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
「你相信嗎?我會飛噢!」
少女單腳踩在校園頂樓的小木長椅上高舉雙臂,她華麗的轉圈使裙沿飄起。燦爛的陽光燙在她的臂膀,似乎是不經意燒了她的常識,熱了她的小腦袋,才使得這般童言落在已成熟的少女身上。
「那你相信嗎?我也會飛。」
惡劣的笑容勾起,他咬了幾口三明治,對她的話語才沒置在心上,只覺對方根本是在亂言一番。他可與她相處數年,更是對她……就像她說的,那些都是天馬行空地說些不切實際的垃圾話,吧。
……唉,還要欺騙嗎。
他的眼神倏地轉成低沉。
「是嘛!那就來比賽誰比較會飛吧!」她驚奇地瞪大眼,拉起似是有趣的笑容。但又有誰能看破她眼珠子裡抹暗藏的黯淡悲慟?又有誰能打爛她心口厚厚的防衛,尋出裡頭抱緊雙足,哆嗦在邊角的身影?
她不是那般在意的。
她總是如此說服自己,當她總想著了結時,這樣破碎的話語便會不禁刺出唇瓣,淌血後結上厚疤,再撕爛一遍唇。反覆的,反覆的,就變所謂的「天馬行空地說些不切實際的垃圾話」。
他抹去眼中陰霾,故作爽朗笑出聲,埋下頭不敢繼續瞧著她姣好的身材,假裝只是在解決手中的三明治,「無聊!趕緊把你的午餐吃一吃吧。」
「欸?不比了嗎?」她略帶失望地咬唇。
那不是裝的,沒有人能阻止她不成為一個具有道德的聖賢,她會寂寞會孤獨的啊,她沒有把握在一切的一切後若又是孤身一人是否會因此瘋癲。她就和剛出世的鳥兒一般需要照料、需要陪伴,只不過鳥兒長得快,她長得慢罷了。
會感到抱歉嗎?
她會。
但自私的人們體會到自身的卑劣後,又能如何?改過向善嗎?沒有辦法的。就像是戒癮,它的副作用強烈,並且無時無刻的折騰,片段或許易改,但那如果就是人們本身,他們又該怎麼將自己不透過死亡抹滅後重新做人?
那既然無法改變了,就持續下去吧。等待世間受夠了如此罪惡之人的犯行後,祂們就會帶走他的。在那之前,自私的人們,依舊自私的呀,他們依舊想著到時有個認識的相伴便好。
她也覺得,做不到了吧、改變不了了吧。那就繼續吧,或許罪刑重大能早點結束,或許到時自己仍然孤獨。但為何不嘗試呢?沒有起步的助跑,飛行後是重重摔落還是任意暢行皆是無從可知的。她必須開始,開始往外頭的天肆意飛翔。
但是,持續飛翔是需要勇氣的,而勇氣是他最常給予她的重要禮物。
一起走,她的勇氣就不會用完了,她的飛行,也不會停止了。
「快吃啦。」不見回應,他抬起頭,見她出神的模樣不禁微微蹙眉。那表情似乎真的是無欺的失落。真的是為了他的拒絕而難過嗎?他不曉得。他更是不清楚自己是否要和過往相同的忽視,那些她眼裡略為扭曲的情感,以及自己胸口,那份無言可喻的情意。
到底是在高興?還是在悲傷?
他總搞不清她眼眸中的情緒是真是假,還是兩者皆有。
「欸……我是真的會飛哦。」
低沉的嗓音彷若錯覺。一陣風掃過,他眼神一爍,「為什麼妳會飛?」
他正視了。
或許這樣陽光明媚卻略有涼意的一天,便是由他來拆開兩人虛偽不實的友情薄膜的一天。
「……大概是因為,想多了吧。」她停頓,又道,「因為想著外頭的天有多廣,想著上頭的雲有多厚,所以就會飛了。」
她手觸著他們兩人間的那層近乎透明的紙張,望著對方沉下的眼簾,輕輕以指尖在紙面上滑落。似乎再急促點,那薄弱的界線將刺穿兩人急喘的心跳。
她和罪惡感搏鬥。此刻,她先前的所有堅定舉動、思想,變得四分五裂,化作鬆散的細針,一針一針的刺破她曾一句一句堆疊的厚膜,裡頭那份按捺不住的恨意將衝破劇烈的脈動。
那是對自己深深的憎恨。
「或許他也會想要一起飛的。」
──他過去從未提及,他那般的陽光開朗,又怎可能與我相同的期待以光明包住卑劣的方式離開鳥籠?
