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診 「罪犯」
「我的確背叛了很多人、犯了很多罪，但其結果是，我活了下來。」
商討過後，我們還是決定先到警署一探究竟。
畢竟，這是相對安全，又能追跡魔女狩獵會的最佳辦法。
一年沒有回去了，警署依然健在。只可惜，原有的正義氛圍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盡邪氣。高掛的警徽遭人塗抹，化為了巨大十字架的一部份。相應於那塊腥紅十字，警署前豎立的十字陣列更為壯觀。
那些十字架高度不一，但無一倖免地被焚燒過，僅存木炭般的十字輪廓。
在那上頭，還模糊地可以見得人形，但我跟速水誰也沒有仔細查看。
我們僅是呆站在警署大門前，望著那莊嚴的大門，無奈地笑了笑。
「正氣凜然，義不容辭。」門框上的標語，此刻成了一句諷刺。
很顯然，正義已無法再守護這棟建築。踏過遍地玻璃門的殘骸，我戒備地進入陰森警署之中。霧氣張揚地隨我們同行，使黑暗的空間更添一絲危險氣氛。沒過多久，我的雙眼逐漸適應了環境，視線也跟著清晰起來。
「我回來了。」
等待我的是一片空蕩。
放眼警察署內，毫無人跡可言，彷彿一座失去士兵的城池。
沒有忙碌穿梭的同仁們、沒有咒罵髒話的現行犯、也沒有我盼望的接應。
單就格局來說，這裡與我記憶中的模樣沒什麼區別，就是這荒唐的時代侵蝕了它。遍地乾涸的血漬讓我知道，此處曾經歷過一場腥風血雨。擅闖的暴徒們劫走了許多東西，我想……也包括警察守護家園的自尊心。
大家一定很遺憾吧。
一年過去了，重返故地別有一番感觸。看著面前無人的值勤台，我彷彿就能看見櫃台後的巡警新人抬起頭，向我笑道「前輩辛苦了」。然而，那聲問安隨即煙消雲散，更讓我深刻體會……世界再也不會恢復原貌。
「雖然說沒什麼好回憶。」我伸手觸摸染上薄灰的櫃台，將上頭灰塵抹去。
「有、有種回到家鄉的感覺？」速水她揚起手指，試圖猜測我想說的話。
對此，我輕輕搖頭，用以否定。
「有種面臨審判的感覺啊。」
對我來說，從壞事做盡的小警官升遷為刑警的原因，是出自於愧疚。然而這一年下來我所做的壞事卻不減反增，甚至可以說遠遠超過我這輩子所行的全部之惡。
我記不清自己殺害了多少無辜的人，才得以苟且偷生前進至此。
再次回歸警局的我，不再是一名刑警，而是名逍遙法外的罪犯。
「感覺不是很好。」以壞人的笑容偽裝自己，我望向櫃檯後仍舊閃耀的警徽。
「啊……那人家也算是共犯囉？」不知道是想藉由玩笑來讓我寬心還是怎樣，速水突然站到我身邊。她擺起齜牙裂嘴故作凶狠的神情，與我共同瞪視那枚警徽。
「妳又在幹嘛。」我挑眉看了看她，接著隨手朝她後腦勺上一拍。
「唔唔……人家只是……覺得山崎先生一個人當壞人太可憐了，所以……」
對於速水的安慰，我勾起複雜的微笑。共犯一詞用得不錯，若這世界沒有爆發唐吉軻德疫情，她或許會繼續作為一名平凡的女高中生，過著不錯的人生吧。
「嘻嘻。」
「有什麼好事嗎？」眼望她溫柔地勾起笑容，我問道。
「只、只是覺得……套句山崎先生常說的話，就是『遊戲開始了』呢！」
然而，淪為「不平凡」的她，已經不會再變回那名女高中生了。對此她卻不怨天尤人，反而她選擇委身其中，將之化為逆來順受的動力，迎接嶄新的每一天。
就像我先前說的，若不是她決心堅定，絕不可能前進於此吧。
「找到——你們了喔——」
也絕不可能，勇敢面對這些可怕的敵人了吧。
