回答，天馬驚訝地抬頭、黑目差點摔下椅子。洛君若無其事地喝一口茶，她說：「總是要把好的一面拿給人家看。皇姐應該也試試，感覺很好喔。」
伊芙看向清明，只見清明搖搖頭。他心裡大概想著：「那不是戀愛，是性騷擾。」天馬對這個提議有點遲疑，她說：「大鯢嗎？大鯢我實在是有點。」
「皇姐，只要有愛就沒有問題。螳螂、蝴蝶、獨角仙，只要心裡有那份熱情，都是可以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熱烈詞語配上無神雙眼，天馬已經分不清洛君是不是在開玩笑了。她輕揉太陽穴，說：「我的錯，是我不該問。」
閒聊幾句長桌也就坐滿了人。隨著皇帝侍衛的長聲宣告，現場安靜下來。帶著燙木面具的女人率領隊伍進入會場。走在隊伍中央的老人就是皇帝了吧？伊芙仔細觀察隊伍裡的每個人。皇帝本人並不起眼，是一位滿頭白髮的老先生。
不，不對。皇帝坐入主位，環視一週。明明沒有做任何虧心事，對上視線的那一刻伊芙心裡浮現出秘密被發現的心驚、羞恥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恐懼。伊芙趕緊底下視線。太近了，皇帝應該要坐在崇高的台階上遠離凡人。浸潤在皇帝的威光之中，伊芙內心動搖就要窒息。她甚至聽不見皇帝為宴會開場的話語。
反觀洛君緩慢流暢地吃著前菜，對於皇帝的問題也是輕巧應答。洛君跳躍奔放的思考邏輯讓伊芙放鬆不少。然後她看見細小的黑點盤旋在洛君頭上。居然真的有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伊芙瞄一眼站在皇帝身後的蘇枋，隔著木製面具捉摸不定她對這件事的態度。伊芙傾身在洛君耳邊說：「這裡有蚊子正常嗎？」
只見洛君藉由吹涼熱茶的動作表示否定。伊芙回身時拂塵順手一收，蚊子掉落桌面。皇帝說：「怎麼了嗎？」
「父皇還滿意今天東方風格的晚宴嗎？她提醒我要給父皇陛下供上西方島國特產的點心呢。」
「喔？是什麼？」
「是西南方港口輸入的茶點喔。粗糙的植物塊根濾掉纖維之後混入潔白豆沙，塊根原本的甜味就被綿密的口感襯托出來。整塊糕點組成一致，卻因為烘焙火候內外不同而形成不同口感——外表柔韌內裏細軟。看起來粗獷，吃起來卻意外的精緻。平實的材料轉化昇華成高貴的點心，這也是一個很棒的隱喻。」
聽到西南方港口，天馬「哼」一聲。她等洛君吃完前菜已經等很久了。她說：「不就是吃個茶點嗎？這麼多學問？」
「有適合豪邁吃法的食物，也有適合細細品味的茶點。皇姐喜歡的那種一口吞下的暢快感我也很能理解喔。物體滑入喉嚨的滿足和對方窒息時無意識的顫抖痙攣都是品嚐的重點。」
「這麼生猛我倒是不能理解。」
「我沒有辦法體會咀嚼的好處真是可惜。」洛君吃完最後一口前菜，嘆了一口氣，她說：「要是我也能像天馬皇姐那樣細細品嚐嚼碎骨頭、內臟時震動顎骨的刺激感就好了。咀嚼也是一種主流的癖好呢。」
「妳對飲食方法很有研究。」皇帝笑笑地說。洛君說：「那是當然。如果生在世間要面對這些事情，那就必須過得淋漓盡致。我對睡眠和放空也很有心得。只是關於排泄就難了，那可是集大成的事。吃什麼、什麼時候吃、什麼時候活動、怎麼活動，都會影響最後的形狀和硬度，還有會不會黏在。」
「停，我們換個話題。」
「皇姐意外地很纖細呢。」
「感覺今天洛君皇姐很外放，發生了什麼好事嗎？」坐在天馬右方的男人加入話題。天馬想起先前談話，馬上插嘴：「停，這個話題也不行。她本來就這樣，你不要被她騙了。」
「我向來正直真誠，皇姐妳這樣講話我很傷心。」
「好運打通蟻城，底氣當然足啦。」黑目似乎忘了先前收到的警告，再次挑釁洛君。伊芙看向灰狼男人，他正和周圍的大臣談話，沒有注意到這裡發生的事情。
「每個人有各自的專長。」坐在洛君左方的女人聲音扁平而不刺耳，話鋒尖銳。她說：「你深耕南方十年一事無成。現在種稻，產量、品質帝國第一。要不是洛君皇姐接下你的爛攤子，你還能去種稻嗎？你就不要抱怨了。不過皇姐也有趣，先是養個小白臉在身邊，現在連小女孩都帶上了。皇姐精通的癖好著實不少。」