「可能他也有飛行的慾望。」
──別胡扯了,他或許早已學會飛翔,只是他未曾想過飛出籠外,只是他能夠以自由的姿態在籠內閱覽世間萬物各樣的美好。
「人們都應該有對天空的嚮往啊,他怎麼可能沒有。」
──妳知道這是可笑的。人們共同有的,決不會是妳心中那樣可悲低賤的理由。更別提他,那個妳在理解不過的少年。
如同氣球洩氣,理由變得牽強乾癟。
責怪的聲響愈碰愈大,那就和氣球爆炸一樣。
「我有說我也會飛吧?」他直視著仍佇立在長椅上的少女,「我想我會飛的理由,大概是因為──」
他刻意停頓,「是因為,想太少吧?」
大抵根本不明白他。
她愣得不禁瞠目,那些責罵的聲響漸漸緩和,甚至消失。耳際只剩他的那句「想太少」。她究竟該如何面對那般美好之人?她究竟要如何牽著對方哄騙他外頭有多遼闊?
她又該如何告訴自己,那是一個比籠子內更開闊的世界?
而她所謂的籠子,會不會只是因為她的眼光狹隘?會不會只是因為她的心胸狹窄?
「那不是……想太少……」不禁喃喃,她至此至今才得以明白她與他的距離根本並非一層薄紙阻隔。她用力的刺穿那層紙,卻只能發現另一層在後頭,不斷不斷的戳下去,不斷不斷的紙在後面。那就是她與他的距離,她是不可能輕易領著他陪伴她一起離開這個她所認為的小鳥籠的。
她無力的癱下身,站直的力氣被早已該察覺的事實剝削殆盡。就連助跑的勇氣,都被擦得不留餘渣。
「其實我是很貪婪的啊。」他輕聲說道。她的心思狠狠被揭露。裡頭縮的小小的人兒,到底是哭泣抑或是痛苦,他正在窺看。
她卻無力抬首聆聽。那是安慰的說詞吧、那是同情的話語吧。那樣溫柔美好的人啊,怎麼可能將屬於她的形容詞奪去硬塞在他身上?
「相信我。」他放下三明治,往前蹲在少女前的木長椅,再次重複,「我是個貪婪的人。」
「因為沒有勇氣去面對、沒有勇氣去多想、沒有勇氣去打穿那道被我牢牢包緊的事實。所以乾脆不去理會。我貪求著眼前的一切,我貪心的去擁有著眼前的虛假,我貪圖著沒有悲傷、痛苦、難受的世界。」他仍看著她,「我是個,貪婪的人類啊。」
「而妳不是呢。」
她對上他的眼神,止不住發顫。
那是因為他不曉得她啊,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就連方才她都想著要拖著他離開這個鬼地方,就連方才她都未對自己的卑劣自私低頭,甚至她根本不覺得那是需要改變的。
這樣的她…這樣的她!這樣的她怎能被如此形容!如果她沒有碰觸那層薄紙,他們現在早就躺在一片褐紅色草原,聆聽世間最難接住的淚水,了啊。
一切模糊的好難看懂,少年的臉龐漸漸塗抹在一起,就像是被人惡意的拿著黑色粗麥克筆,惡作劇似亂畫亂塗。她曉得那就是她做的事情,她曉得,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這種眼神,怎麼老在妳身上出現啊。」直到她看清楚他指尖上有來自她眼眶的東西,她才察覺,自己是哭了啊。原來她是哭了啊。
他將她摟進懷裡,用白色制服當作手帕,擦拭她不斷溢出的淚水,「別哭。」
這句話從就不是真正在要求對方停止落淚,而是縱容他們,任意地躺在某個人的肩臂上,肆意地抱緊那個人的腰際,盡情的埋在他的胸膛,大哭一場。
「……抱我。」
好久好久,只有哭聲嚎啕盪在空氣間,直到漸漸變為啜泣後,她哽咽著緊抓住他的制服,就像是還沒能學會飛卻受傷的鳥兒,在冰冷的空氣中緊緊窩在巢穴,渴求有個誰,能夠為她添上一點暖意、能為她治療那痛徹心扉的痛。
薄紙似乎刺穿了好多。是不是,她離他更近了,啊?