不可見得的玄黑深處，傳來了令人頭皮發麻的細語。我跟速水反射性地渾身一震，旋即退避向後。我瞇起雙眼，望向遠處長廊上飄渺的火光，是一支火把。
而拿著火把的，是名矮小不到一米五的老人。他頭戴奇異的鳥喙面具，使自己的容貌深藏其後。他看著我跟速水停頓片刻，又再次開口：「找到你們了——喔。」
說話同時，他揚起了自己枯槁的手指，火光飄忽間他悠悠地指向我們。
「是啊，被你找到了。」深淵般的恐懼瀰漫內心，我強作鎮定地咧齒，但是緊握住消防斧的動作卻出賣了我。先前遇上狩獵會大隊時，他們帶給我的強烈絕望感仍揮之不去，此刻又突然被尋獲，更是殺得措手不及。
糟糕、怎麼會、被伏擊了？
可惡、不懂、為何、哪有可能！
這下麻煩、完蛋、怎麼辦、動手？
敵人有多少？一個？很多？能應付嗎？
混亂的思緒充斥腦海，想法交錯使我舉棋不定。
「找到——你們了喔——」
還未等我想清楚，老者又重複了同樣的台詞，嗓音空洞。
這次，他還從黑色外袍中，取出一枚銀閃發亮的東西——
是鈴鐺。我跟速水傻愣著，就見老頭緩緩搖動起銀鈴來。
「找到……」噹。
「你們……」噹、噹。
「了喔……」噹、噹、噹。
一瞬間，激起的熱血如觸電般湧上全身，我一個箭步衝上前，在老者擺弄鈴噹之際，以消防斧猛砍向他的肩頭。我弄明白他搖鈴的意義了！在我耳聞迴盪於警署中的響亮鈴聲後，我更清楚情況變得多麼糟糕！
「混帳！」
砍劈砸下，老者不躲也不閃，任由斧刃嵌進自己的肩膀，剎時血沫橫飛。
「找到，你們，了喔。」但他搖鈴的手卻絲毫不受影響，仍然擺盪著異音。
噹——噹——
終究是遲了一步。
彷彿呼應老者的召喚般，整座警署中傳來了數以百計的吵雜響聲。
那是清脆的鈴聲共鳴，無數種不同的鈴鐺，在警署中構成詭異的交響樂。
隨即，四面八方傳來了狂奔的步伐震動。我咬牙切齒環顧周遭，同時速水也來到了我身旁。她背靠著我背，柳眉為蹙，警戒地望向我身後的漆黑長廊。我可以看見火光逐漸點亮走道的緊迫，更可以看見老者背後竄出的人影。
「哈哈哈哈！異教徒在這裡呀——我就知道嘛！」
是一名與老者同樣配戴鳥喙面具的男人，他狂亂地奔了過來，途中還踉蹌幾次如同野獸般四肢併用爬著。他手持尖銳的鐵叉，金屬尖端在牆面上沿路摩擦，製造出噁心的噪音：「你們想被刺哪？是頭嗎？是頭吧！哈哈——」
我迅速拔出砍在老者肩膀上的斧頭，並用力踹向老者腹部，使之倒地同時，我搶過了老者的火把。「速水，接好！」我轉身將火把拋給速水，以火把作為武器雖然殺傷力不足，但威嚇效果至少是有的。
速水，你得學會保護自己啊。
「嘖！」無暇多想，眼見敵襲將至，我高舉消防斧，斬向迎面而來的鐵叉。
噹！
金屬交擊聲不絕於耳。那男人瘋狂地哈哈大笑，他手中那看似不穩定而顫動的鐵叉卻附有巨力，正節節逼退我的斧刃。我順勢將斧頭一抽，使之強力的刺擊偏向牆面，在他仍癲狂大笑之際，我用另一手揪住他的衣領。
緊接著，我將他向下一拽，用腳絆倒他，並揮動斧頭朝他後頸猛砍。
啪嗤！
「哈！哈哈哈哈！好痛！怎麼回事！我的頭掉下來啦？哈哈哈哈！」
消防斧的鋒利度雖不足以將腦袋一次砍斷，但仍然造就了致命傷。只見他的頭垂掛於異常傾斜的頸子上，從切口噴出的鮮血泉湧而至。然而他卻像感覺不到痛苦般，持續哈哈笑著，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媽的。」為其瘋狂行徑咒罵出聲，我大動作抹去臉上污血。
