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飄渺，意識載浮載沉，彷彿身處雲端，又似沉墜激流，湍急、沖刷著自我，不斷的消磨了他的意識、記憶，忽地，面前出現了一個朦朧的人影，「你……是誰？」
「你不認得我了嗎？」那個身影不僅輪廓朦朧，就連他的聲音都迷幻的虛無飄渺，自己隱約能辨別對方略帶沮喪卻溫柔的嘆息。
他無法認出對方，事實上他連自己是誰都不清楚。
「那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那個聲音對他邀請著。
然後，他們便莫名其妙結伴而行，而自己仍在糾結著自己的身分，他兀自呢喃的問，「我究竟是誰？」
「你是普坎。」一個低沉而咽啞的聲音響起，他的身邊忽地多出了一個同樣朦朧不清的身影，他僅能以聲音的感覺區分二者。
「普坎？」他語調困惑的複吟著，身處之地剎那瞬變，他頓時躺倒化為大地，仰視著蒼天。
「吾（你）乃是⋯⋯崩神⋯⋯普坎⋯⋯」他與那個溫和的聲音同時說著。
自己能清晰的感受到地面上的一切動靜，卻無法動彈，若掙扎妄動，地面上的便會傳來吵雜而淒厲的哀聲，很吵，那些尖叫和咒罵令人刺耳，逼得自己無法輕舉妄動。
偶爾也想翻翻身，卻會惹來人們的不滿與痛斥，地上的人們偶爾會舉行慶典與祭祀，人們稱呼自己為“艾”，以歌功頌德聊以慰藉，但時間久了，人們逐漸忘卻了自己，甚至廢除了這樣的儀式，人們不再重視他。
不願承認自己被人們拋棄了，所以背棄了地上的人們，自己化身成“普坎”撼動大地，自己不必再顧慮地上的人們，自己愛怎麼翻身便隨心所欲，也因此人們越加厭惡自己，人們咆哮的怒斥普坎之名，揚言要討伐自己。
自己不禁哄堂大笑，感嘆區區可悲的人類，也妄想與我為敵，簡直不自量力，也不反省自己，是誰供給你們立足的土地，人類真是⋯⋯可悲，可嘆。
打從自己不再受到人類重視後，自己也墮落了。
自己能感受到大地逐漸乾渴與憔悴，枯槁的土地就是他的肌膚，地質上龜裂出大片參差突兀的痕跡，茫然的望著浩瀚廣闊的天空，萌生出了逃避的念頭，好想要逃離，所以自己掙扎著。
「好渴……為什麼那麼乾燥，好渴……」誰來，救救我……誰來，幫幫我。
「沒有人能夠幫你，人們唾棄你，你根本不被需要。」那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蠱惑著，一點一滴的侵蝕著他的意志。
「為什麼，要唾棄我？」自己掙開深根在地殼的意志，他終於能破土而出了。
「沒錯，站起來，快站起來，反抗吧，報復吧，向那些漠視你的人類掀起報復吧，向那些該死的人類實行報復。」那個聲音不斷的說著。
憤怒的一拳砸地，大地駭然一震，自己站起身軀，撕裂了旱土，崩山毀地，蹬足一踏，大地搖撼，坍方出萬丈深淵、巍峨險壑。
「啊啊───救命啊！」
「啊啊，媽媽……救命啊！」
「普坎來了，普坎來了，快逃啊！」
自己憤怒的不斷踱地，振發連綿的地震，引遍地哭嚎四起，耳邊充斥著人們的哭聲尖叫，自己試著摀起耳朵無視那謝雜音，卻怎麼也無法完全杜絕那些惱人的棲慘嚎叫。
「閉嘴！那是你們自找的，那是你們自找的！誰叫你們要無視我，誰叫你們要無視我，是你們活該！是你們活該！不是我的錯，錯的是你們！是你們該死！」自己振振有詞的反駁著。
「那你為什麼要哭呢？」忽地，一直沈默不語的溫和聲響起，此話一出，愣得自己啞然無言，一陣春風柔送，那個模糊的身影伸出手，輕撫過他的臉頰，彈去了他的眼淚。
「你究竟是誰！？」。
「雖然你現在忘了我，但我相信你，你會想起來的。」那個溫和聲音安慰著自己，卻令他愧疚的垂首，那個身影溫柔的托起自己的臉龐問，「現在，告訴我，你的眼淚是為何而流呢？你仇視人類，並對他們付諸了報復，那又為何流淚呢？」
