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抱膝坐在過大的椅子上，面前展開奢華酒水。上等肉排大片堆疊，也有炙烤的帶皮肉塊。燉湯濁白濃郁，一根大骨裝飾性的斜靠在碗上。如此豐盛，伊芙卻分毫未取。獨眼女孩在一旁侍奉，催促道：「大人怎麼不吃？東西不合胃口嗎？」
女孩的左眼深陷，沒有眼珠。眼窩堂堂正正的露在外頭，讓人無法直視。那女人叫她什麼？好像是小赭的樣子。伊芙說：「我不吃肉。」
「大人不吃肉？可是大人是壁虎呀，怎麼會不吃肉？」
伊芙把臉靠在膝蓋上，撇過頭去不做回應。小赭說：「呀，大人行行好，吃個幾口。不然我又要挨罵了。洛君大人很兇的。」
「要吃妳吃。」
「我吃？我吃做什麼？洛君大人叫我招待妳，又不是招待我。」
「要別人吃，自己又不敢吃。」
「好好，我吃就是了。大人不要生氣。」小赭切下一塊肉排，嚼了三兩下就吞下去。她說：「好了好了，大人快吃吧。涼掉了好難吃的。」
「涼掉就涼掉，反正我也不吃。」
「怎麼會這樣？都試過毒了，怎麼還不吃？」小赭低頭咕噥，嘴裡還在吸卡在牙縫上的肉渣。
「妳說什麼？」
「沒有什麼。大人妳快吃吧。」
「妳再吃一口。」
「為什麼？」
「等妳毒發，很閒啊。」
「哎呦哎呦。」小赭又靠上前去，切下一大塊肉排，這次差點塞不進嘴裡。
「吃慢一點，不要噎到了。」伊芙看到站崗的侍衛在嚥口水。她說：「不要光看，你也來吃啊。」
兩人吃到一半，一個精瘦、稍微含胸的男人走進軍帳，肩上掛著一條白淨毛巾。小赭叫了一聲：「廣師傅。」
廣師傅看看著小赭，把毛巾抓下來再甩回去，弄平整了。他說：「聽說客人不滿意餐點。哪裡不合胃口嗎？有問題跟我說就好了。這種小事就不要報給洛君大人了吧。我們會很慘的。」
「謝謝你，菜色很豐盛，只是我不吃。」
「那客人吃什麼比較習慣？還是來幾道客人的家鄉菜？雖然這幾年都在服侍洛君大人，年輕的時候走過很多地方，各地的菜式還是拿得上手的。」
伊芙看著廣師傅，想一下什麼東西最容易準備，但又不至於寒酸。她說：「我要一些果乾，或者是堅果。有水果更好。」
師傅遲疑一下，他說：「這樣就好嗎？不用客氣。只要妳說，我就能端出來。」
待在聯軍的數年之間，伊芙吃的食物幾乎算不上食物。一時之間也想不到除了口糧之外還有什麼好吃的。最後她說：「那我要吃麵包，剛出爐的麵包。」
「啊，麵團需要發酵，可能需要一點時間。」
「沒關係，我可以等。」
「不然這樣好了。客人妳吃花嗎？最近部隊遇到樹妖，摘了一些花苞回來。也算是很稀罕。先給客人嚐嚐嚐鮮，我再把麵包端上來。」
伊芙點點頭，心想只要不是會動的東西就可以了。看廣師傅前腳踏出軍帳，伊芙叫到：「等一下！」
「客人想到什麼了嗎？」
伊芙把下巴埋到大腿之間，有點害羞，她說：「麵包不要切，我要整塊的。」
「是、是，那是自然。」他說完就匆匆離開。
剛剛對話的過程之中，小赭和衛兵沒有停下來。桌上的菜餚吃了一半，也差不多吃不下了。
「怎麼樣？中毒了嗎？」
「嘿，這麼好吃怎麼會中毒？我們是吃飽了呀。」
「妳們平常都吃什麼？怎麼這麼餓？」伊芙看到他們吃的這麼急，該不會連吃的東西都沒有吧？小赭說：「跟這些差不多，都是廣師傅帶班煮的。只是平常人多，我少隻眼，都搶不到。」
衛兵馬上反駁：「小姐不要聽她瞎說。這傢伙天生餓鬼，中午還把我的份吃了。害我餓到現在。」
「哎，他們端過來，我以為是給我的嘛。」
