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然巨響後。
我睜開眼,看見夜空。
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
也許是所謂生物的本能吧,讓我在最後一刻挺起腿上的肌腱,奮力跳開,最後摔在人行道上。
生死一線,避開了發財車爆衝的軌跡。
只要再晚半秒,我大概就可以去找閻羅王報到了。
我撐起身體,膝蓋和手肘感到一陣抽痛,滲出絲絲血跡,大概是跌倒的時候撞上人行道。陳哥借我的上衣和褲子也慘不忍睹,染上了地上的塵土和泥濘,胸前還裂了一道不小的口子。
有人伸手攙住我的手臂,我轉過頭,看見彥希臉色蒼白。
她的表情與其說是驚恐,不如說是茫然。
說的也是,畢竟連我也不曉得究竟發生什麼事。
四周吵雜,附近的店家、行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連環車禍嚇得呆在原地。
那輛小發財最終撞上民宅的梁柱,因為幾乎沒有煞車,車頭已經完全被壓扁。熙攘的人群圍在發財車四周,似乎是想撬開歪曲的車門救出司機。
後方街道凌亂,一棵路樹搖搖欲墜,被撞飛的機車零件滿地都是,更遠的馬路上還躺著好幾名運氣不好被撞倒的機車騎士,路人們急忙衝上前,出手幫忙。
「小弟,你沒事吧?」
一個穿著圍裙的大叔掠過我身旁,看起來應該是路邊麵攤的老闆。
我搖了搖頭。
「我沒事,謝謝,請去幫忙其他人吧。」我的嗓子啞得讓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麵攤老闆點點頭,快步朝其他傷者走去。
「文哥……」
「沒事,一點擦傷而已。」我拍了拍彥希的肩膀,硬是掛起笑容。
我走上馬路,伸手牽起我的機車,或者說,機車殘骸。
雖然我堪堪避開了小發財,但卻來不及拯救那臺騎了七年的老戰友。
它被攔腰折斷,退色的車身化成碎片,散落一地,龍頭還飛到人行道上。
我撿起龍頭,撫摸破碎的儀表板。
「妳沒事吧?」我抬起頭問彥希。
她搖了搖頭。
真是萬幸,如果不是她跑去買滷味,否則——
警察很快就到了,還有好幾輛救護車。
一名年輕的警員前來關切我和其他傷勢比較輕的受害者,其他警察則忙著拉封鎖線、協助救護人員處理其他傷患。
遠遠的,我看見他們將一名大約三十歲左右的上班族女子抬上擔架,她的左手斑斑血跡,皮開肉綻,站在我身旁的彥希小小驚呼一聲。
現在情況別無他法,我只能打電話尋求其他人幫忙。
「喂?阿文喔?阿你不是在約會?是打來報平安逆?」
電話那頭人聲鼎沸,看來老陳滷肉飯今晚生意還是很好。
「陳哥,對不起,我這裡出了點問題,可以請你幫忙嗎?」
「怎麼了?」陳哥聲音一沉。
「車禍,有點嚴重,我的車報銷了。不,我還好,小擦傷而已……彥希沒事,她當時不在場,那個……我想請你幫忙送她回家。」
「你在哪?」
我看了一眼高掛在紅綠燈旁的路牌,簡單報告位置。
「等我三分鐘。」說完他就掛上了電話。
只能說陳哥真不愧是陳哥,我和彥希甚至還沒清完路面上的機車碎片,他就出現在路口對面。
雖然這裡在彥希學校附近,離老陳並不算遠,但要在三分鐘以內趕到,不連闖五個紅燈恐怕還辦不到。
陳哥走向我們,看著現場的慘狀,一臉看到鬼的表情。
我急忙上前。
「對不起,陳哥,我不知道可以聯絡誰,所以……」
「幹,媽的咧,是在我客氣啥?出這種事你沒聯絡我我才會生氣。你有沒有受傷?」
「一點點擦傷,還好。」
他點點頭。
「你先送人家回去,我聯絡認識的車廠來把你這車子載走。」
我本來是想麻煩他替我送彥希,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安排好像比較妥當。
我向剛才招呼過我的年輕警察說了一聲,然後牽著彥希,到離事故現場有段距離的路口攔了一輛計程車。
即使上車之後,她的臉色還是毫無血色,冰涼的手指用力握緊我的手。
