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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人專欄] 【飛鳥】唐吉軻德症候群 「初診」

作者:飛鳥│2019-04-27 15:23:32│巴幣:108│人氣:875



初診 「綠瞳」

「她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眸,而且它竟然是綠色的。」


  我還記得過往那段美好時光。

  「山崎君總是把麵包當正餐吃呢。」

  溫和灑落的燈光,為不足十五坪的小店面增添柔性氣氛。伴隨四溢的麵包香,女人悅耳的嗓音跟著傳入耳畔。她邊將零錢交付於我掌心,邊順口道了句話家常,而這話使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單身嘛。」掛上故作無奈的笑容,我望向「木下烘培」的老闆娘彩香小姐。

  她是位從九州嫁來的傳統婦女,確切年齡我不曾問過,但推測也有三十餘歲了。她有著討人喜歡的親和力,在反覆的光顧中,她漸漸會關心起我的狀況。

  事實上,我對她還抱有一定程度的好感,但也就僅此而已。

  「嘻嘻。」聽我如此直白的回答,她似乎被逗樂了。她掩嘴輕笑後搖搖頭,語氣仍然充滿關心意味:「這樣不行哦,沒想過自己下廚嗎?」好似我是她的弟弟般,她總會溫柔地給我一些建議與關懷。

  「妳能想像我拿把菜刀在廚房切切剁剁哼著歌的模樣嗎?」

  「嗯——不行!」她開心地笑道︰「不過下廚很有趣哦,阿姨最早還想當個廚師呢。」

  嗯,這我已經聽妳說過了。我沒有將這句話脫口而出,只是微笑聽著。她似乎忘記了,自己曾在失意時向我透漏過往事。在故鄉她家境不好,雖然曾想在日式餐館中做個獨當一面的大廚,只可惜現實的壓力卻不允許。跟了壞男人也好、嫁了不喜歡的人也罷,她為生活放棄了其餘所有。

  沒有夢想、沒有渴望的未來。

  畢竟,這就是殘酷的現實啊。

  「對了對了,一直叫山崎君好像太陌生了!可以叫你山崎弟弟嗎?」

  然而她卻沒有被擊敗,儘管命運崎嶇難行,卻還有餘力拉別人一把。

  她真是個堅強的大人,我打從心底喜歡她、喜歡她那種豁達。

  所以……為什麼,妳會變成這樣呢?彩香。

  時至今日,一切都變了,木下烘培早已不復存在,這裡是彩香小館、是她一人所支配的血腥國度。彩香在感染爆發後沒多久就淪為患者的一員。我知道,她曾經努力對抗過病魔,但最終仍然難逃被幻想吞噬的結果。

  我也知道,過往的她不會回來了。彩香曾經柔順的橙髮因油汙而糾結、昔日溫柔的黑瞳也染得赤紅。她在我眼裡變成了邪惡的魔女,而這間小館也化為陰暗的魔女之巢。

  巨大的魔藥鍋爐煮沸著,而受縛的女孩就在爐邊掙扎。彩香一襲魔女黑袍,手持骷髏骨架製成的魔杖立於我面前。陰暗的樹屋、魔藥的迷香、彩香的魔女裝扮都讓我深知——我發作了,我必須要冷靜下來,這些都是我的幻想。

  或許是上天開的玩笑,我夾雜於常人與患者之間。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我感到強烈的畏懼。我無法想像當我失去辨識真偽的能力時,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所以我總是在心中不停提醒自己——

  閉上眼,不要放棄思考、鎮定情緒吧,山崎政宗。

  倒數三秒,再次睜開眼時,你會發現世界回歸現實。

  三、二、一……

  「……彩香。」睜眼,我定睛於穿著圍裙的彩香身上。不知不覺間,那過份的幻覺已離我遠去,就如同濃霧消散那般清新。我沉靜地保持笑容,腦中開始思索起該如何阻止她將那名女孩掛到架上當「商品」販售。

  「木下先生在嗎?」

  首先試著把話題模糊,讓她放鬆戒心吧。

  計畫擬定,我率先想到的是木下,也就是過去這間烘培館的主人。他是個討人厭的糟老頭,利己、粗魯、大男人主義(雖然跟我有點相似,糟糕)。但他卻對彩香有著一定的影響力,或許是因為彩香把自己給看低了也說不定,她總是對他唯命是從。

  雖然內心有所反感,但我還是試著以其丈夫的名義來阻止她的瘋狂行徑。

  「嗯?」彩香的紅眸上吊,彷彿在思考我為何會問這問題:「他在哦。」

  「是嗎?那可以讓我見——」話還沒說完,彩香突然伸手指向我腹部。

  「兩天前,就在山崎弟弟的肚子裡了哦。」她開朗地笑言,言語卻如冷箭般恐怖。不想去回憶,但我卻還記得,兩天前我的確來這裡光顧過。那時,我用一袋咖啡豆換了一些豬肉——
對,豬肉……雖然肉質不太正常的硬了些、筋也多了些!但是應該——

  「這是今天現宰的豬培根哦,參考看看?」當時,她單眨紅眸,向我如此推薦。

  「嗚!」衝口的反胃感使我摀嘴,我已經後悔問此問題了:「妳跟我說那是豬肉的……」

  「啊,抱歉。」彩香恍然大悟地敲敲腦袋,並且微笑解釋道:「但是那個人呀,跟豬是差不多的呢。」她的笑容中挾帶一股嫌惡,或許早在疫情爆發之前,這就已經是她的真心話了。

  「彩香……」或許由我來說會有點奇怪……但是彩香確實是瘋了。

  我深吸口氣,閉眼揉了揉犯疼的太陽穴,並盡力壓抑再次湧現的魔女幻想。該死!停下!不能再去想這件事了!「好、好吧,不談這個,我今天是來買東西的。」

  「嗯!山崎弟弟需要什麼呢?」彩香將屠刀擱到一旁,雙手交握親切地詢問我。

  「那個。」而我也乾脆地比了比被綁在支解臺上的女孩。我這時才終於仔細瞧了瞧她,不止眼睛,她甚至有著一頭不尋常的綠色髮絲。她清澈的綠眸因淚水而澤光蕩漾,嘴巴雖然被白布給堵住了,卻能發出支支吾吾的哀鳴。

  不知道大家相不相信所謂的第六感?我相信,我雖是無神論者,但我卻堅信這不符合科學的感知。這女孩的綠色眼眸第一時間就讓我覺得特別、讓我覺得自己應該要救下她、救下這奇特的存在。

  聽不懂?