「妳都吃過了，他們給妳當然是叫妳拿過來。妳拿著就吃，那洛君大人的妳吃不吃？」
「我還真的吃過幾次吶，被罵的不得了。我就說洛君大人食量這麼小，少吃幾餐沒差嘛。」
伊芙摸摸自己的眼睛，她說：「說到眼睛，妳的眼睛怎麼了？」
「我剛來的時候，大家都好兇的。我跟洛君大人說不好好吃飯我都要挨罵。她就拿叉子叫我把眼睛挖出來，說這樣就不會有人罵我了。」
伊芙心理「哇」了一聲，她說：「那她還罵妳嗎？」
「我哪知道她說的是總管不罵我了。她還是天天罵我，真的好兇的。」
「那是妳活該。洛君大人哪一次平白無故罵妳？」
「可是還是很兇啊。」
原本的盛宴收了下去，果乾零嘴換了上來。廣師傅將樹妖的花苞切成細絲，做成一道涼拌菜。樹妖的花香有一種獨特的香氣，不適合搭配肉類，單吃又太過甜膩。略酸的醬汁讓濃厚的味道變得爽口，或許對一般人來說還是有些刺激，但待過蟻城，伊芙已經很習慣這樣的味道。三兩下吃了個乾淨，伊芙撿幾顆果乾，蹲回椅子上慢慢吃。靜靜的評估現在和未來的事態，一個人想得出神。
「閒著無聊，我為大人唱首歌吧？」忍受不了沈默，小赭提議道。過了許久沒有得到伊芙回應。小赭自顧自的清清喉嚨。
然後她以淒厲的嗓音唱出子晴故事書中的第三夜。
雖然並不完全相同，但都是怪物誕生並帶來毀滅的故事。這次的主角們是梅花鹿變成的野獸。楚楚可憐的無名雙子為所屬村落帶來漆黑的冬天。伊芙說：「這首歌妳從哪裡聽來的？」
「這是我們家鄉的童謠，大家都會唱上幾句呀。」
伊芙抱著膝蓋，她說：「那妳知道龍嗎？」
「龍？」
「傳說裡面饕餮的那個龍。」
「喔，我知道。那個在我們那裡叫混種。」
伊芙聽到混種愣了一下，沒有接上話。小赭自顧自的繼續說：「混種好可憐的。小時候隔壁村有一個哥哥，對我們很好。可是有一天變身的時候，頭變成豬身體是蜈蚣，結果脖子撐不住頭的重量就死掉了。」
「混種。」伊芙困惑的覆述。衛兵說：「小姐不知道嗎？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就叫做龍啊。」
回想和法蒂瑪女皇的對話。根本沒有什麼疑問，龍當然可以和壁虎混血，因為龍本身就是混血！那自己到底是什麼？伊芙又開始感到混亂。
「都唱歌了，怎麼感覺大人還是悶悶不樂呢？」
伊芙把頭枕在膝蓋上，鼓著臉頰，她說：「把妳軟禁起來，再對妳好。妳會開心嗎？」
小赭面有難色，她說：「洛君大人只有要我招待大人，要軟禁也是可以。大人不要出門就好了。」
「妳是說我可以出去囉？」
「大人想去哪裡呢？」
「我要回移動要塞。」
「要離開軍營嗎？很遠吶，要不要等到明天白天，再讓腳夫背大人過去？」
聽到這個建議，真的讓伊芙開始猶豫。雖然兩軍對陣的地方離移動要塞不遠，但要走到帝國軍主營還是有些距離。加上暗夜裡在森林中行進，萬一迷路就不好了。現在前往移動要塞確實不妥。伊芙說：「那我要找艾瑪。」
「大人稍等，我去問她的位置。」
聽到小赭應聲答應，伊芙還是感到有些不安，善待降將還好說。讓她亂跑集結同黨沒問題嗎？伊芙說：「妳不攔我？」
小赭露出疑惑表情，說：「大人是不是犯傻了？我們這裡十三個將領，哪一個攔得住妳？」
「話也不是這樣說。」
「不然大人跟我去吧？」小赭拉起伊芙，往軍帳門口走。她說：「順便在軍營裡繞一繞，一直待在這裡多悶呀？」
「打擾了。妳們是要出去嗎？」