「山崎先生！」身後傳來速水急切地叫喚。我迅速回頭，就見速水高舉火把的照明下，更多的人影從長廊彼端飛奔而至，其速度之快猶如百米賽跑的開端。我愕然瞪著群魔亂舞的這一幕，片刻後才回神地大吼。
「跑啊！」
我將速水送到我身後，囑咐她逃跑的同時，一切卻為時已晚。
鳥喙面具的魔影爭先恐後地擠過長廊，朝我們伸出夢魘般的魔爪。
「你們是！」我斬向拔得頭籌的那人臉部，將之砍倒在地後，我接擊下一個人朝我刺來的鐵叉。「他媽的！」踹開第二人，隨即又是兩把長刀朝我雙肩砍下，我以消防斧橫置頭頂的架式，接下這波攻擊：「追星粉絲團嗎！？」
鼓足力氣，我吃力地向上一推，猛然將砍我的兩人頂開，使他們蹣跚倒地。
「哈、哈啊。」「咿咿咿！」原以為能稍作喘息，然而，第一個被我砍中臉的傢伙，卻滿臉噴血地尖吼著，再次朝我撲了過來。我措手不及，只能眼睜睜見他手指在我視線中逐漸放大，下一秒他尖銳的指甲已直達眼球前端。
轟！
只可惜，他還未能得逞，從我身後刺出的火把，便侵襲上他的顏面。
或許是兜帽的材質很易燃吧，火把接觸到他顏面的瞬間，星火便猶如蛀蟲般啃蝕著他的周身。他摀著燃起的臉哀鳴著，旋身倒入人群中。而他的同伴們卻毫不在意似的，踩著他繼續邁進，魚貫宛如活屍。
「烤得恰到好處。」
我雙持消防斧與人群對峙，並側眼望向身旁的她。
是速水用火把救了我一命。她拿著已然熄火的木棍，翠眸閃動著懼意。面對我的玩笑話，她呼了口氣後回應：「啊嗯……山崎先生是鹽派、還是醬汁派？」
「鹽派。」緊盯喧嘩的群眾，我的腳步不自主地向後挪動。
而速水也微微顫抖著，卻還是朝我嶄露笑容：「我也是！」
不知不覺間，十數個人包圍了我們所在的長廊。若不是為了攻擊搖鈴老者，我們還可以在大廳中面對這些敵人。不，或許在狹窄的走廊上對付他們才是良策。
面對大量敵人，只能以地利逼迫他們一對一了。
「魔女……」
思索之間，我聽見其中一人如此低語。
「喔！喔喔喔！是綠髮的魔女——！」
下一秒，群眾高聲尖叫，聒噪猶如歡聲雷動。
「哈哈，你們乾脆改名叫『魔女粉絲團』算了。」勾起慘淡的笑容，我縮緊視線專注於地形。狹長走道的兩側都有人把關，右邊的走道上有通往二樓的階梯，但是在階梯前也站了幾個人。只能突圍了，如果能到達二樓的「軍械室」，便可以抵禦人群一陣子。
我接著環視身旁，最後將目光放在牆邊的滅火器上，低聲笑言：
「怎麼辦啊，大明星速水小姐，今天的演唱會粉絲太過熱情了。」
「唔嗯……那、那只能幫大家消消火了呢，那個……經紀人先生？」
說時遲那時快，處於最前端的敵人劇烈顫動，並再次狂奔向我倆。也就是這一瞬間，我跟速水默契極佳地各持滅火器，並同時將裡頭的乾粉噴向襲來之人。那人被我們突然的舉動給嚇著，以雙臂掩面尖吼不止。
「魔女！魔女！撕裂妳！吃妳的肉！喝妳的血！」
壓制了左側的攻擊手，右側的敵人卻吶喊著緊隨而上。
我立即反轉滅火器，發現滅火器中的乾粉量逐漸不足。於是我乾脆直接將滅火器往右側的來人臉上砸。我接著搶下他手中的砍刀，抓住牠掙扎的空檔就往其頸側猛斬而下，卻被牠正巧的後退動作給閃過了。
「嘖！」一擊未得，只見男人得意地朝我咆嘯：
「看吧！連上帝都站在我們這邊！這正是天譴啊！」
但或許是避開我的攻擊後就大意了，男人在放聲吼叫之際，突然被一柄鐵槍貫穿胸腹。那是我身旁的速水，她踉蹌地雙手持槍，在攻擊奏效後，她一個重心不穩滑倒在地，我連忙攙扶起不適應戰鬥的她。
「啊？啊、啊！魔女……該死！不過……哈哈！你的同夥都完蛋了！」