「我……我沒有想要害死人的意思，但是，我更不想要被人們遺忘，與其被人們遺忘，我寧可受人唾棄、憎恨，我不是有意要傷害他們，我……只是害怕，我不想……我不想被遺忘啊。」
「那麼，你成功了，你讓所有人都憎恨、畏懼你了，這是你想要的嗎？」
「我……」
「虔誠的感激仰望你也好，心懷畏懼、誠惶誠恐的匍匐在你的面前也罷，那都是你的真性情。逸時，天下太平，怒則，天地哀鳴，你是人們的根本，人們的依靠，你實實在在的存在著，你就這在這兒，這就是你，但也不是你，你並非普坎，快想起來吧，屬於你的名字。」那個溫和的聲音其身影在發生改變。
「天地之根本，司地質與存在者，既為普坎，亦為“艾”，是嗎？」
「吾乃艾，亦為普坎⋯⋯吾是根本、是地基，是司掌地質與根本之神，你又是誰呢？」眼前的身影化成一巨大的白象說著。
「我⋯⋯不是艾，那我又是誰呢？」自己再次陷入了困惑。
「你是凱蒂娜。」那個晦澀低沉的聲音再道，眼下場景再度變換。
「殺阿──」
「該死的是你們，該死的是你們啊！」
「將所有敵人趕盡殺絕，將榮耀獻給偉大的祖國，獻給我們的君主！」
轉眼置身於一處俯視著浴血沙場的懸崖邊上，他看著底下的人們互相殘殺著，金戈鐵馬之中鑼鼓喧天，燃起狼煙大作，烽火燎原，廝殺的聲響不斷刺痛著耳磨，他悲慟的落淚，他想阻止，卻止不住不斷流淌的鮮紅。
「為何要相互殘殺，你們本都是兄弟啊、同族啊，為什麼要這樣彼此傷害啊！」自己看著眼前的景象，心生不忍，咆哮著要他們住手，卻難以力往狂瀾。
「若你們存心找死，那就由我來動手吧。」痛下覺悟，昂聲嘶吼，隨即，各種飛禽猛獸從四面八方湧入戰場，將所有人類視若獵物，逐一撲殺。
「孩子們、孩子們，我愚蠢又自大的孩子們……吞噬吧，將一切仇恨與敵意都吞噬吧，讓我重新孕育你們，讓我將你們永遠將呵護在羽翼下，在巢穴裡你們都是我的好孩子，永遠相親相愛。」
「那樣的理想有可能成真嗎，我可憐又天真的孩子啊。」一雙手從身後環抱著自己，耳邊傳來模糊卻熟悉的女性嗓音。
「你看，縱然是同胞手足也會為爭寵、搶食而彼此競爭，擠在最前的孩子才能分得最多的食物。」那雙手指著面前赫然出現的樹，樹上啊有個鳥巢，傳來幼雛歡快的啼叫。
「啊！」一隻幼雛從樹上擠出巢外，眼看便要墜毀。
「危險！」自己連忙趕上去即時接住了墜落的幼雛，他抱著幼雛爬上樹，本想把幼雛放回巢中，而巢裡的鳥媽媽卻為了保護巢中的寶寶而對外來者威嚇驅趕，逼得自己根本無法返還手中的幼雛，狼狽跳下了樹上。
「離了巢的幼雛該怎麼辦？」
「沒了庇護，幼雛太過弱小，隨行會被更強大的獵食者吞噬，就算躲在安全處，也會因為沒有覓食能力而餓死。」那雙慈藹的摸摸他的頭。
「好殘忍。」
「這是存在於大自然中的殘酷天擇，強者生存，弱者淘汰。」那個女聲接著提議，「或者，由你來照顧牠長大。」
她托著自己的雙手，將掌心上的幼雛小心闔蓋，「縱然無法從父母身上得到溫暖，也能轉而從其他人身上得到彌補，施捨同樣是愛的表現。」
再攤掌，幼雛已換羽有所長成，牠便迫不及待的張翅飛出了掌心，見狀，自己忡忡上前想把小鳥抓回來，「回來，你還太小了⋯⋯」
然而那女聲卻阻止了自己，她拍著自己的雙肩說，「沒事的，你看，他已經有能力照顧自己了，牠已經有了自己的生存之道。」
小鳥飛到的自己同類身邊，甚至模樣親暱的並靠在枝頭上。
「不要將自侷限在過去，要放眼未來。」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的孩子。」那個女聲欣慰的親吻了一下自己的後腦，「看到你有所成長我非常的高興，該是放手與道別的時候了，再見，我親愛的孩子。」