  好吧,換個舉例,走在路上看到異色版的寶O夢,你會不會想抓牠呢?

  當我目光與之交集時,那女孩明顯惡寒地顫了下,接著怯怯觀察著我們。

  「咦。」彩香回首看了眼女孩,隨後苦惱地擺擺手:「那隻不行啦……」

  哇哇哇,以『隻』來形容她確實是有點惡劣了啦。

  但我毫不猶豫地配合彩香:「那隻為何不行賣?」

  「嗚唔……!」聽到我們的交談,女孩掙扎地躁動,不知道是在抗議呢?還是想趁機掙脫束縛?總之她的行為讓我打趣地勾動嘴角︰「不能通融一下嗎?上次那批『豬肉』實在不怎麼好吃啊,就當給我一點優惠?」

  「嗯……」彩香手抵下巴深思著,似乎真的很苦惱。數秒後,他終於語道為難:「可是那隻是我要拿來比賽用的耶……」

  這多半也是瘋言瘋語吧?配合她,我裝得很有興趣地問:「哦!比賽?」

  「嗯!」彩香的反應比我想像中還要熱情,她興奮地雙手握拳,高聲喊道:「是御前料理對決哦!傳奇廚師都要經歷的挑戰!」她是極其認真、又帶有些許自豪的如此說著,神情也看來快樂極了。

  「御、御前料理對決嗎……」

  「沒錯!為了爭奪傳說中的廚具!」

  我終於明白,原來彩香沉溺的是料理漫畫啊。

  「哈哈……」我輕笑著,語氣絲毫沒有嘲弄,反而是無邊的悲傷感纏上了我。

  對世事的無奈宛如墨汁罐般漸漸染黑我的身心,彩香曾說過自己想做一名廚師,但她卻沒有成功。而諷刺的是,在幻境中她反而達成了自己的夢想……這應該是好事吧?

  但我總覺得很悲傷、很悲傷、很悲傷。

  人們迷失自我的同時,是不是反而找回了些什麼呢?

  下廚是很有趣的!山崎弟弟也可以試試呢!

  昔日她溫柔的笑容湧上心頭,我閉眼撇撇嘴:「是嗎?彩香一定會贏的。」抬首,我的笑容中帶有誠摯的遺憾。見到她也朝我回以一笑後,我默默翻找口袋,然後摸出今日從冒險系患者口中扒下的金牙:「不過比起那隻……」

  瞪了眼再次抗議而掙扎扭動的女孩,我用眼神示意她給我乖一點。接著,我朝彩香亮出那與食材八竿子搆不上關係的金牙:「比起那一隻,我有更小、更好、更強的食材哦,彩香。」

  「咦咦?這是什麼?」彩香不疑有他地瞪大紅眸,認真又仔細地瞧著我手中金牙。

  好,有效果。在這個世界待久了,我漸漸就懂得該如何與感染者交涉。道理很簡單,除非對上的是務實型的感染者,不然越誇大其詞就越有利、越不知所云就越容易刺激他們去相信錯誤的事情。

  那麼,接下來就看我個人的胡說八道功力了。

  「這是伊登的金蘋果。」我隨口胡謅,捏著金牙便在彩香的赤瞳前來回搖晃。而她血色的瞳眸也就這麼追著金牙左右滾動著︰「聽說,放進去跟著高湯煮,所有材料就會瞬間融入湯頭裡,是一級的調味品,而且在北歐神話裡甚至提及,金蘋果有讓人永保青春與不死的能力。」

  她似乎相信了,就像被推銷的家庭主婦一樣動搖:「竟、竟然這麼厲害……」好機會。抓準時機,我將身子壓近,追擊地在她耳邊細語:「彩香喝下去若年輕個十歲一定很動人吧。」

  「啊。」語畢,我故作粗心沒拿好金牙似的鬆手,就見彩香迅速伸手去接,完全落入了推銷員的陷阱。她小心翼翼地將之捧在掌心瞧著:「這、這樣真的好嗎……這麼貴重的東西?」

  她抬起頭,眼中充斥著感激之情。做到這種地步,還是讓我尷尬地搔搔臉,目光也跟著游移起來:「當然,這可是為了妳的比賽順利啊。」都這樣了,就別再動搖了吧,我是笨蛋嗎。
  
  彩香聽了開心地高掛笑容,用力點了下腦袋向我保證:
  
  「嗯!放心吧山崎弟弟!阿姨我一定會贏的!」

  「那就最好了。」搞定。為了不再節外生枝,我很自然地走到綁著女孩的工作檯邊,然後像拍豬肉一樣拍了拍她的腰。剎那間我感覺她顫抖了一下,接著就像受驚的貓兒般僵直不動,有點意思。

  「那這隻就歸我了?可以吧,彩香?」我微笑著偏偏腦袋。

  「那當然!」彩香也瞇起眼眸,笑容就如往常一般。

  就如,感染爆發前一般。

  抱歉騙了妳,彩香。

  #

  「既然是免疫者就不要那麼輕易被抓住好不。」

  皺緊眉頭,我瞪眼下望已經被我鬆綁、雙腿呈內八字癱坐在街道上的女孩。她一邊低聲啜泣著,一邊以袖口擦拭眼角淚珠。在夕陽下我終於看清楚她的樣貌,是個年紀不超過二十歲的女孩。年輕、卻不是很有活力。



  那女孩第一眼就讓我訝異的墨綠色長髮蓬鬆散落著、清澈的綠眸中滿懷畏懼。在聽聞我的話語後,她對著我茫然地眨眨眼,隨後二話不說地繼續哭、哭、哭!這讓我額冒青筋的怒笑:「嗨,已經不必害怕了,可不可以不要他媽的一直哭?」