為其瘋言瘋語，速水尷尬地皺眉苦笑，她搔了搔羞紅的面頰懇求道：「聽、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呢……那、那個，請你去死吧？」
耳聞哀求，男人立即雙眼翻白仰躺向後，重重倒入血泊之中。
眼見道路不再受阻，我抓準機會突圍。然而卻有更多的人影阻礙上來，那氣勢猶如排山倒海。此時此刻，我切身體會到群眾的暴力，但是我仍然沒有屈服。
「給我滾遠點！」我用搶來的砍刀斬向第一人臂膀，隨即放手閃避。聽聞刀刃落地，我改用自己的消防斧頂撞第二人胸口，將兩人都擊倒後，我拉著速水快跑。
「妖女休想走走走走！」
方才被乾粉滅火器阻饒的另一批人馬，此刻已不顧粉塵阻礙追了過來。
看似接近的階梯，卻遠得令人發慌。我幾次感覺有人拉住了我的衣服，但我無暇理會。我僅是專注地逃跑、帶著速水逃跑。在我們奔上樓之際，速水的腿被人拽住了，我連忙回身一踹，將人踢下樓之餘，也撞倒更多敵人。
「走！」我指揮著速水上樓，自己又拿消防斧砍倒追來的另一名狩獵會成員。
眼見越來越多人衝向樓梯口，我低聲咒罵著便放棄了戰鬥。我跟著速水箭步衝向二樓，上樓後，我迅速地環顧四周，確認二樓沒人，便領著速水來到軍械室。軍械室的門是密碼鎖，我憑藉印象狂按密碼，卻沒有反應。
「媽的！」
對啊！我怎麼會這麼蠢！根本沒有通電啊！
「在那裡！他們在那裡！異教徒休想逃——！」
情急之下，我跟速水躲入隔壁的會議室。一進房門，我們便合力推動書櫃、桌子、椅子等所有物品到木門前用做路障。就在最後一張椅子也被堆疊上去時，木門便傳來了激烈的撞擊聲，嚇得速水縮手後退。
我靜默觀望四周後，嘆了口氣：「還真是甕中捉鱉。」
這間會議室用作商討比較機密的案件，所以連個窗戶都沒有。
那麼真的是窮途末路了。只是我仍弄不明白，為何我們會被伏擊？
依照狩獵會的邏輯，行刑完畢應該要回巢了，怎麼會到警署守株待兔？
百思不得其解，也沒時間給我思考了。我護著速水，額冒冷汗地瞪著逐漸崩落的路障。速水在我身後輕語打氣道：「那、那個……往……往好處想！至少敵人只有十幾個而不是一百人唷！一、一定可以的！」
可以個鬼，我又不是三國Ｏ雙的武將，五個就要我命了好不好。
速水的鼓勵成功達到反效果，我絕望地看著木門逐漸裂開。外頭狂亂的笑聲與叫罵都使我緊繃，他們沉醉於破壞木門的快感中，不時亢奮地嘲弄我們：「哈！你們一定是想來救自己人的吧？很可惜！都燒掉啦！」
自己人？是指來時看到被火烤的那個人嗎？他們他媽的關我屁事啊。
「拉著一人沿路燒，你們就真被引誘過來了！其他人早在昨天就被燒死啦！」
接下來便是一陣哄堂大笑。我總算弄明白了，我們看到的火刑是場誘餌，為得是引誘那人的夥伴出面救他。可他的夥伴不但沒出現，還變成我跟速水誤打誤撞落入警署的圈套中，成為甕中捉鱉的受害者。
魔女狩獵會把刑場當成捕籠，讓大家為救人而來，最後再將之一網打盡。
「好吧，我的錯。」我向速水舉雙手投降。沒想到會有這種插曲，其結果就是我判斷失誤了。想來，要是我們多觀望幾天，下場應該不會這麼慘。唉，算啦。我揮舞消防斧，白齒冷森，戰意再次高昂：「誰被一網打盡還說不定呢。」
啪！
我們屏息以待。
咚！咚！啪嚓！
我們透過木門的裂縫，與敵人視線交接。
啪！
啪！
啪！！！
以木門爆裂做為引信，我衝上前與魔女狩獵會短兵相接。
「哈啊——」我用肩膀衝撞第一個進入室內的人，將之向外頂，並壓制外頭想跟著進軍的人們。沒想到數把鐵槍穿過那人的胸腹，筆直地刺向我心窩。我訝異地向後退避，就見那人垂掛在伙伴們的槍頭上，沒了呼吸。