他將手臂收緊,注意著會不會弄疼對方。她無力的將手攀上他的背脊,緊緊的,以她所剩不多的力氣。
「再緊一點。」
她覺得好空曠,一切都不能稱為一切,似是什麼都沒有,她努力地捕捉,卻發覺裡頭除了什麼都沒有以外,什麼都沒有,好空啊,好空好空──空到她不曉得是不是有人偷偷往她的心口剖開,把東西全部掏空。
她忘了好多好多,她忘記自己是多麼想要飛翔,她忘記自己崇拜的天空在哪,她忘記自己曾經是否擁有過什麼。一切好空、好空啊,該怎麼填滿比裡面更裡面的地方,或許會被刺著?或許會被燒掉,但那份想填上空虛感的衝動是無法克制啊。
「拜託……再緊一點,再緊、再緊……一點。」他垂下眼簾瞧著那瑟瑟發抖的人兒,那樣的她,要怎麼讓人不去憐愛、該怎麼令人不為之瘋狂?她的世界是那樣的破碎難受,他能不能把他的世界拆了到她那組起?她是那般的痛苦,他又該如何放之不理?
深深的擁抱對她還是不夠啊。即是被好緊好緊的手臂纏繞著,她還是無法驅趕那份虛無感,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空白的她,好努力的在擁抱啊。她忘了如何飛翔啊,她不記得該如何飛翔啊,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啊,只剩下眼前少年的胸膛,那似乎是她唯一能好好擁抱的人了。
那似乎是她,唯一不用飛翔也能碰觸的人啊。
「我們都會飛啊。而且,我們都在飛啊。」迷惑著他的眼眸好遠但影響仍在,他不禁多貼近她。
仰起頭來,他的臉好近,她的掌還能傳來對方炙熱的體溫、對方瘋狂跳動的血脈。他的睫毛好長啊,眼睛好深邃啊,鼻樑好挺啊,唇瓣好誘人啊。他真的好漂亮,好漂亮。她快玷汙他了。
她快玷污他了。
該怎麼穿破一層一層的薄紙,奔向他。要如何在一切都空掉時,還能尋見路與他相遇。她能怎樣去碰觸他的臉龐,去擁抱,去親吻,那唯一告訴她,我們其實都在飛翔,的人啊?
碰到了。
好空的時候會覺得自己被開個大洞,但此刻她只能任由一堆她也不曉得的澎湃洶浪灌滿全身,好像快要爆炸了一樣的很滿、很滿。
「……對、對不……起……」唇齒交纏,她細碎的歉意化作言語,不經意的低吟。對不起。她想到的竟不是她弄髒他了,而是這份飽滿的感受,有多麼美好。
但她也好怕。好怕他吻得太深,深到他會探見那樣齷齪骯髒污穢不堪噁心的她,沒有人能持續地撐著她飛翔,她又該如何繼續下去,繼續接受她的鳥籠早被打碎,接受她的翅膀從來不存在,接受,她至此至終都只有攀在泥濘堆,苟延殘喘。
「我也很自私的啊。」不捨地離開她的唇瓣,他撫向她仍落著淚的雙頰。
「自私的想擁有這樣的妳,擁有能去面對一切的勇氣的妳;自私的好想把妳揉進我的身體裡,這樣就可以不用分離了;自私的想把我的世界送給妳,讓我來愛妳的世界中的一切,讓妳活在我這建造好好的世界裡。」
「我很自私的啊。」
「我正在自私的,愛妳。」
不打算讓她回應,他將掌輕按她微張的唇,細細的吻著噙著淚的眼,把一滴滴的淚珠吻去。刻意不碰觸唇,而是滑下吻上頸脖,舔舐。
「嗚……」
「我在欺負妳哦。」他惡意的向她耳畔低語,似是溫熱的風吹拂。她不禁紅了耳根子。
「……你知道嗎……我是真的好想會飛。」待他欺負的夠勁後,她縮在他的懷裡,「這樣就可以飛得遠遠的,可以逃到沒有人找得到我的地方。」