  「我、我怕你……」她的聲音怯弱而細微、目光閃爍而不肯正視。

  「哈?」我不自覺地握緊了球棒,冷靜、冷靜、冷靜。

  「你的眼睛……」直到此話出口時,我才恍然大悟地冷靜下來。對啊,我的眼睛紅到像能發射激光似的,會被害怕也是理所當然。於是我搔搔面頰,挑眉解釋道:「對,但我跟他們不一樣——」才講兩句我就反悔了︰「算了,和妳解釋也是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我從不渴望獲得他人的理解或認同。誤解我、厭惡我、遠離我反而會讓我自在一些。我並不是不擅長與人相處,只是我深知人與人過多的接觸反而會造成束縛、反而會讓自己不再無後顧之憂。

  沒錯,我以我自己為重,我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傢伙。

  舉起球棒,我在她驚嚇瑟縮之餘,轉而將球棒指向遠處的街口。

  「快走,別再被抓了。」

  「唔、唔嗯。」她茫然地應了一聲,接著有些踉蹌地站起身:「要、要走去哪?」

  面對她的問題,我以「妳在講什麼鳥蛋」的表情看她。

  然而她卻用「我、我說錯了什麼嗎?」的神情回望我。

  ……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我按捺心中的怒火:「誰知道妳要去哪?回妳家啊,找妳爸爸媽媽哭說『我今天差點被當豬肉切,又碰到一個好兇好兇的金髮痞子哦。』然後給他們拍拍頭安慰啊。」前提是她爸媽沒變瘋子的話。

  「…………」

  啊,好吧。

  一陣沉默,在數秒內我就意識到自己大概說錯話了。

  良久,她才低語:「那、那個……爸爸媽媽都被殺死了,家被燒掉了。」講這句話時她雙手緊捏裙襬,腦袋也是低垂的。她的神情藏在毛絨絨瀏海後頭,雖然無法直接瞧見,但可想而知那是一張怎樣的面容。

  嗯嗯,爸媽死翹翹、家被燒、還差點被當成豬肉切,好可憐。啊然後呢?

  不然妳要我怎麼辦,我又不是幹慈善企業的,難道還要供妳吃供妳住啊?

  這個世界遠比妳想的殘酷,抱歉啦,妳就給我自求多福吧。

  下了狠心,我皺眉準備趕她走:「我說妳啊——」

  「總算找到你了!魔王手下第四水晶守護者!放逐者阿克西亞!」

  背後一聲怒吼卻阻斷了我的發言,總覺得這句台詞今天才聽過的。

  回首望去,是一名未曾見過的枯瘦男子,泛黃襯衫外頭圍著一圈瓦愣紙箱,似乎把那東西當成盔甲了。那瘦子手持匕首大小的利刃,刀尖指著我口出狂言:「納命來!阿克西亞!為了王國的和平!」

  這些傢伙煩死了。

  「操,為什麼都要把我認成那什麼阿克西亞。」本來不想吐槽的,但一天遇到兩個冒險系的患者,還都把我認成一個聽起來就像雜魚的角色,這實在太令人不爽了。

  「妳給我躲到後……」根本也不需要我命令,我發現女孩早已縮到我身後。

  「那、那個……阿克西亞先生?」她試著叫喚我的名字,但顯然理解錯誤。

  我極度不耐煩地握緊球棒,備戰的同時回應:「……我叫做山崎政宗。」

  不再分神,縮緊視野,只注意對手。專注於他的呼吸、步伐、動作,我已經掌握一切。這世界不需要仁慈,若我下手不夠重,那死的就是我。所以,我可以預見那瘦呆子腦袋被我敲爛的瞬間——本來該是如此。

  「Mario!」

  哈?

  蓄意饒舌的英語扯開了我的注意。只見瘦子身旁的圍牆上,一名身著吊帶褲的紅帽子大叔飛奔而過。他以毛髮製成的八字鬍黏在嘴上,眼中赤紅的瘋狂述說著病患身分。大叔靈巧地從牆垣躍至下頭停靠的車頂,接著——

  喀啦。

  清脆的頸骨斷裂聲響徹。紅帽大叔竟將瘦子的腦袋當成跳躍支點,並毫不猶豫踩斷了他的脖子。當大叔踏過那不自然彎折的腦袋後,便躍上另一邊的牆緣,最終跑沒了蹤影,來去猶如一陣疾風。

  登登登登登。

  瘦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紅眸,與瞳色相仿的血沫從嘴角泉湧而出。他的雙目逐漸失焦,腿也癱軟地哆嗦,嘴巴則一張一闔猶如缸子裡的金魚。沒過多久瘦子便在一聲悶響中倒地不起,看來他的魔王討伐之旅就到此結束了。

  許久沉默,我與綠髮女孩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一切。

  「喂。」我平靜呼喚瑟縮於我身後的她。

  「唔嗯。」她沒回神地點了點頭,目光依舊停留在瘦子慘死的屍體上。

  「……我帶妳去安全的地方。」不自覺的,我吐出了自己本來不該會講出口的這句話。事後想想,這簡直就是一個錯誤的開端,真要怪那名任O堂水管工大叔讓我看傻眼了。雖然我是見過不少的感染者,但模仿得如此露骨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之後總不會遇上薩O達傳說或最終O想的角色吧。

  「跟好。」還是快走吧,光想像就不寒而慄了,版權方面。

  「那個!山崎先生……」走在我身後,女孩怯怯地喊起我名字。

  我沒有回應她。說實話,她對我來說就是一個隨時可以捨棄的包袱,我甚至有「遇上危險就推她去死」的打算。她很好運,衝著氣氛我救了她、衝著氣氛我讓她跟我走,但這種好運不會有第三次了。

  我看,就隨便找個地方把她丟——

  「謝謝你願意救我。」

  耳聞她的呢喃,我止步了。

  一瞬間,我甚至忘記要移動步伐,直到冒失低頭的她撞上我後背為止。她驚訝地低鳴,捂著鼻頭疑惑地打量著我。而我則以側臉回望她一眼,眼望她茫然呆傻的神情,我嘆口氣,便再次邁步前行。「妳叫什麼名字?」

  「啊!我、我的名字是……」

  她小跑步跟上我,與我並肩同行。

  速水 翠葉(HaYaMI  SaiYo)

  這是她的名字,人如其名,一頭綠嫩的秀髮,就連眼珠子都是璀璨的綠色。這讓我嘖嘖稱奇,我覺得她的造型也太前衛了些。畢竟現實世界可不如動漫畫,哪有滿街紅色、白色、綠色之類亂七八糟的髮色在走?