更可怕的是，因為我的撤退，他們得以擠過門框，狂亂地衝入室內。
「不、不可以！」速水高舉椅子過頭，往一人腦門上砸去，木椅迸裂，那人在一陣暈眩中，又吃了我一計面部重擊。我跟速水邊喘息著，邊相望而笑。但休息時間連一秒都沒有，更多的妖魔鬼怪踏過屍體而來。
「哈。」我嘆了口氣，邁步迎向群眾的惡意。
接下來，我的記憶就只剩下撩亂的腥風血雨了。
魔女狩獵會的攻擊很狂暴，他們常常毫無意義地自相殘殺，導致我的戰鬥步調也被搞亂了。我幾次失手，差點慘死矛下的瞬間，卻又被狩獵會愚蠢的行為給救了一命。我開始慶幸我的敵人是一群精神病患。
但是，這也就是極限了。
五分鐘後，我上氣不接下氣，雙手也早已發麻，然而，卻還有五個人。
媽的，還真的留五個人給我。我苦笑著，這才發現速水的腳踝被割傷了，她正癱坐在我身旁。我蹲下身，一方面保護她，一方面也給自己時間休息：「剩、剩五個人而已了，其他人都逃跑了，別放棄，看我表演吧。」
速水瞇起翡翠色的眼眸溫柔笑道：「有山崎先生在，人家就不會放棄。」
「那樣就好！」
瞪著怪叫朝我們衝過來的邪教徒，我橫置消防斧抵禦他的砍刀。砍刀的重量壓在消防斧上，使我連站起身都顯得困難。我推開他，卻在此時，我親眼見得那人身後的另一名教徒，手持著讓我心寒的武器。
喂，速水。
咻——
十字弓的箭矢，筆直地刺入我的腹部。
即使面對這種情況，妳也絕不能放棄啊。
「唔……啊。」我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感受皮膚綻開，異物攪弄內臟的疼痛。
「嗄、咳啊！」然後，我跪倒在地。周遭速水的吶喊、狩獵會的狂妄笑聲一瞬間都離我好遠。我的視線因暈眩而扭曲，劇烈的疼痛則蔓延四肢。我感覺全身都在顫抖，只能任由鮮血從箭矢邊緣滴下。
好痛，原來中箭會直接動彈不得啊。
果然電影裡起身反擊都是騙人的。
說來，不會吧，我要死了嗎？
我茫然注視著速水慌張的模樣，但礙於她的腳傷，她也蹣跚地令人堪憂。
她似乎正在呼喚我，可我的聽覺卻受耳鳴侵擾，只能看見她著急的唇形。
「山崎先生！」
終於，我回過神來。我看見速水身後，那致命的十字弓，又重新上了弦。
不行。
不要啊！
給我住手——！
我的瞳孔如燃燒般滾燙。病症的鮮紅激發出幻覺，使我將會議室看成了中世紀的城堡。敵方的弓弩兵，此刻正瞄準了我們的公主。那熟悉的綠色格線又出現了，我一瞬間便掌握了戰局，我觀察、我計算、我理解！
然後，我運行！
箭矢擊發，一切在我眼中看來就像是慢動作一般。
射角負20度、射點速水的胸口、到達時間——0.47秒！
我揚手奮力一抓，感受虎口傳來的摩擦炙熱，當我意識到時，箭矢已然被我緊握掌心之中。那射箭的狩獵會成員為之一愣，而其他人也跟著發呆當場。只有我單手折斷那枚箭矢，並強忍痛苦勾起笑容：「就這樣？」
「會……」對方停頓了一下，怒喝：「會點妖術而已！少囂張了！」
緊接著，站在最前面的人劇烈扭動，以奇異的姿勢狂奔而來，舉槍就刺。
「等、等一下！」速水吃力地揮舞著我的消防斧，擋下對方憤怒刺來的長槍。
但更多的攻擊緊隨到來。這次我閉上眼，我知道，速水無法、而我也無法再扭轉戰局了。我將速水向後拉，使她閃躲的同時，也使我們退避牆角，山窮水盡了。
四人手持兵器步步進逼，當他們高舉刀槍時，各個開懷大笑：「哈！哈哈哈！很適合異教徒的死法啊！串——燒！」