「妳沒事吧?」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搖了搖頭,卻不說話。明明事發當時她不在場,但看起來卻比我還驚恐。
「不用擔心我啦,我還生龍活虎咧。」我舉起雙手動了動,「雖然是有一些傷口,不過其實幾乎不會痛喔。」
「對不起……」她囁嚅。
「什麼?」我沒聽明白。
彥希閉上眼。
「我、我對車禍有……不好的印象……」
「啊。」
該死,我居然現在才想起來。
她的前男友死於車禍。
「對不起,我忘了……」
她搖了搖頭,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隱隱約約,我感覺她在發抖。
我只能笨拙的輕拍她的肩膀。
一直以來我都是自己一個人,所以我不知道當人露出這種表情的時候,應該怎麼做。
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抵達彥希的公寓後,我請司機在路旁稍等,送她上樓。
在我的堅持下,我們沒有直接爬上彥希位於四樓的房間,而是到三樓找她的同學,也就是那個替她挑衣服的朋友。
我伸手按下門鈴,裡頭傳出響亮的應門聲。
「文哥,我真的沒事……」彥希悄聲說。
「我知道,出事的是我,還有我的車。」我裝出一派輕鬆的樣子。
彥希瞪了我一眼。
「那我們可不可以不要——」
「反正妳不也買了宵夜給她嗎?」我指了指她現在還提在手上的滷味,「再說,醜媳婦遲早得見公婆,既然她是妳的朋友,我們早晚得見面。」
彥希一臉不甘願的別過臉。
厚重的鐵門拉開後,現身的是短髮女孩,我向彥希搭訕的時候她也在場。
我姑且算是露出微笑。
「妳好,又見面了,我是阿文。」
「喔喔,你好!哎唷我的媽,想不到耶彥希,妳居然第一次約會就帶男人回……咦?」
短髮女孩看見我衣服慘不忍睹的狀況,嚇了一跳。
我看的出來她滿肚子問號,可是不知道從何問起。
「剛剛我們回來的路上發生車禍,彥希沒事,不過——」
我猶豫了一下,不曉得短髮女孩對於彥希的過去知道多少,所以決定選擇一個比較保守的說法。
「她有點受到驚嚇,希望請妳照顧她。」
「我沒事啦,大驚小怪。」彥希悶著聲說。
短髮女孩恍然大悟,點頭如搗蒜,看來她知道彥希的事。我不顧彥希的爭扎,將她的手確實遞給短髮女孩。
「沒問題沒問題,交給我吧……啊,大哥,謝謝你送她回來噢,要不要進來喝點東西?雖然地方有點小就是了……」
我連忙搖手。
「不用,謝謝妳,不過我得回現場去,可能還得到警局做些筆錄什麼的。」
「這樣啊。」
我向她微微一笑,望向彥希。
「彥希,早點睡,明天早上我再來看妳,想吃什麼早餐傳個Line跟我說吧。對了,呃,妳是……」
短髮女孩看見我向她搭話,連忙開口。
「我叫黃樂軍,音樂的樂、軍隊的軍。」
作為女孩子的名字來說還真是特別。
「樂軍小姐也別客氣,明天早上有什麼想吃的都可以告訴我。」我盡可能裝出最友善的表情。
「咦,真的嗎,謝謝,你人好好喔!」
看見樂軍興奮的模樣,我忍不住笑出來,站在她身邊的彥希也露出微笑。
坦白說,我真的很擔心彥希,剛才忘掉她前男友的那件事讓我很自責,恨不得留下來向她賠罪。
不過和樂軍說了幾句話之後,我想比起我這個剛認識不久、連男朋友都未必算得上的男人,由她來陪著彥希應該更好一點。
為了不讓彥希擔心,我用開朗到根本不像我的口吻跟她們道別,走下樓梯。
直到走出公寓門口,我才收起笑容,嘆了口氣。
我回到計程車上,向司機道歉,接著撥了通電話給陳哥,確認現在的狀況。
就在我快要回到車禍現場的時候,我的手機傳來一聲響鈴。
是彥希的訊息。
『我好像一直沒說,今天謝謝你!』
我忍不住笑出來,動手打字。
『不用客氣,可惜最後發生這種事。』
順便附上一個剛買的熊大動態貼圖。
『其實啊……』
『什麼?』
『其實我本來計畫,今天要浪漫的跟你道別的。』
讀到這裡,我眨眨眼。
「浪漫的道別」。
是我想的那種浪漫嗎?
