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的空間之中光線昏暗、空氣污濁，門口衛兵的影子隨著火把搖曳的火光透進來。衛兵一動不動，如同雕像一般。夜裡寒冷的氣息從地面往上浸潤，全身只有一件薄毯遮蔽，裸露在外的腳踝和鐐銬凍在一起，艾瑪呼出白色氣息。
一道冷風吹入。悄悄現身的黑影臉上鑲嵌兩顆金光寶石，寶石裡的黑褐色條紋如同裂谷深不見底，是卡哈拉。
「你來這裡做什麼？」艾瑪幽幽地說，聲音比外頭火把燃燒的嗶啵聲響還要低。
「妳還好嗎？」
艾瑪伸出右手，一道血紅的傷口刮過雪白上臂，怵目驚心。她說：「你說呢？」
卡哈拉單膝跪地，從斗篷裡拿出水壺。他拉直艾瑪的手臂沖洗傷口。艾瑪沒有吭聲，只是緊緊抓著卡哈拉的手。刺痛一波一波地傳過來。
卡哈拉取出小刀劃破手袖的絲綢內襯，為艾瑪包紮。他說：「只是來看妳。」
「說謊。」
卡哈拉沒有回話。包紮的時候只要艾瑪皺眉，卡哈拉就會停下動作，像是在問：「弄痛妳了嗎？」卡哈拉說：「是誰教妳反攻？我要他死。」
「是我。」
「不可能，我認識妳這麼久。妳不是這種人。」
艾瑪抬頭瞪著卡哈拉，說：「那又是誰？我認識你這麼久，你不是這種人。」
「我有我的理由。聯軍已是強弩之末。世間之事迴還反覆，強權緣起覆滅，是成是敗不要太執著。」
「你又在執著什麼？」
「艾瑪。」
「不要叫我。」
「我是真理教的傳人。」
艾瑪睜大眼睛看著卡哈拉。卡哈拉抬起頭直視艾瑪雙眼，眼神誠摯。不是玩笑。卡哈拉說：「這個世界走到黃昏，我們必須找到龍卵。」
「你真是瘋了，不要到這種時候才跟我說你相信這種鬼話。」
真理教是一群祈求世界顛覆的狂熱份子。與恪守己任，等待最後審判的末日信徒不同。他們的目的是親手將世界推向毀滅。衝突、械鬥、叛亂、戰爭，為了引發混亂無所不用其極。聯軍只是卡哈拉達成他神聖任務的其中一種手段。
「艾瑪，這是真的！當年的饕餮就是見證。這個世界必將重生。」
「不要說這種蠢話，你沒有看過什麼是饕餮。」艾瑪兩眼發直，抓住卡哈拉的肩膀，她說：「那不叫重生，你只會得到毀滅！」
艾瑪還記得那天最先傳來的是地鳴。巨大的黑影伴隨蒸騰熱氣從遠方蔓延過來，吞沒日光之後只剩純粹的黑暗。那塊龐然巨物與天空的邊界像濃煙般波動，從左到右橫跨整個地平線。
艾瑪和族人往草原的盡頭逃離，走了三天三夜似乎沒有止境。最後她倒臥在沙漠的正中央，黑暗的邊界正好停在她的腳旁。
她是她族裔裡的最後一人。
黑暗是肉塊。各種肢體從嵌合體中岔出來，微微抽動。有人還有意識，嗚咽和尖叫聲不絕於耳。羚羊、犀牛、老虎、鱷魚；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草木植株全部融在一起。
在年幼的艾瑪面前，這只是純粹的地獄。
「把這些忘了吧。趕快去找一個相好，過平淡的日子。」
「怎麼還說這些？」
「你不要相信那些走火入魔的大人說的話，他們不正常，你知道嗎？他們不正常。」
「艾瑪，看看我，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卡哈拉扶住艾瑪的肩膀要她正視他。但艾瑪把卡哈拉推開，跌坐在地上。她轉過頭去，說：「你今天到底來做什麼？」
「我來看妳。」這次沒有被駁斥，卡哈拉繼續說：「投降吧。」
「我是戰敗的戰俘，哪有什麼投不投降？」
「妳知道我的意思，加入帝國軍。這樣對大家都好。」
「對大家都好？你把我當獻禮送出去還不夠，你要利用我到什麼時候？你走吧。」
「艾瑪！」
「你走吧。再不走我要叫了。」