拉扯之間，一個女子掀開軍帳口布簾探進來。那女子單邊瀏海遮住半隻眼睛，眉毛斜豎透著英氣。她的黑長馬尾隨著頭擺晃動，非常顯眼。
小赭說：「我們要去外面晃晃，待在這裡好無聊的。」
「那也得先去請示洛君大人吧？害客人被誤會是潛逃怎麼辦？」女子把瀏海撥到耳後，說不完一句話，厚重的瀏海又落回來。
「咦？真的嗎？可是我們對她這麼好，她怎麼會逃跑？」
女子翻了翻白眼，說：「妳去問就是了。」
「好，好。大人等等我，我馬上回來。」
「抱歉，她有點，妳知道的。」女子轉頭看向伊芙，表情變得嚴謹。她說：「我是這裡的軍醫，叫做蓋爾嘉朵。洛君大人要我來看看妳的情況。」
「我的情況？」
「不知道客人有沒有受傷，如果有得好好處理。」蓋爾嘉朵指示伊芙做到椅子上，開始看伊芙的面色，她說：「妳有哪裡受傷嗎？」
「應該沒有。」
「一點擦傷都沒有？」蓋爾嘉朵攤開伊芙的手掌，仔細翻看。她指節上粗厚的繭刮著伊芙刺痛。伊芙把手抽回來，說：「妳弄痛我了！就說沒有。」
話還沒說完卻看見蓋爾嘉朵退到一步之外，左手按著腰間匕首刀柄，右手護在身前，緊張得喘不過氣。
蓋爾嘉朵慢慢放下雙手，神情難以平復，她說：「對不起。因為跟妳對陣的將士情況都很不好，所以才想看看客人有沒有事。沒有其他意思，也沒有要小看客人。我先失陪了。」
「軍醫姐姐！」伊芙雙手握拳放在膝蓋上。她低下頭，碧色的長髮散落，赤裸的腳尖伸直也點不到地面。她說：「我受傷了。」
「哪裡？」
「耳朵後面。」
等了好一段時間，蓋爾嘉朵小心撥開伊芙的頭髮，可以感覺到伊芙正在顫抖。蓋爾嘉朵說：「真的耶，好像有點擦傷。等我一下。」
蓋爾嘉朵從後背袋裡拿出磨砵，混合兩三種藥材，用力輾壓，最後撒上一點水。看著蓋爾嘉朵的俐落身手，伊芙說：「軍醫姐姐藥都是現場製作的嗎？」
「沒有，只是平常這種傷。」蓋爾嘉朵欲言又止，伊芙追問一聲，她說：「這種傷不太會找我。」
雖然是勉強提出來要留住蓋爾嘉朵的藉口，伊芙聽到還是漲紅了臉。蓋爾嘉朵回身幫伊芙敷藥，她說：「怎麼會弄到這裡？」
「面具。」
「面具呀。那不是妳的嗎？」
「原本是艾瑪的，那個詭象艾瑪。我戴起來有點太大了。臨時找不到細繩調整，就用麻繩代替，可是太粗糙了。」
蓋爾嘉朵用粗布擦手，幫伊芙順順頭髮。伊芙說：「很好笑吧？」
「什麼？」
「我這麼小一個人戴這麼大的面具。」
「不會，我們都嚇死了。剛剛真的不好意思。」想到剛才的過度反應，蓋爾嘉朵取下匕首放到桌子最遠端。一邊收拾器具，她說：「妳那時候怎麼沒有到前線去呢？說不定卡哈拉都給妳生擒了。」
「我不是戰鬥員啊。以前都是負責後勤補給，這兩月才開始做文書處理什麼的。」
蓋爾嘉朵看著伊芙，不敢置信，她說：「妳不是戰鬥人員？」
從戰鬥的角度來看，論身高、身材、身板、年紀確實樣樣不行。只見伊芙搖搖頭說：「我看起來像嗎？」
「用看的好像不太準，傑克跟妳差不多。」
「妳是說大刀傑克？他後來怎麼了？」
「妳認得他？」
「沒有，只是那時候匕首砍下來，就覺得應該是他。」
「是吧？我也覺得他人如其名。剛剛總算是醒來了，但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
「對不起。」
收拾好東西，蓋爾嘉朵坐到桌子上。她說：「妳站在軍陣之前會怕嗎？」
「嗯。」
「那我不怪妳。我一直以來都很尊敬傑克，看著小小的身影能做到這些，也會覺得自己應該再更努力一點。不過妳那把槍很特別啊。大家都議論紛紛，說是什麼東方霸主的流星短槍。」