耳聞對方嘲弄地喊聲，我摟著速水的腦袋緊閉上眼。
極限了。
砰！
令人震撼的巨響，迴盪於狹小會議室之中。
「還想著是一群蛀蟲，原來裡頭還混著一隻蚱蜢。」
巨響過後，傳來了我熟悉的嗓音。那是粗啞的、老邁的，卻極具威嚴的嗓音。
我跟速水愣愣地睜開眼，就見眼前的狩獵會成員們有些奇怪。他們的身體各缺了一部份，並且缺口正好可以環繞成一個圓。下一秒血肉誇張地四散崩落，他們身軀抽搐一陣，隨即倒臥四方，僅留射箭的那員茫然望著。
「什麼？」弓弩手順著同伴的屍體，與我共同將目光投向門前之人。
那人豎立，宛若修羅。
高於一百八十公分的壯碩體格、完全不像年過半百的威壓感。用槍指著我們的男人髮色花白、他將之俐落地剪成平頭。在其緊皺深鎖的粗眉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黑色瞳孔。在我印象中，他與一年前毫無差別。
「榊……嗎？」我茫然道出對方的姓氏。
榊岳人，昭和警察署的副署長，我的上司。
一年不見，我以為他死了，為他的出現我感到不可思議。
「誰准你回來的，敗類。」熟悉的責難從他嘴中說出，就顯得格外真實了。
榊默不作聲地瞪著我，直到僅存的狩獵會成員呀呀叫著，拔出短刀朝他刺去。榊連看都沒看一眼，便單手掐住了那人脖頸，沉聲道：「你們抓走的人，在哪？」
「咳……呃啊、啊……哈！哈哈！你就是想來救人的異教——」
頭戴鳥喙的弓弩手還沒說完，忽然一聲槍響轟鳴。他低頭望去，發現自己的左腳已然炸裂，腳踝下半部完全消失無蹤。弓弩手慘烈的嚎叫貫徹整棟警署，但換來的只有榊相對平靜地嗓音：「你們抓走的人，在哪？」
「我、我……啊啊！啊！都、都燒掉了啊！所以、所以！不要！好痛！」
「……我想也是。」
榊閉上眼，鬆開掐住男子的手。剎時男子滾落地面，血水從斷肢中蔓延成一座鮮紅湖泊。他不住地哀嚎著，就見榊面無表情地轉動槍口，槍口對準了他的腦袋。
「啊。」
砰！
泵動式霰彈槍的威力驚人，連我跟速水都為槍聲而撼動。
這突然的救援出乎意料，我們兩個全程看著，卻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啊、啊嗯，山崎先生……我們得救……了？」看著滿地死屍，速水愣愣地問。
而我卻沒能做出肯定。我僅是望著榊岳人的背影，喃喃道：「這可說不定。」
語畢，從腹部上傳來的刺痛感，再次讓我粗喘著伏身。我見榊走了上來，便吃力地向他答謝，但心中那不安的感覺卻越發膨脹：「謝了，沒想到你還活著啊。」
這股不安，直到那玄黑色的槍口對準我時，終於膨脹至極限。
「喂，我都這樣子了，放過我吧。」按捺疼痛，我皺眉苦笑。
見狀，速水吃驚地環視著我和榊：「咦？咦？那、那個？」
而我，就相對就沒那麼驚訝了。因為我知道榊是個怎樣的人。
榊這傢伙很麻煩，他堅信正義的同時卻瘋狂偏執。會這麼說是因為我曾親眼目睹，榊在本部支援到來前，對遭制伏的殺人犯動用私刑。我曾聽過骨折的聲音，但我卻從未聽過如此密集又令人頭皮發麻的碎響。
我還記得，他當時豎立於抽搐的犯人前，側眼望向倚靠著門邊不做制止的我。
他的眼神，宛如瞄準了下一個罪犯。
從那一刻開始，我就預想了如今的畫面。我曾幻想過無數次，某天他會拿把槍指著我，而我難逃法網恢恢。惡徒與警察是相反的極端，這是必然會產生的結果。
但，太倒楣了，為什麼會是此時此刻？
「當你……你們失蹤之後，我循線找到那裡。」