卡哈拉將披風卸下，轉一圈包裹艾瑪。兩個人臉對臉靠得很近，艾瑪伸手猛力地拍他的臉頰。卡哈拉這才往後閃躲，蹲曲到地上，搖搖頭滑順地化為一頭黑豹。他說：「艾瑪，考慮一下我說的話。還有，教妳戰術的那個人要小心。他殘暴不仁，視人命如草芥。」
「我看過的人比你多，不用你管。」
「我走了。」
「有種就不要回來。」
卡哈拉臨走前呼嚕兩聲，煩悶的艾瑪把披風朝他丟過去。原本已經鑽入布幔底下的卡哈拉扭動肩膀，轉身將披風叼回來。一來一去的同時，外面出現騷動。
軍帳啪啦一聲掀起，黑髮隨冷風展開。碧髮的嬌小身影跟在後頭，手裡抱著枕頭棉被之類質感的東西。
「艾瑪，這是帝國軍軍醫蓋爾嘉朵。」伊芙擠到前方，看見艾瑪披著薄布正在扭動身體，很冷的樣子。有把棉被帶來真是太好了。她說：「今天早上看見妳好像不是很好，有機會就來了。」
「來吧，讓我看看。」嘉兒說著就去抓艾瑪的披風。艾瑪彎下腰拉緊領口，抿著嘴唇，她說：「我沒有怎麼樣。只是到現在還沒有水喝，頭有點暈。」
嘉兒皺皺眉頭。詭象艾瑪這麼嬌貴？沒聽過大象一天沒喝水有關係的。嘴唇摸上去粉嫩粉嫩，哪裡是口渴的樣子？體溫倒是很高。只聽伊芙說：「早上看到艾瑪右手有很大的痕跡，原來只是污漬，那太好了。」
「什麼污漬？」
「只是小傷，沒什麼。」
「給我看看。」嘉兒拉直艾瑪的右手，傷口滲出的組織液浸潤整支上臂。她說：「這是誰弄的？應該痛得不得了吧？」
艾瑪沒有答話。嘉兒解開粗魯的包紮，一邊碎碎唸：「這再拖下去可是要截肢的。妳以為這種事情逞強有用嗎？因為我是敵人所以水火不容？謝謝妳喔。現在這個時候還要來服務妳，我又不是吃飽閒著沒事到處遊蕩。我也想早早回去睡覺啊。看在這位小妹的面子上也吭一聲吧？早上才被派去送死，晚上就帶醫生來看妳。去哪裡找這麼乖的孩子？對不對？欸，妳也說話呀。」
「嗯？我嗎？」伊芙正忙著把帶來的枕頭棉被展開鋪平，試躺到一半差點要睡著。突然被點名當然反應不過來。再說，這種碎碎唸原來是要人聽的嗎？她說：「他們對我很好。」
「洛君大人也很欣賞妳，詭象艾瑪可不是隨便的稱號。知道的話就好好珍惜自己的身體。大人沒有表示什麼只是因為軍務太忙的緣故。」嘉兒突然發出「嗯」的遲疑哼聲，今天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伊芙身上，完全沒有意識到還有一位敵方大將俘在軍中。忍著心虛，嘉兒說：「應該啦。」
「那卡哈拉呢？那隻畜牲怎麼樣？」艾瑪突然說：「之後會封爵還是變成皇子的附庸？」
「我怎麼知道？我是軍醫。這不關我的事。」嘉兒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趕緊改口。她說：「每天光是要對付妳們這些傢伙就累死了。今天有人耳朵擦傷也要我醫。」
「耳朵擦傷也很難過。」伊芙把棉被湊到臉上，只露出兩顆眼睛。嘉兒說：「躺得這麼舒服，等一下妳睡著誰搬妳回去？」
「我只有這件被子，再躺一下。」
「妳傻啊？叫小赭再拿來就好了。」
「可是我連床墊都拿來了。」
嘉兒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伊芙。連床墊都拿出來是有點過分。還好沒把床架也拆了。她說：「妳睡的是備用主帳，三四份備品是少不了的。總之小赭會想辦法。好啦。有機會我會再來。」
「妳有這些空閒嗎？」到了最後艾瑪依舊不給好臉色。她說：「身為軍醫，一直在戰俘營進進出出。不怕惹人閒話？」
「我是軍醫領隊，誰敢管我？妳好好奉上感謝之心就是了。伊芙，時間差不多，我們走吧。」
嘉兒起身，俐落地穿出軍帳。艾瑪說：「什麼嘛？叫得那麼親密。」
「那我也走了。」說著要走卻停下腳步，伊芙抓著軍帳口的布簾，她說：「艾瑪我問你。」