「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瑚絲。」道別後，回過身，眼前的朦朧人影又開始變幻。
「你明白自己是誰了嗎？」那個低沈的聲音質問著。
「不，我仍不知我是誰，但我知道我並非凱蒂娜。」
看向眼前幻化成兔首虎身的白影，自己開口宣誓著，「偉大的眾生之母，與妳共同見證這個世界直到最後，是我莫大的榮幸。」
「吾記住你的誓言了。」夏克緹說著，「也期待您早日尋回本我。」
「我既不是艾亦非夏克緹，我究竟是誰？」再一次的質疑自我。
「你是羅革。」那個低沉的聲音再道，「你降下了瘟疫，殺死了許多人，你啃食人骨，你是千夫所指、瘟疫的罪惡化身。」
聞言，自己卻是二話不說立刻反駁道，「不對！」他厲聲辯駁，「瘟疫之所以形成是人類自己造成的。」記得深處，曾有個人鉅細靡遺的解釋過關於瘟疫的形成。
「在衛生觀念尚不健全的時候，人們一任的與垃圾共存而導致病菌的滋生，集體受感染形成的流行病，若不在第一時間控制住則導致疫情進一步擴散，故形成了瘟疫。只要人們的衛生習慣與生活環境沒有改善，疫情便會不斷惡性循環下去，而醫生便是為了改善這一點才因應而生的。」
「是的⋯⋯真正的英雄，是那些救濟人們的醫生們，他們才是值得受萬人景仰與崇拜的英雄，我只是一個無名小卒罷了。」
「我雖然仍不了解我是誰，但我絕對不是那個會賊賊怪笑的狼鷲瑟刻沙。」
「哼嘻嘻嘻嘻……說得好啊，無名小卒。」面前的身影幻化成一隻狼鷲賊賊怪笑著，「那麼⋯⋯你又是誰呢？」
「我仍在尋覓真相。」
那個低沉的聲音又道，「你是阿卡雷馬度，掐滅薪火的破壞者，你所置身之處無不死氣瀰漫，病風喪志。」那個黑影說罷，立刻幻化成一坨巨大的泥沼怪物，朝著自己撲面而來。
「還來，把我的心還來！」那個黑泥怪物傳來淒厲的哭嚎。
詫異之間，自己變身陷束縛，但自己卻絲毫不恐懼，因為自己心知這團怪物並非真心想傷害自己，他只是個遺失了心愛之物的可憐傢伙。
自己生不出一絲膽怕，甚至敞開心胸，擁抱了怪物。
「你的心從來沒背離過你自己，何故視而不見，阿須雲。」他說著，黑泥怪物乍然消散成翩翩彩蝶，「你從芙歐身上繼承的便是愛的延續，你的存在就是她活過的證明。」
他看著停駐指尖的玫瑰翠鳳蝶，兀自呢喃道，「生命會消逝，但繼承的精神卻是無法抹滅的，遺愛人間，薪火不朽。」
「從來不需要偽造的蜂蜜玷汙了這份心意，逝者之愛與精神即便沉痛，卻也是最甜蜜而難忘的，這股心情將琢磨著遺留之人的心志，讓其更加茁壯、堅韌。」彩蝶振翅遠去，飛向了天堂。
「這才是你想傳達的真理，對吧？貝德霍特。」目送彩蝶遠去，遂而垂首望著面前的嬌小的蝶耳跳鼠。
貝德霍特說著，「記憶是傳承的載體，即便沉痛卻也是成長的必經之路，快去找回屬於你的記憶，祝福你，無名者。」
「我會的。」
一片寂靜中，他主動挑釁那個低沉的嗓音，「我還不知道我是誰，你不說嗎，不提示我是誰嗎？」
「您什麼都是！」、「你什麼都不是！」兩種相互悖逆的論點同時響起。
「您是遼闊的大海、您是湛藍的天空，您是和煦的太陽、您是清澈的空氣，您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我們愛您，我們永遠愛您啊。」五個重疊的嗓音齊聲讚美著。
「你什麼都不是！你不配受眾生瞻仰，你不過是個乳臭未乾、自私自利的傢伙，你甚至連自己是誰都忘了，你這樣的傢伙有什麼資格立足於我面前，你根本不存在，不要阻礙我稱霸天下的道路，滾開！」一個帶著東域口音的女聲威嚇而憤怒的咆嘯著。
他認得這些聲音，即使這些人不過曇花一現的過客，卻也確實的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不可抹滅的痕跡。