  更讓我匪夷所思的是,與其怪異的髮色成反比,她卻是個怯弱怕生的傢伙,講話還有些口吃毛病。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總會讓我特別急躁,事實上我非常不會應付這樣的人、而且還是個女人——女人很麻煩。

  「那、那個……山崎先生?」

  「幹嘛啦?」煩躁煩躁。

  「可、可不可以休息一下?」

  我再重申一次,女人真的很麻煩。

  就近找了間露天咖啡廳,雖然只是一座廢墟,但那些頑強的椅子仍然屹立不搖地堅守著崗位。我沒有坐下,只是不耐煩地望著就坐的速水。只見她彎著腰,小手輕揉自己的腳踝,表情看來有些難受。

  「受傷了?」我挑眉詢問。

  「沒、沒有啦……只是被綁的地方有點疼。」

  這麼說也是。她大概也在彩香的店鋪中被綁了個半天。現在想想,她可是手腳受縛,眼睜睜看著彩香肢解其餘肉塊,並暗自祈禱下一個不是自己。這種隨時可能被宰掉的恐懼感是很難熬,我也不好多苛責她了。

  在她休息期間,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談。如我所想,她僅僅是十八歲的女高中生,是從北海道移居來的。我還試著用東北方言跟她對話,沒想到她講方言就不會口吃了,只是語氣依然唯唯諾諾。

  「走吧,鄉下姑娘。」看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將倚靠牆面的後腰撐起,並拍了拍肩膀上的灰塵。不給她任何猶豫的時間,我逕自邁開步伐。感覺身後的她手忙腳亂地踉蹌了下,這才好不容易跟上我的腳步。

  「等、等一下嘛!」

  「時間不等人,山崎政宗也是。」

  「唔,那我們要去哪兒呢……?」輕掩唇口,她有些不安地左顧右盼著。

  她在畏懼周遭的黑暗。黃昏已盡,當夕陽的最後一絲微光西沉後,世界就會回歸真正的黑暗。沒有電力、沒有燈光,一年前我甚至不曾想像繁華的名古屋會有此等景象,就連漫天星辰都能看清了呢。

  「去我家。」

  「咦咦……」

  「會怕就別來。』咧嘴故作惡人的笑,看她戰戰兢兢地嚥了口唾沫,倒也挺有趣的。

  家嘛,話是這樣說,但那與其說是家,或許該說是據點會比較合適。

  畢竟,在現今的世界中,還有人能擁有「家」嗎?我很懷疑。

  家……

  我好奇地看向速水,第一次喚了她的姓:「速水。」

  「嗯!請說?」簡單的應答,她的靦腆笑容看來甜美。

  一路上,我試著詢問起她的家人,她倒也不吝嗇講給我聽。

  一年前,也就是疫情爆發當時,她的父母並沒有倖免於這場感染風暴。這讓我有些意外,似乎「免疫」並不是血脈相傳的基因所致。其父母與感染者交惡,最終被殺害、而她的家也被感染者當成「魔王城」燒毀。

  「敵人就在本能寺!」

  她很不幸。但與其說是不幸,速水的經歷比較貼近現今世界的常態。當世上有75%的人類都化身為瘋狂殺人魔……那麼妻離子散、無家可歸、飢不擇食,這些種種的不幸就諷刺地成為了「常態」。
  
  「嗚嗯,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好長好長的惡夢呢。」

  雖然我是已經麻木了。但是對她一個十八歲的女孩來說,是很艱苦吧。

  「妳之後是怎麼過的?」當我謹慎地帶著她穿越一座公園時,我開口問道。

  她沒有馬上回應我,只是將視線停留在公園內正隨風搖盪、並發出老舊吱嗄聲的鞦韆上許久,這才緩緩開口:「那個……之後,人家遇上了一群好人唷。」她勾起微笑,彷彿珍惜著自己僅有的幸運。

  「好人?哈哈。」對此,我保留懷疑態度。

  「他、他們答應我,要帶我去烏托邦哦!」

  「那妳一定是跟了人口販子了,女高中生現貨出售。」

  「咦咦!?」

  烏托邦……別笑死人了。

  我曾聽過遠在極圈的烏托邦,傳聞說病毒在極寒地區是無法傳播的,至於真實性可不可考,我也沒興趣研究。因為就我自己看來——這是沒用的。唐吉軻德症候群的病毒歷經了四次突變,使原本的免疫者也不再安全。

  因此,免疫者血清一點屁用都沒有,傳染始終無法被阻止。既然是如此強大的病毒,誰知道它哪天是否會克服寒帶呢?誰知道它會不會有第五次、第六次的突變呢?屆時,這世界還會有免疫者存在嗎?

  人們總是天真的,在絕望的時候總是相互激勵著「往好處想」,也因此我們時常看不到最壞的情況——烏托邦根本不存在,這個世界已然沒有辦法回歸往昔了。

  重建計畫、保護計畫,我在這段日子聽過許多,但最後卻無一成功實行。

  若有個機會讓我演講,我會告訴大家:這個世界已經沒救了,都去死吧。

  「嗯?」突然間,我的腦海浮現一個疑問,於是我再次轉頭望向速水︰「帶妳走的是『一群人』?是怎麼樣的團隊?」

  「啊嗯,他、他們說自己是……」

  「不給糖就搗蛋!不給糖就搗蛋!」還沒等她說完,夜色中一道小小的身影飛奔而至,他吵鬧地中斷了我們的談話。是個孩子,穿著短褲,年齡像是國小生的男孩。他就這麼停在我們面前,紅瞳仰望著我和速水,嘴角則勾著渴望的笑容。面對患者,速水顯得有些動搖,而我則搖搖頭,表示這小鬼沒有危險性。

  「今天不是萬聖節,掰掰。」冷漠地下望男孩,我直接沉聲表示。

  我顯得從容也果斷。畢竟這一帶的感染者我大致都摸清了,所以應對方法自然也深刻留在腦海中。這小鬼我也不是第一次遇見,以往只要告知他「今天不是萬聖節」他自然會失望地離去。