聽聞榊的話語，我的心迅速向下沉去，直落深淵。
肅殺之氣無際蔓延。明明擁有非患者證明的黑瞳，榊眼中的殺伐氣息卻不亞於瘋子。他在克制、他在壓抑，他的目光緊咬著我，使我窒息難耐。我彷彿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只等那最後的關鍵字出現。
「森田一樹。」
榊低語著，告發罪狀：「是你殺了他，山崎政宗。」
噗哧。我耳畔迴盪起泉湧鮮血的潺潺聲，那是來自於腦中的記憶殘片，森田遭割喉時所發出的殘酷音色不絕於耳。沒錯，我殺了他。在黑澤若菜施加的暴行中，我拿森田一樹的死來換取自己的存活。
「一定會得救的。」
那段黑暗的、扭曲的、猶如腐臭淤泥般的日子歷歷在目。對於森田的遺言我直至今日仍記憶猶新……一定會得救的，他的話語如壞唱盤般重複播放，彷彿在譴責我的背叛。
原來如此，報應在此時才終於找上門來了。
是的，我的確背叛了森田、也背叛了世界。
「但是我卻活了下來。」
我鼓起最後的一絲氣力，意志堅定地直視於榊。
「你根本沒有存活的價值，山崎政宗。」對於我的信念，榊全盤否定。他毫不猶豫地為霰彈槍上膛。耳聞那清脆的喀喀聲、眼望他手指漸漸扣下板機的動作，我咬緊牙關，最後怒吼著不甘：「想活下去……錯了嗎？」
「你做錯了，山崎。」
「山崎先生沒有錯。」
兩種不同的答案，同時回答了我的問題。
速水攤開雙臂，阻隔於我和榊的槍口之間。
對於她的舉動，我和榊同樣訝異，雙雙定睛於她薄弱的身姿。
她抿緊下唇，儘管腳踝上的割傷仍在流血，她依然不懼地挺身而出。榊挑眉看著速水，槍管依然沒有從我身上移開的打算：「說起來，小姑娘，妳又是誰？」
「是山崎先生的共犯。」速水毫不猶豫答覆於榊。她看著榊，翠眸中閃爍著她獨有的倔強氣息。片刻後她繼續說道：「山、山崎先生或許做了很多錯事……」
速水垂下腦袋，暗自於心中衡量後，朝著榊駁斥出聲：「但是，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在我看來他的惡行全世界沒有人會原諒，即使如此——」
「也沒關係！」速水閉眼的吶喊，在室內掀起一小片回音。
「山崎先生殺了人，但也救了人家。」速水轉而將手按在胸口，蹙眉道：「如果全世界都把山崎先生當壞人……那、那麼，只要人家覺得他是好人，就可以了。」
意識越來越模糊了，聽著速水的話，我僵硬的嘴角微微勾起：「胡說八道。」
「假如……全世界都不原諒山崎先生，那，只要人家原諒他，就足夠了。」
她呆傻的笑容，如清泉般洗刷我汙穢的心靈，也使榊肅殺的面容漸漸鬆懈。
啊、啊哈哈哈……什麼啊。
妳還真是會胡說啊，速水。
我的視線逐漸黯淡下來，以至於我看不清榊有何反應。但是，在彌留之間，我的胸口卻湧上一股暖意。假如全世界都不原諒我，速水便會原諒我嗎？哈，還真是莫名其妙。可是……可是，總覺得……有這份寬恕……
就足夠了。
真奇怪。
假如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肯原諒自己，那人就能獲得救贖吧。
意識逐漸抽離腦海，我最終聽到的，是榊岳人的一句感嘆。
「……好吧，小姑娘，我就給他僅此一次的……贖罪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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