「為何愛？為何惡？」
「我們愛慕於您的俊美，我們一心一意侍奉著您，縱然您早已心有所屬，且從未施捨我們一眼，但能陪伴在您身邊以是我們此生莫大的榮幸了，我們永遠愛您，偉大的帝釋天。」象徵著客塵五欲的化身如是說著。
「我厭惡你的散漫與沈淪，我此身所繫是一國的榮辱興衰，當我為了我的國家、百姓拋卻了為人的七情六欲，而你呢？你堂堂帝釋天，枉稱救世主，耽溺於人間小情小愛，簡直令吾不齒。」氣勢凌人的一方巾幗惡狠狠的指責著。
聽了兩方的說詞後，自己這才開始反省，「你們說的都對。」
「帝釋天大人！？」、「你？」雙方皆為之一驚。
自己首先向五個重疊的幻影道歉，「我並不愛你們，卻無償享受著你們愛慕的眼光，你們因此走上極端全是我的過錯，直到如今我才追悔莫及，我很抱歉。確實是我有負於你們，對不起，朗克、湍妮、舒甘蒂、思瓦德、斯帕什。」
「對不起，但我也必須說一聲，謝謝，謝謝你們曾給予我的支持與愛戴。」
不得善終的幻象終獲救贖與寧靜，得以含笑退場，「帝釋天大人，無論如何，我們永遠、永遠都會愛著你。」
「沉默的愛若不適時的出聲，是不會有人察覺的。沈默或能帶來相安無事，但更多的時候，反而會成為別人利用的契機或者殺著。」過往糾葛最終不過化作泡沫，消融於無垠大海之中。
掬起一瓢海水，再任由海水從指尖流失，「妳比我聰明，殿下，妳不會耽溺於那歌功頌德，妳嚮往的是和平，真正的和平，也為此一直默默努力著，妳非常偉大，芑姬殿下。」
「你……」
「妳一生的成就，是我遠遠不及的，妳睿智果敢，將自己奉獻給了國家，給了子民，但妳真能完全斷情捨心？」
「我當然能！」
「那又為何垂淚？」
「我……」潔白的珍珠從她的臉夾滾滾落下，她連忙伸手去承接，珍珠的數量卻遠遠超出了她可承受的範圍，她越急躁，落下的珍珠越是洶湧。
「放手吧。」
「可是⋯⋯」
「對妳和那個人而言，放手是救贖。」
「我從不認為我是神，我一直把自己當人，妳縱有再高不可攀的成就，也僅僅是一個人，並非神。我們同處於這世上，便都是眾生之一，情與欲皆為本性常態，我們既非聖賢，亦非鐵石，孰能生而無情，我選擇坦然面對自己的心了，那妳呢？」
「我⋯⋯」
「愛妳的人，選擇愛上妳，是對方的自由與權利，但妳也有自由選擇自己愛人的權利，妳不必為他人的愛綁架自己，放手吧。」
她聽罷，顫抖地鬆開了雙手，任由珍珠滾落海中，消散成沫。
「事到如今⋯⋯我又該何去何從？」
為茫然的她做出指引，指向她身後彼岸上的人影，「有個人一直在等妳呢，別讓他久等了。」
「遵從自己的心意做出選擇吧。」他勸說著，聞言，她拔腿跑了起來，奔向了岸上的身影，撲進了她心繫之人的懷中。
一隻瑩白的蜻蜓停住在自己頭上，「你清楚自己是誰了嗎？」
「清楚了。」自己篤定的答覆，「謝謝你，珀拉娜，不⋯⋯辛娜登，司掌時間且象徵永恆的辛娜登。」
「吾等永遠與您同在。」蜻蜓說罷，在自己的面前幻化成最初的模糊人影。
最終，一黑一白的身影，齊聲質問道，「你是誰？」
「吾乃因陀羅，就只是因陀羅，我只想做我自己，走我自己的路。」
因陀羅朝著那個白影伸出了手，「我有一句話始終未能說出口，早在當初那座山時我便該對你說了。帶我走吧，丹努許。」
白色的身影隱約浮現出了丹努許的輪廓，他莞爾一笑，握住了因陀羅的手。
「我一直堅信著，你能找回自我，因陀羅。」白影纏上因陀羅周身，最終棲息於他的心間。
「吾在此向您宣示忠誠，願與您並肩而戰，吾主因陀羅，吾名“丹努許”。」
創作內容
《娑婆》第四十二章：希望
【小說】娑婆（完結）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