  「人、人家有糖果唷。」

  然而今天卻不一樣。速水看著失望垂下腦袋的男孩,竟然給我擺起姊姊的溫柔姿態。她伸手探入外套口袋,從中掏出一小盒牛奶糖,我皺緊眉頭注視她將糖果交付於男孩手中,這種節外生枝的舉動令我感到不妥。

  「糖果!」

  果不其然,給了糖果,男孩就蹦蹦跳跳去抱著速水的大腿不放了。

  「唔哇!」早講了別惹事吧。這下速水可緊張,被這麼一纏受驚不小。速水雙頰微紅不知所措地揮舞雙臂,我則悄悄將球棒握緊,準備隨時來上一棍。在我的眼神示意下,她隱忍恐懼對那張稚嫩的臉蛋堆起笑容,並伸手輕柔地撫摸男孩腦袋︰「姊、姊姊沒有其他糖果了哦?」

  「嗯!沒關係!那我明年萬聖節再來!」

  意外的,男孩滿足地瞇起紅眸,接著二話不說轉身奔回黑暗之中。

  注視著逐漸消失於夜色中的背影,我看得入神了。速水的應對方式與我相差甚遠,然而換來的結果卻不是壞的。或許,有些時候是我顧慮太多,反而遺漏了一些細節。雖然我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也、也是有好可愛的感染者呢。」

  只是,看著因做好事而欣慰微笑的速水,我不免去想——會不會有很多事情換個角度去思考、去解析,感覺會比較好些?就如同我對「烏托邦」嗤之以鼻般,是否轉而去相信它,生活會更有希望呢?

  ……不行,果然還是狗屁不通。

  我為這瞬間浮現的蠢念頭感到羞愧。所以,我轉移話題:「好吧,既然妳是跟人走的,又怎麼會被彩香抓了?」

  「咦呃。」被問到這個問題,速水臉上明顯犯起一絲紅暈。她停頓了很久很久,看我不耐煩的表情才羞澀開口︰「那個……被烤肉好香好香的味道……吸引。」自覺羞恥而滿面通紅,速水垂下腦袋,使瀏海蓋住自己的面容。想必她是聞到彩香在烤東西才不小心脫隊了,可以想見她偷偷摸進廚房時被彩香抓住的好笑模樣。

  為此我忍不住勾動嘴角,是不太想調侃她啦。

  「妳是捕鼠夾上的肥鼠喔?」但我還是說了句。

  「才不是!」不再理會過熱冒煙的她,至少現在不是調侃她的時候。

  越來越暗了,黑暗是危險的象徵,隨著夜幕降臨,街道變得更不可見。我轉開手電筒,以微光推進路程。我曾見過自認為是吸血鬼的感染者,那種傢伙實在麻煩,可比暮光之城裡的狗屎爛蛋。一到晚上各種莫名其妙的感染者都會出籠,也驗證了「黑暗是危險的象徵」這句話。

  遠離黑暗、遠離危險。

  「地、地下鐵?」

  然而,我要去的地方,卻是比街道更為陰暗的深淵。

  豎立於地鐵站入口,速水確認性地問我第二次︰「地下鐵?」

  「對。」我的回應提早讓她落入深淵之中,她哆嗦地注視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入口,聲音顯得有些抖顫:「那、那個……至今為止感謝山崎先生的照顧……」

  可她話都還沒說完,就被我拖入那片黑暗之中。

  「再囉嗦把妳丟著給吸血鬼咬。」

  「唔哇哇……」

  即使速水哭喪著臉百般不情願,最終還是選擇跟上我。扶梯一階一階向下,當我們越是往深處走,氣氛的差異就越是鮮明。地下世界是如此寧靜,少了過客、少了忙碌的氛圍,僅存的是無邊黑暗包圍著我們。

  喀答。我聽見老鼠逃竄時所留下的碎動聲,聲音很快便消失在黑暗的彼方。就如同看不見的黑暗深處有著一頭大怪物,將所有聲源都給吞噬了一般。人類總是害怕未知的事物,而黑暗亦同,黑暗能夠使人感到壓抑、恐懼、折磨。

  我漸行漸慢,沉重的步履猶如踏入未乾的水泥之中。當我一個人行走時,倒從未體驗過這種感覺。只可惜速水跟我之間有著決定性的差異——我不害怕、她怕得要死。

  向後的拉力,使我的襯衫都快被她扯成緊身內衣了。

  「山、山崎先生……?」我可以感受到她貼在我背上的緊迫呼息,看來她是真的很怕黑。

  「怎麼啦?」我眉頭深鎖地回應,但是沒有回頭。

  「唔嗯,只、只是想聽你說說話。」

  「那我講一個關於地下鐵怪談的故事好了。」

  「……對不起,人家會乖乖安靜跟著走的。」

  速水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我猜想她僅是害怕寧靜。我倒也沒有為難她,偶爾還會跟她說些廢話,讓她不要過於沉浸在黑暗當中。反正她很快就可以不用怕了,因為啊,在這漆黑的世界裡……還有『那傢伙』存在著。

  「山崎君!您回來了!」

  有別於速水嗓音的細微,這聲叫喚簡直是震耳欲聾。

  「呀——!」

  但它來得太過突然,幾乎是無預警在我們身旁響徹,使得速水的尖叫聲也變成24大小的字體。不說放聲尖叫的速水,就連我也突然被嚇了一跳。你可以想像獨自一人走在夜間的林道上,突然有人在你耳邊大吼「安安!」的突發情境嗎?保證嚇到尿褲子。

  掩耳抵禦尖叫聲所引起的隧道迴音,我不責怪速水,要是我不明所以一定也被這傢伙嚇到大叫。於是我轉移燈光,將手電筒的光芒下偏,僅投射來人的皮靴與大衣末端,並且向他埋怨道:「你個鳥的,下次別突然冒出來好不?」

  「哦!這可真是失禮了!抱歉抱歉。」皮靴反射性地退出手電筒光源,最終埋入地鐵的漆黑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惡劣環境下,他的動作相對迅速而確實。