艾瑪抬起頭，發現伊芙臉色惶恐，嘴唇緊抿。艾瑪疑惑的哼一聲，只見伊芙舉起手指向自己。
「那個人是誰？」
一股冷顫從艾瑪的背脊直竄上頭皮。這怎麼可能？明明兩人連氣息都對上了。怎麼察覺到的？什麼時候察覺到的？沒等她張開嘴唇，卡哈拉從艾瑪的懷中竄出來，體型比剛剛小了一半。
「貓？」
「是情人。」黑貓的聲音沙沙的，很有磁性但雌雄莫辨。黑貓轉身沒入黑暗。牠的氣息像墨滴入水中，混溶擴散消失不見。伊芙說：「艾瑪？」
艾瑪輕輕點頭。伊芙的耳根潤紅，臉頰灼熱。她趕緊說聲「再見」，到帳外呼吸冷冽的空氣。回伊芙軍帳的路上，嘉兒說：「看那件披風，有人來找過她。妳覺得會是誰？她的部下還是卡哈拉的部下？」
「是情人。」
「情人？」哪裡來的大象可以穿過層層守衛，潛行到正規軍軍寨裡面？不過伊芙點點頭，紅潤的血色從晶瑩的肌膚下透出來。
傻孩子，人家說什麼都信。
之後嘉兒讓小赭拿了新的棉被床墊過來。即使是備品也比伊芙移動要塞房間裡的棉被更蓬鬆柔軟。催促伊芙鑽進被窩不久，小赭聽見輕輕似呢喃的呼吸聲，心情放鬆下來。她離開時只和門口的衛兵點頭致意，想盡快回到洛君大人身邊。
天朦朦亮的時候，嘉兒就來了。交代小赭整理帳篷，嘉兒帶伊芙到洛君的主帳。門口衛兵開口之前，嘉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仔細一聽，裡面人還不少。突然聽到洛君大聲宣告：「進來吧。」
一把被嘉兒推進帳篷，所有人轉過頭來注視伊芙。有個人說：「就是這個矮子？」
「情況就是這樣，明白了嗎？」洛君盤腿坐在寬闊的椅子上，身板直挺，雙手平放大腿。她雙眼迷離，像是跟伊芙說話又不太像。
明白什麼？等到汗毛豎起還是沒有人回應，伊芙說：「有什麼問題嗎？」
軍帳當中罵聲四起。一個人衝上前來，大喊：「出去單挑啊。」
「藍仔。」比周圍所有人都高一截的巨漢叫住那人，說道：「讓紐吉來。」
「不過是個小鬼。」藍仔一聲咋舌。他身後冒出蓬亂短髮，一個女人肌膚黝黑，無袖上衣掛著的吊帶褲伸出兩隻粗壯手臂。她就是紐吉吧？紐吉說：「我不知道妳耍了什麼手段。想要糊弄我是沒有用的。」
紐吉雙手向下一伸，竟然碰到地板，頭猛然向上膨脹，化為河馬向前衝撞。伊芙往後退撞到嘉兒懷中，嘉兒遞給她一隻淺藍色短槍。
摸就知道了，這是法蒂瑪女王給她的那把紫黑短槍。當伊芙還在想為什麼短槍會褪色時，嘉兒順手把她推出帳外。
衝出來的壯碩河馬張開血盆大口，跟伊芙的身長一樣寬。伊芙閃過幾次進攻，其他人陸陸續續走出主帳。洛君最後才由嘉兒攙扶，慢悠悠地走出來。
「躲哪裡去？」
紐吉用巨大的門牙猛力打擊對手，卻數次撲空。伊芙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但很明顯只要結束這場戰鬥就可以了。她拳心朝外橫舉短槍，深吸一口氣。在紐吉嘴巴張到極限的瞬間，伊芙向前突進架住紐吉上顎，右腳踏著下頷用力一蹬。「啪嗒」聲響響徹清晨清涼空氣。紐吉就地倒下不再活動。
一擊必殺。
對比昨夜伊芙顯露出的嬌弱姿態，這一幕在嘉兒眼中非常震撼。她將洛君的手臂抱入懷中。相較之下，洛君只是用無神的雙眼看向前方。
「混蛋！把那傢伙拖過來。」指揮眾人的巨漢看向伊芙，眼睛卻沒有聚焦在她身上。順著巨漢的目光看去，伊芙心臟停了半拍。
怪物如猿猴四肢著地，深褐色肌膚同樹皮皺褶龜裂，臉面沒有五官亦無毛髮，眼窩深陷而沒有眼珠。成精的樹妖拴著數條粗厚鐵鍊，帶著與五組人馬相抗衡的力量，一步一步移動過來。它比伊芙上次遇到的個體整整大了一圈，幾乎與伊芙同高。巨漢說：「看妳囂張到哪裡去？這可是投入一個中隊才抓到的怪物！」