「嗯。」
「可是這樣的地方啊,我好像,好像只能找到一個啊──地獄。」
──啊。
飛翔,真的是他想的那樣啊。
「怎麼辦啊,我好像只有到了那裡,身上的黑才不會那麼黑,身上的罪惡才能得以生存,可是這樣好孤單、好孤單……」那抹笑容他想他此生終將無法遺去。他想這輩子,就為了她的一抹真正歡樂的笑容活著就夠了。
「我是多麼的惡劣啊,你能明白嗎?」她揪住領口,又無助地只能讓眼眶裡的淚噗噠噗噠的掉,跨坐在他身上埋頭不讓對方瞧見自己這狼狽不堪的模樣。
「不……不要明白。」她出口後又反悔,又會有誰甘願將自己最糟的那面攤在陽光之下,讓人們踐踏?就算是他,只要是一點、一點點的厭惡,她都難受得恨不得真正搞個飛翔。
「那妳曉得,妳在我眼中,有多乾淨嗎?」他無奈勾起笑。都幾年了啊。他輕輕以指尖抬起她的下巴,「我想天空廣不廣,似乎不重要。好像重要的應該要是,妳我能依靠著互相的體溫,能夠擁抱、能夠親吻,我啊,還是覺得這應該要是最重要的。」
「妳在這裡,一直在我的這裡啊,都是乾乾淨淨,可愛無瑕的女孩。」他點點心口處,「別否認,這是妳,絕對是妳。」
「這樣的妳很漂亮,就算是,妳所說的想太多,妳也還是很漂亮。因為這就是妳啊,如果本質就是這樣美麗的話,就沒有事情能詆毀妳的美麗。」
他笑了笑,「妳懂我在說什麼。」
究竟是什麼讓彼此確信對方明白自己心裡的話語,這實在太過虛幻。但這份虛幻又是糟的嗎?他想,不是的。就好似運氣、命運,到最後,仍會去相信,去捉住那樣的虛幻又真實。
「……如果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怎麼辦。」不是問句,他明白她就是如此堅信──她並非那般美好。但她怎會理解他有多愛那樣溫柔的她。
「本質是會在那裡,好好地豎立著的。」他順了順她的髮絲。
「我很自私的。」她低下眼眸,「我只是希望,能有個誰,能夠陪著我一起飛翔,至少、至少不會太孤單,至少那樣的結果還值得期待。」
「我也很自私的。」他捧起她的臉,「我想要有人,幫我多想一點,然後想要幫忙,分擔一點。」
「你才不是自私。」她賭氣似嘟嘴,跟她比誰比較糟根本是沒用的,因為,這樣美好的他是不可能會比她還糟糕的。
「你也不是自私。」他挑眉,揉揉她的臉頰,「不哭了?其實妳哭起來也很好看──很好看──哦。」
見他欠揍的笑容,她舉起軟拳輕垂對方胸膛。他則是開朗大笑,直呼著這連搔癢都不算。她鼓頰,將他壓在木長椅上,整個人跨坐在他的身上。
「哦──?」他勾起玩味的笑容,接著伸開雙臂,故作淡然的回應,「竟然喜歡這麼刺激的啊。來吧?要從哪裡開始,任君挑選。」
「噗,變態。」她笑出聲。他跟著輕笑,回應,「對我做出變態行為的,可是妳哦。」
她嘟嘴,瞇眼瞧著對方老久。接著埋頭,在對方頸間咬下一口。「啊!」但這也只是引來一聲驚叫。牙印在健康的膚色下似乎隱匿了不少,不過,她已為此滿足。
「要咬可以,但下次先說啦!」
「叫你欺負我。」
這大概,才是真正的飛翔。
(END)
這是一篇,關於跳躍、關於默契、關於定義、關於救贖,還有瘋狂,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