  無奈之餘,我搔搔腦袋望向一旁驚嚇過度而含淚顫抖的速水。我在她眼前揮了揮手,直到她反應過來為止。「山、山崎先生,那個是……?」

  拋出問題同時,她又縮到我身後,我覺得我真是個好用的人肉盾牌。

  「影子。」我很認真地給了個亂七八糟的答案。

  「啊!幸會幸會!我是影子!初次見面,美麗的女士。」

  還未能進一步解釋,影子便搶著答腔,反而讓速水更加困惑了。

  「他是自認為是『影子』的感染者……」所以我試圖用人話註解。

  「才不是自認!山崎君,我說明過好多次了吧,我就是影子啊!」

  對啦,你大概說明過七千五百四十五次了。我吊了個白眼。無視於影子的抗議,我接著他的話繼續說:「也是這裡的守衛,算是我的室友,是個只能生存在黑暗中的傢伙。」

  「就是這樣!」影子模糊的輪廓舉起手揮了揮,看不到他實際的樣貌。

  而速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接著很自然地將手電筒從我手中取走。

  在我反應過來前,她毫不猶豫地將手電筒照向影子的臉。

  「呃啊啊啊啊啊——!」

  又是一陣24字體的淒厲慘叫聲,影子的身形在手電筒光柱下顯現。他穿著一身黑色的長大衣、頂上戴了個大紳士帽,最突兀的還是那個被整片白布矇住的臉,說來我至今還沒看過他的真實樣貌。

  而之所以他反應如此大,是因為他極度畏光,已經嚴重到不能被光線照射的程度。據他本人所說——要是被光照到的話,他就會被燒成灰燼,明明是影子弱點卻跟吸血鬼一模一樣。

  「咦咦!?」

  見到他動作誇張地以手遮光、並走頭無路地向後退縮,速水訝異之餘趕緊關閉手電筒。

  「呼,女士!請妳不要……」帶點驚嚇的口吻,影子喘口氣後發言:「拿光——」

  然而他話都還沒說完,速水又將手電筒按開了。

  「呃啊啊啊啊啊啊!」

  關上。

  「這位女士妳——!」

  打開。

  「呃啊啊啊啊啊啊!」

  實在是看不下去了。

  我一把搶走手電筒,並用手電筒敲了下速水的腦袋瓜。

  「雖然我也覺得很有趣,但妳再繼續玩他我會把妳丟回街上哦。」

  「對、對不起!」速水的語氣雖有歉意卻仍意猶未盡似的,臉頰羞紅地整理著頭髮。

  「呼!呼!山崎君!請你管好達辛妮亞女士好嗎!」意會到埋怨速水是沒有用的,影子轉而將矛頭指向我,並給速水亂取名。我不知道這名字的來意是什麼,但患者的行為本來就不可理喻,我也早已經習慣。

  「第一,她不是什麼達辛妮亞。」我先以食指比出了「一」,指向影子。

  「第二,聽到沒,妳快道歉。」接著再以食中指比出了個「二」,然後面無表情用指尖將速水的腦袋壓低,而她也配合我的動作鞠躬致歉:「影子先生對不起!」

  可當她再次抬起頭時,臉上仍掛著燦爛的笑容:「可、可是影子先生好有趣哦!」

  面對這樣的速水,影子也只能無奈地重整衣裝。「謝謝誇獎,只要達辛妮亞女士別再那樣做,相信我們也能成為好朋友的。」說著,他似乎把視線投向了我,雖然我根本不知道他眼睛在看哪兒。

  「幹嘛?」回望那片黑暗,我挑眉,已經不想去糾正他如何稱呼速水了。

  「山崎君帶女孩回家固然是好,但可要注意隔音。」他如此直言,毫不避諱。

  「說什……」

  「隔音。」

  我想了想,實在懶得跟他爭辯什麼,便隨意打發話題:「算了,守夜都靠你了。」

  「放心放心,我不會打擾你們的。」朦朧暗處,影子朝我行了個紳士禮,表示自己絕不會叨擾。喔,他真是太紳士了。有時候我會覺得——這傢伙實在很煩。隨著話語,他的身影逐漸模糊起來。我向他擺了擺手,打發掉沒入黑暗中的影子以後,我皺眉望向仍在一旁呆愣的她。

  「還有妳,可別再拿手電筒照影子了,他真的會死的。」

  此話不假,雖然不會化成灰,但我知道影子是真的會被燈光照死。

  「咦咦!?可、可是……」我嚴肅的態度讓速水吃了一驚,她滿面疑惑地看著我。而她會有這種反應我也不意外,人類會被手電筒照死?你當我小學沒畢業啊?這話連我自己都覺得很莫名其妙了,可笑的是它卻是事實,我是確信這一點的。

  「跟我來。」

  不想繼續在外面囉嗦,我前行的同時摸黑扯了下手拉式發電機的拉柄。

  剎時,轟隆巨響聲伴隨遠處泛起的微弱黃光,為我們指引了旅途方向。

  「我向妳說說所謂的『感染者』吧。」

  沒有回應,當我回首時,才發現速水看呆了。

  「比……比起那個!這、這裡是有電的嗎!?」

  「這裡可是我的城堡。」對此,我有十足的自信。

  「電燈……」速水的目光直勾勾盯著遠處亮黃,表情滿是憧憬。
  
  打從一線光明綻放後,速水的神情明顯放鬆不少。也驗證越艱難的情況下,越簡單的美好就能讓人感到滿足。我終究不像影子能生活在完全黑暗的空間中,所以我很慶幸自己能找到這台舊式發電機。

  當初它被擺在地下鐵管理處的庫房內,就像前人預知了這場災難般,它恰巧為我派上十足用場。想到此,我憐惜地拍了拍它,好似對待自家愛犬。沒想到這麼一折騰,遠處的燈光便開始閃爍,使我急忙收手。

  「嘿,撐著點,威爾森。」威爾森是我給發電機起的名字,來源你就別問了。

  你要知道,這世界實在沒什麼娛樂,會給發電機取名字反而代表我還很正常。眼望遠處的閃動稍息、燈光逐漸恢復正常後,我轉而與速水相視,見她掩嘴竊笑,我也勾起無奈的嘴角。

  看來我自豪的城堡也不是那麼可靠嘛。

  #

  真要深究的話,唐吉軻德症候群其實不只是一種精神疾病。

  罹病的初期會受幻覺侵擾、視線扭曲、瞳孔泛紅、噁心想吐。再來便是心智的壞損,大腦逐漸無法分辨幻想與現實。最終,患者將成為委身於幻想中的瘋子。

  至於我為什麼會這麼清楚嘛……因為我就是親身經歷的病患啊,速水。

  但我想說的並不是這些。唐吉軻德症候群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於讓人成為一個瘋子。而是……讓人成為一個「超越人類的瘋子」。沒錯,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這個病症,會使人類進化。