洛君放下叉子，用餐巾輕點嘴唇。她對來收前菜餐盤的男侍說：「麻煩你把牠也收下去吧。已經死了，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男侍定睛一看，這才看見蚊子屍體，他驚叫一聲。所有人的目光集中過來。那一瞬間伊芙發現蘇枋消失在視野之中。她蹲下馬步，讓拂塵自然下落，左手反手抓住拂塵前端，往後、往上猛力二連擊戳刺。
「唔！」一隻寬大手掌停留在伊芙左側最後向下懸垂。伊芙拂塵末端抵在蘇枋的左肩肩關節上。如果蘇枋站的位置不對，左腿就會被擊中，那就連站也站不起來了。洛君說：「妳找我們家小朋友有什麼事？蘇枋閣下。」
「我認為她拿著拂塵已經威脅到陛下的安危。」蘇枋被伊芙抬起，幾乎墊著腳尖說話。雖然能夠勉強脫離，但作為皇帝直屬護衛隊統領，在氣勢上蘇枋不能掙扎後退。伊芙感覺蘇枋氣息又要消失，將拂塵往上一提。蘇枋差點叫出聲來。
「伊芙，把拂塵送給蘇枋閣下。閣下，收到禮物，記得要回禮。」
「感謝殿下理解。大逆不道之人的屍體我也帶走了。打擾各位用餐興致萬分抱歉。」
伊芙確定蘇枋能夠站穩腳步才放下拂塵。在外人看來，伊芙只是抵著蘇枋肩膀，警告她不要靠近洛君。蘇枋用右手接過拂塵並撿起蚊子屍體，躬身後退。短時間內蘇枋應該已經不能隱蔽氣息了。
眾人沈默之中唯獨皇帝開口，他說：「洛君，妳是今晚的主角。妳想要晚宴繼續嗎？」
「父皇陛下，放肆之人輕視的人並不是我，而是您啊。這事就讓陛下決定吧。」
皇帝眯眼看向洛君，洛君並沒有回應視線。最後皇帝向後靠到椅背上，手向外揮示意晚宴繼續。經過這一波折，接下來的交流茶會被取消。不過今天的晚宴只是序曲。其後接連大小會議餐敘，代表人議論協調各地區的行政政策才是他們來到帝都的主要目的。
這些事項基本上和洛君無關，因為洛君沒有領地。日前只是領受皇帝賦予「鎮東大將軍」一職在東方地區維持治安，並且積蓄足以和螞蟻對抗的軍事實力，為帝國的再次擴張做準備。帝國擴張的關口有兩個，一個是西方海岸，另一邊是東方的橫斷山脈。現在東方的關口已經打通。說不定接下來洛君會取代第一皇子天馬，接下開拓西方航線的任務。
回程路上，兩個穿著水鄉服飾的人走向洛君，一男一女。走在前面的男人粗頸背駝、體態盤寬。後面跟著的女人面容青澀、神態畏縮。洛君向男人點頭致意，她說：「好久不見，父親大人。」
「洛君，辛苦妳了。」男人應該是洛君的繼父、水鄉的大鯢族長。族長露出油滑笑容，他說：「沈姐在天之靈一定感到相當欣慰。」
「離世之人，想望無從揣測。小女只當父親讚美。」
「我們對妳有很高的期待。大鯢一族的繁榮興盛就靠妳了。」
眼看話題還要繼續，洛君側身讓路，說：「您來到帝都舟車勞頓，想必疲憊不堪。今天時間晚了，還請您好好歇息。小女來日再向父親、母親大人請安。」
族長點頭離去。他身後的女人不停回頭。最後女人快步跑回洛君面前，她說：「洛君。」
「姐姐很久不見，最近好嗎？」
「那個。」女人沒有回應洛君的招呼。她低下視線，過了許久才開口：「對不起。」
「妳開始操持家務了嗎？」
「是的，這幾年都跟在父親後面學習。」
「我很期待下次回鄉。」
「洛君，我。」
洛君搖頭，舉手阻止女人說話。她說：「姐姐回去吧，父親大人在等妳。」
嘉兒曾說大鯢族長捨不得親生女兒，所以把養女洛君做為人質送到帝都。她覺得大鯢族長笑容邪佞，是不是因為嘉兒的這一番話呢？伊芙看向大鯢族長想再次確認他的面容。不過族長已經走遠，伊芙只能看見族長髮髻上下擺動。
回到宅邸，洛君在大院遣回清明。站在寢室之外，洛君說：「伊芙小姐，幫我開門。」
「是。」
伊芙繞過洛君，掃視她的左半身。洛君雙手下放眼瞼半閉，背板僵硬呼吸深淺不勻。洛君走進寢室三步不到，雙腿癱軟坐到地上。伊芙從門後探頭，儘量維持輕描淡寫地語氣，她說：「沒事嗎？」
過了許久，伊芙才得到洛君回應。洛君說：「等一下小赭就來了，伊芙小姐先回去吧。」
「是。」
伊芙關上房門，轉身看向走廊天花板，深吸一口氣。寢室中傳來洛君細細哭聲。
一點都不輕鬆啊。伊芙心想。
如果大家覺得喜歡，還請多多給予GP和留言──！
又來到多人交談的場面，希望有成功的呈現台面下暗潮洶湧的氛圍。
皇子洛君在不同的人面前戴上不同的面具，本質上卻是溫暖的，也是我很這個角色的原因。（還有有點傲嬌的部分也是。）
下回，混亂前的間章，蓋爾嘉朵的決意與大夫子的邀約。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