「嗯？我不知道耶，那是在法蒂瑪的蟻城裡找到的。只是因為有所以順勢拿來用。」想到蟻城覆滅，伊芙低下頭擺弄拇指，不願多說。蓋爾嘉朵想起洛君提到的東方霸主正是螞蟻，這孩子應該沒有說謊。
「妳們真的攻下蟻城了？」
「嗯。」
「哇，怎麼做到的？」
原本想要蓋爾嘉朵不要追問，但一開口聲音就哽咽地說不出話。淚水簌簌地流，伊芙說：「死了好多人，我現在好像都可以看到他們死掉的樣子。」
蓋爾嘉朵向前抱住伊芙，拍拍她的背。她說：「不怕不怕，今天妳就做得很好，沒有人有事不是嗎？我們都知道了。居然拿後勤人員當誘餌，那是他們不對。雖然以我的立場不該這麼說，不過我覺得妳真的很厲害。我很佩服妳喔。」
伊芙抬頭看著蓋爾嘉朵，這影子非常熟悉。真是溫柔的人呀。法蒂瑪女皇口中的母親大概也就是這樣了。伊芙靠在蓋爾嘉朵的懷裡，她說：「妳可以幫我幫綁頭髮嗎？」
愣了一下，蓋爾嘉朵點點頭。拔下馬尾上的髮圈，她才想到應該要先幫伊芙梳頭。蓋爾嘉朵從懷裡拿出的木製短梳帶有藥材的香味，她說：「看妳臉色有點不好，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
伊芙睜睜她的碧色圓眼睛，支支吾吾的說：「最近好像生病了。有時候會，會流血。那幾天身體就會很不舒服。」
「流血？」伊芙長髮及腰，又是碧綠色的，在油燈下看不大見，需要很仔細的梳理才不會有遺漏的部分。蓋爾嘉朵花了一些時間才意會過來伊芙說的是什麼事。她說：「我問妳喔。在以前的地方有人帶妳嗎？」
「帶我？什麼意思？」
「有沒有比較年長的女性，像是母親或是姐姐在照顧妳？」
「妳是說像艾瑪那樣嗎？那有。」
「唉。」蓋爾嘉朵搖搖頭，她說：「還是我跟妳說吧。」
她們又花了一刻鐘的時間才整理完頭髮。蓋爾嘉朵幫伊芙綁了個雙邊合辮，不過兩邊的辮子不太對稱。蓋爾嘉朵說：「我手還是不夠巧。」
「不會，我很喜歡！」手裡拿著銅鏡，伊芙淺淺的笑著。
「我明天幫妳抓幾帖藥，順氣安神。妳說妳還有個妹妹吧？之後記得要教她。不要讓她擔心受怕。」
伊芙點點頭。蓋爾嘉朵繼續說：「說到妹妹。我們預計明天早上往移動要塞進發。妳跟著大部隊就好，不用擔心。」
蓋爾嘉朵背上背袋。廣師傅剛好走進來，他說：「嘉兒小姐。」
「廣師傅怎麼會過來？」
「客人說吃不慣這裡的菜。想吃麵包，現在才做好。久等了。」
「不吃燉菜吃麵包嗎？真可愛。那我先走了，妳慢慢吃。」
等到兩人都離開軍帳，伊芙拿起剛出爐的麵包，咬了一口。
「好燙。」
麵包很燙，但是很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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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爾嘉朵一開始對伊芙有所戒備，看見伊芙無助的樣子就心軟了。
而伊芙第一次遇見能忘卻利益得失，敢愛敢恨，瀟灑待人的人，不自覺向其親近。看來投向第二皇子麾下是跑不掉了。
聯軍其他將領情況又如何呢？
下回，冷靜潛伏的狂熱教徒。
創作內容
《黃衣魔術師》 (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