  好比說,患者若相信自己是個狼人,那他就真的會成為狼人。當然,他的外貌不會有所改變,更不會長出個好萌好萌的獸耳,所以別妄想了。成為狼人的定義在於——感官、速度、力量與肌肉密度都會因自我催眠而提升。

  是腎上腺素大量分泌也好、是肌肉的突發成長也好。

  當唐吉軻德症候群迫使大腦相信時,人們便會因幻想而產生異變。

  這也是為什麼,倖存者往往只能任由病患宰割,因為他們的對手……不是人類。

  「這樣妳聽懂了嗎?速水。」

  狹小的空間僅用一顆燈泡就能點亮。透過那昏黃的燈光,我冷眼凝視坐於對面的女孩。遭質問而慌張的神情浮現於她的臉龐,她雙頰泛紅地比手畫腳,並結結巴巴地回應:「就、就是患者會因為幻想而……嗯,變很強!」

  應畢,速水朝我露出尷尬又有些得意的靦腆笑容。

  好吧,至少她是聽懂了。

  「說得不錯。」

  我起身走回隧道內,蹲低身子檢查木炭所升起的火堆。在那上頭,湯鍋妥善地被我用鐵架固定加熱著。我掀起鍋蓋,裡邊沸騰的水與內容物散發出一股香氣,是罐頭玉米和市售即食包所煮成的濃湯。

  毫無肉食的一餐,畢竟今天被彩香嚇得不清,我可能一陣子都不會再吃肉了。

  「拿,小心燙。」為獎勵速水至少還能聽懂人話,我舀了一碗湯遞交給眼神發亮的她。然後我又盛了自己那份,才轉身走回房間。說是房間,其實就是電聯車的一節車廂,當我發現它時,它翻覆於車軌上,裡邊情況慘不忍睹。

  當初,我穿越斷肢懸掛的橫桿眺望過去——

  至今,我仍對那腥紅與腐臭交織的場景記憶猶新。

  整理與改裝是很耗費時間的。清理車廂內的屍體啊、拆掉座位鋸斷鐵桿啊,我花了好幾天才騰出得以住人的空間。然後是備齊家具,有床(雖然只是床墊與棉被)、有電燈(微弱的燈泡)、還有那溫到不行的電冰箱。

  雖然還稱不上是一個家,但我是挺滿意的,這是只屬於我的小城堡。

  ……不過,現在倒還多了個速水翠葉。

  「那、那個……唔唔,可是,山崎先生不也是感染者的嗎?為什麼……」像是在躊躇感染者這個稱呼會不會冒犯到我一般,她的詢問停頓了下︰「為什麼山崎先生像是個正常人呢?」

  「我……」但當我抬起頭時,才注意到她的停頓僅是為了咀嚼玉米罷了,才不是擔心會冒犯到我。她輕拍胸脯喘著氣,嘴巴倒是沒停下來,還在喀滋喀滋的不停嚼著,看得惹人火大。

  「我,或許比較特殊吧。」我沉悶地托著腮,看著仍坐在床鋪上津津有味啜飲著玉米濃湯的她,我也跟著餓了起來。於是我伸手探向自己的那份,才發現不知何時整碗都已經空了。

  「……我發現我能用自己的意志力來壓抑病情。」邊說著,我的嘴角邊微微抽動。眼望連我那份都吃光的速水,我瞇眼微笑︰「不過——有時候會壓不太住,就像現在就很想殺人。」

  「唔嗯!好、好厲害……」見到我青筋的怒容,速水她趕忙跑出車廂,幫我再盛了一碗玉米濃湯。

  「不厲害。」我斬釘截鐵地回應她:「就像我說的,關鍵在於自我催眠。」

  並不是自謙,而是我掌握了訣竅。當初,唐吉軻德症候群所造成的思想催眠反而啟發了我:「就像影子相信自己照到光就會死,他的大腦『深信』這點,所以會製造痛苦感,那份痛苦強大到真的會折磨死他。」

  「唔哇……」速水她小聲驚呼,神情間滿懷歉意:「要向影子先生道歉了呢。」

  我看了眼對影子略懷歉意的她,邊喝湯邊繼續說:「而我『深信』,我是正常的。」

  「所以……只需要『相信』就不會病發嗎?」她顯得有些吃驚,對於我的解釋感到了一線希望。但我沒有回應她,只是不置可否地閉眼笑了笑,若真這麼簡單,這世界就不會毀滅了。

  「唔嗯……」似懂非懂地歪了歪腦袋,速水忽然像想起什麼似的「啊」了一聲。

  「對、對了,山崎先生又是……怎麼被感染的呢?」

  怦咚。

  我的心跳因這個問題而加快了幾拍。我不經意地摸了摸左側臉頰,曾經那裡有著被指甲割裂的皮肉傷,雖然已經癒合了,可那刮搔般的痛楚卻還是緩緩地蔓延開來。

  這也是大腦要我深刻牢記所給予的反應嗎?