後腦一陣發麻。
我還來不及回覆,訊息又跳出來。
『下次吧。』
還附上一個臉紅的櫻桃小丸子貼圖。
如果計程車司機現在回過頭,一定會被摀著臉傻笑的我嚇傻吧。
當我結束筆錄,和陳哥從警察局出來的時候,已經超過晚上十二點了,天空正下著細雨。
聽說,肇事的發財車司機是因為疲勞駕駛加上煞車失靈才釀成這次追撞車禍。
包含我在內,被牽連的一共有十一人,其中四人重傷,七人輕傷,這還不計算車子或房子之類財產上的損失。
司機是所有人中傷勢最重的,現在還躺在加護病房,剛才抵達警局的是他嬌小的太太和我猜還在唸高中的兒子。
那位太太一進門就押著小孩子一個一個給被害人和家屬磕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即使是重傷傷者的家屬也不好意思再多苛責。
我的情況倒還好說,畢竟只是輕傷,加上值不了多少錢的二手老爺車。
但傷勢最嚴重的機車騎士左手和左腳嚴重骨折,傷口的縫針更是破三位數,警察推算至少得住院半年觀察。而被撞毀的車輛,最貴的是賓利,到場協助的車廠人員預估,單單是那輛車的維修費就是一輛全新國產車的價錢。
總賠償金額幾近天價,那是肇事駕駛即使花一輩子也還不起的錢。
「你那台車,我朋友說要幫你報廢,可以吧?」
陳哥打斷了我的沉思。他點了菸,菸頭在黑暗中發光。
我遲疑了一陣,忍不住感到難過。
雖然我知道我的車被撞成那樣,根本不可能復原。再說,那台本來就是二手車,車齡至少也有十五年以上,早就該退役了,但它畢竟陪了我七年,在我身邊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來得長。
此時真的聽到「報廢」兩個字,還是令我心頭酸楚。
「可以……呃,可以請他幫我留一個零件嗎?」我支支吾吾,「我想當作紀念。」
陳哥在火光上頭盯著我,點了點頭。
「我會跟他說。還有,阿文,你應該需要一台新車吧?不要再買二手車了,你機車型錄去看一下,有中意的型號跟我說,我那個朋友應該可以找到不錯的價錢。」
我點了點頭,望著煙雨迷濛的馬路,若有所思。
我過去並不是沒想過要換車,只是那輛老戰友一直很健康,也沒什麼非換不可的理由。但現在考量到彥希,好像確實找一台全新的車來騎比較好。
陳哥似乎誤會了我的表情。
「雖然還沒確定,不過這次能拿到的賠償應該也不少,不夠的部份我可以幫你墊。」他靜靜地說。
「不用、不用,」我連忙搖手,「你誤會了,陳哥,我還有點存款,沒問題的。」
「是嗎。」
他深深吸了口尼古丁,將剩下的菸嘴丟進雨水之中,撐開警局借給我們的傘。
「不早了,走吧,送你回去。」
我們兩人並肩踏入雨中,朝陳哥的黑色裕隆休旅走去。
直到坐上前座,準備繫安全帶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搭陳哥的車。
車上帶著淡淡的霉味和菸味,還有一點點滷肉飯的味道。
我們聽著張信哲的老專輯,橫越半座城市。抵達我家的時候,細雨仍然不停地下。
「謝謝了,陳哥,今天真是麻煩你了。」我鬆開安全帶。
「別客氣。」
我將手伸向門把,打開車門,車內燈應聲點亮,稍微有點刺眼。
「那我先下車了,明天見,路上請小心。」
「嗯,再見。」