「把如此妖孽帶到洛君大人面前，這是叛變！」嘉兒怒斥道。男人卻說：「叛變？制伏它對副將軍來說只是小事一樁吧？」
樹妖看見伊芙，突然脹大身軀將鐵鍊掙斷，向前衝刺。嘉兒驚聲尖叫：「護駕！」
洛君左右兩側閃出光芒。中年女子從左邊、國字臉留山羊鬍的男子從右邊竄出。兩人手裡抓著槍頭晶亮的長槍，在洛君面前擺好架勢。
兩人架勢擺得好看，首當其衝的卻是伊芙。伊芙側身站穩腳步，力量從腳尖通過腰桿傳向雙臂。淡藍色槍尖的透明質感瞬間消失，變為緻密的純白色。突刺動作化為閃光軌跡，撞擊樹妖的瞬間轟然炸裂。樹妖的右邊肩膀連胸膛被穿破，留下手掌大小的孔洞。
受到伊芙全力一擊，樹妖衝刺的勢頭沒有減緩。一招之間，伊芙已經撞入樹妖懷中，退無可退。最後一刻伊芙轉身用右肩和樹妖直接衝撞。樹妖向前撲倒，將伊芙壓在地上。
伊芙右手失去知覺，與樹妖面對面的距離僅僅靠左手阻絕。鮮紅的液體從樹妖胸前的缺口滴流出來。
血，居然是血。
樹妖發出叫聲。那嘴巴張開撕裂到腦後，嘴唇沒有完全分離。聲音細柔，像是在說：「姐姐，伊芙姐姐。」
伊芙睜大碧色雙眼，寒意從心頭竄上來。不給伊芙動搖的機會，樹妖腹部上下撕裂，開口佈滿尖刺如同猛獸獠牙，往伊芙猛然咬去。
完了。
「鏘！」清脆的金屬撞擊聲驚醒心神混亂的伊芙。樹妖脫力，伏倒在伊芙身上。從樹妖身下脫出，第一眼看到的是青銅質感的金黃短刀。樹妖的後脖頸被一刀斬斷。
出手相助的褐髮青年右邊臉面纏著繃帶，左手也用布垂掛在腰前。他身高跟伊芙差不多，年紀看起來也是。稚嫩臉龐僅剩的深褐左眼散發無限精力。大刀傑克將短刀收回後腰刀鞘，伸出右手對伊芙說：「妳沒事吧？」
伊芙點點頭，藉著傑克牽引的力道起身。傑克沒有放開伊芙的手，只是向眾人大聲說道：「我不在就造反啊？」
剛剛發號司令的巨漢單膝下跪，說：「因為洛君大人說要讓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做副將軍，我們不能接受。」
「腦袋長著吃飯用的是吧？洛君大人作為全軍統帥，分配職務還需要你同意？」傑克轉身向洛君行禮，說：「小人不才統領無方，軍紀渙散，請大人降罪。」
洛君舉起右手，輕輕笑道：「身為將領能受到如此推崇，實為難得。閣下是帝國重要的人才，毋需輕易招攬罪過。眾人的反應是對閣下忠心的證明，我不在意。看閣下方才身手，想比傷勢已經恢復大半。不需要更換副將也就沒有剛剛的爭議。依照方才發佈的指令，各位請回各自的崗位去吧。全軍準備起營。」
眾人同聲應答，各自散去。伊芙趕緊將傑克的左手繞過肩膀，撐住他全身重量。剛剛傑克不放開伊芙的手不為別的，只是尋求一點支撐力量。
嘉兒這才跑過來接手。她說：「笨蛋，不要逞強。」嘉兒看向伊芙，猶豫要不要開口問傷勢。伊芙才剛想要說什麼，嘉兒用食指輕點伊芙的嘴唇，她說：「等一下來找我。」
洛君看著嘉兒和傑克離開，輕柔地向伊芙招手：「抱歉把小英雄捲入一些麻煩事。離出發還有一點時間，來喝杯茶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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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揭露了艾瑪和卡哈拉的關係，也是真理教第一次現形，
不過伊芙要到很後面才知曉這件事，到了那時，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下回，來自過去的重壓與面向未來的不安。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