我推開門,打算一鼓作氣跑進對面的騎樓,就在這時,陳哥叫住了我。
「阿文。」
他的語氣相當猶豫,這是我認識他這幾年來不曾在他身上聽過的口吻。
「是,怎麼了?」
「歹勢,能跟你稍微談談嗎?」
我眨眨眼,關上車門。
車內再次陷入黑暗,冷雨敲打在車頂上,節奏清脆。
陳哥熄了火,卻沒拔出鑰匙,我在張信哲的嗓音中靜靜等待他開口。
「對不起啊,阿文,我現在要跟你說的,可能會麻煩你……」
「陳哥,你都幫了我那麼多忙了,現在跟我說這些話幹嘛呢?」我認真的說,「不管是什麼事情,只要是你說的,就一點都不麻煩。」
陳哥沒有看我,只是閉上眼,點了點頭。
「好吧,那我就直說了。白天的時候,我對你們說了謊。」
「白天?說了謊?」
「李龍州的事情。」
我「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
經過和彥希的約會、車禍,還有剛才在警局麻煩的筆錄,我幾乎忘了這件事了。
「哪部份?」
「那兩名天海幫兄弟來找我的理由,我沒跟你們說實話。」
他沒有看我,而是盯著被雨水暈開的擋風玻璃。
「你那時候問的問題沒錯,幫派的事情——雖然不敢保證——可是的確很少牽連一般民眾。」
陳哥的聲音淡淡的,低低的,與他平常的破鑼嗓子截然不同。
「他們那種人,也不會因為我們店裡東西好吃這種原因,就跑來警告我們這種跟黑幫毫不相干的平民老百姓。他們會來找我是有原因的。」
我皺著眉,看著陳哥在黑暗中的側臉。
他吐著鼻息,手指在方向盤上敲擊。
「我年輕的時候也混過道上,我以前也是黑幫。」
我不解。
「你是說……陳哥你、你以前也是天海幫的?」
「不是,當然不是。」他皺眉,「小幫派而已,不過確實跟天海幫有點往來,算合作關係吧。二十年前天海幫內鬥、『龍王』潛逃出境,雖然只是天海幫內部的事,但作為國內第一大幫派,的確造成黑社會劇烈動盪,我們的那個小幫派也算是掃到颱風尾吧,在那陣動亂中解散了。」
「原來如此……」
「當年不少兄弟不像我那麼幸運,找到能夠金盆洗手的機會。他們為了繼續在道上混,必須投靠其他幫派,而有些人,也加入了天海幫,現在他們幫裡不少人都是我的舊識。」
「今天來的那兩個大哥就是……?」
陳哥搖搖頭。
「他們跟我沒有關係。」
「那他們為什麼……?」我不解。
「阿文,黑幫啊,是沒有『引退』這回事的。」陳哥望向我,「對很多人來說,一日兄弟,那終生就是兄弟了,當兄弟有難,而你不出手相助,那就是背叛。」
我看著他,會過意來。
「你的意思是……這次天海幫的事情,你以前的那些兄弟,會來找你幫忙?」
陳哥「哼」了一聲。
「『龍王』回國,這可以說是黑社會這二十年來最大的消息了。如果『龍太子』真心想趁這機會鬥垮其他派系,他確實可能會無所不用其極,我以前的朋友找上門來,那恐怕也是遲早的事吧。」
「……可是,陳哥,你都退出那麼久了,你還能幫他們幹嘛?」
他聳了聳肩。
「有錢出錢,沒錢就出力,沒力的話……」他望向我,意味深長,「也可以借他們幾個打下手的。」
一陣冷顫攀上我的後頸。
我懂了。
「那麼,」我試圖謹慎,「如果他們找你幫忙,而你不願意……」
陳哥點點頭,深深望進我的眼裡。
「那事情會很麻煩,非常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