  想到此,我閉上眼睛淡然地輕語:「要聽故事嗎?有點長喔。」

  「要聽。」她乖巧地點了點頭,不自覺將我床上的枕頭抱入懷中。

  猶豫片刻,我嘆了口氣,試著從支離破碎的腦海中回想起那段過往。

  「病毒第二次突變,也就是全球性感染爆發的那天,我曾有著山崎刑事的身分。」

  山崎刑事,多麼風光的稱號。看速水她吃驚的表情,就知道這樣的身分其實不適合我。警政廳的考試分為很多種,而這幾年有所改革,我又利用了某些手段,才能跳過巡查的職位直接升遷。然而,在正式成為刑警的那天……唐吉軻德症候群二次突變,全球性疫情爆發,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原本啊,我就不是抱持善良的理念去做警官的。甚至可以說,我任職的理由足以敗壞整個警視廳名聲。我,山崎政宗利用警察的身分穿梭於黑白兩道之間,我深藏自己的惡意,從中獲取的暴利不斷堆積,就連在地下世界也有了不錯的地位。


  所以,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山崎!注意那台貨車——!」

  我最初回想到的,是那台迎面而來大型貨車,與司機如浴鮮血的目光。

  一切都亂套了。強大的衝擊力近乎使我咳血,在側翻的警車內,我用模糊的目光觀察著周遭動靜。率先映入眼簾的是車窗外的世界,那是煙霧瀰漫的末日街景,慘叫、爆破聲響不絕於耳。

  稍早,在接獲數以百計的民眾報案、在聽聞警局內乍響的槍聲與慌亂的喊叫聲時,我就該知道——啊,都完蛋了。實在是太後知後覺了啊,那時候的我。

  「呃……好、好痛……」

  我尋聲而望,看向隔壁座呻吟的他。

  森田一樹,他與我不同,他就是個模範警察。富有正義感、熱心、正直,以前輩來說他也很照顧我。如今,他卻是滿臉碎玻璃的鮮血淋漓,他受的傷比我還要重一些,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在我昏迷後,我們都落入唐吉軻德症候群患者的手中。
  「歡迎——兩位帥哥!」

  最初,當她站在倉庫的二樓俯瞰我們時,我對她的印象並不強烈。她是個外貌不特別突出的女人,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鼻翼周遭有著細小的雀斑這點。她給人的感覺就向個安分守己的工作者,不管是讀書時、又或是出社會後,都不是最顯眼的……

  「歡迎兩位帥哥來到我的魔法國度,在這裡你們可以不必拘束旁人的目光——」

  但,在唐吉軻德症候群的作用下——她的存在感,卻變得格外強烈。

  「來盡情發展你們的愛情哦?」

  黑澤若菜,25歲,毫無特點的漫畫家助手。我是在事後才知道她的身分。在警車顛覆之際,我與森田前輩就這麼迷迷糊糊被她捉到此處。這裡是一座隱密的倉庫,空曠的一樓內僅有一扇上鎖的大門,氣窗高聳而攀附不能。而她……則透過二樓的管理室,將我們飼養於此。

  「你要做什麼!?」我還記得,當時森田很憤怒地問了她這個笨問題。

  所換來的,是若菜她扭曲的惡意:「哇,好兇,人家只是想解放兩位的內心哦?」

  「什麼意思?快點放我們離開!」

  「不行啊,我很期待的……」以手托腮,她緩緩將指尖滑下臉頰,在動作間她牽扯著下眼皮,使那泛紅的眼白裸露而出。空氣冷冷地凝結了數秒,她忽然捶打玻璃窗,製造出一聲巨響。「嘿、嘿嘿哈……!我很期待你們的表現!熱吻也好!擁抱也好!快點讓我看啊——!」

  尖叫聲伴隨著面孔扭曲的放聲大笑,她不正常的模樣使森田卻步,也給了我事情的結論。

  「快啊——!展現你們的愛!快點啊!還是要我給們角色扮演!?嘻、嘻呀哈哈哈!」

  她不正常。

  於此刻,我大概摸清了。

  她妄想著全世界的男人都是相愛的,而世俗的眼光拘束了那些男人。所以,身為魔法少女的她,要運用自己的力量拯救所有男性。或許,這是她還沒被感染前就壓抑許久的慾望,而此刻唐吉軻德症候群應允了她。

  「會得救的。」像是在安慰我、也像在鼓勵自己,森田他對我如此說。他就是如此天真,而我早把事情往最壞的情況推測,我得到的結論是我們會死。想當然,事情也真的往我推論的方向進展。

  幾週過去,若菜所下的食物越來越少了,我與森田前輩也就越發虛弱。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日子。沒有廁所,糞尿的臭味四溢,而不管做什麼上頭都會有雙腥紅的目光注視著,這著實令人發狂。

  沉悶的呼息伴隨汗水滑落,我緊緊閉上雙目。

           這是第幾天了?

                       我該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

                       我不想死。

  絕望推演著時間,可我就是不想放棄。

  「該死!你們兩個雜碎!垃圾!渣蟲!快搞在一起啊!快呀啊啊啊啊!」

  若菜她仍是一樣,陰晴不定,突然的暴怒與尖吼聲是最能讓人精神崩潰的。她總是在我們熟睡之際砸東砸西、又或是以指甲尖端搔刮玻璃,發出令人噁心的噪音。

  這樣的精神折磨二十四小時不間斷進行。

  說真的,若是搞個GAY玩個屁股就能離開這裡,我會很樂意去做。但我是知道的……以犯罪心理學來說,這樣做只會讓我們成為若菜的玩具罷了。

  所以,我只能放任這樣的惡夢持續下去。

  終於有一天,在若菜狂怒敲碎了一片玻璃後,那曾經可靠的森田前輩崩潰了。四散的玻璃碎片讓他想起了那場車禍,他瑟縮於角落,不再與我對談。

  「會得救的……」他不斷呢喃著第一天向我打氣時的台詞,如同壞掉的唱機。

  森田沒救了。

  但我卻知道,我最後的機會,同時到來了。

  會得救的。直到我以尖銳的玻璃碎片割斷森田咽喉之際,他仍在空洞地講著這句話。我冷眼看著鮮血湧動,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靜。我知道我必須做、我只能這樣做。

  染血的碎玻璃中,反映著我冷峻的面容,我黑色的瞳孔猶如沼澤般深不見底。在幾秒的覺悟時間後,我反手將玻璃尖端刺入自己的側腹——那很痛,但依然值得。

  我做了一場豪賭,以森田的命與我的命做為賭注。

  等待。

  等待。

  等待

  時間好似靜止了般,永無止境。

  「該死!你們是怎麼回事!?啊啊啊啊!煩死了!」

  當若菜踏著重步、邊煩躁尖吼邊下樓來到我身旁時,我的豪賭有了結果。

  若菜完全為我們的自殺而鬆懈,所以我贏了。在劇烈的疼痛相隨下,我猛然擒抱將之撞倒,感受遍地鮮血的溫熱,我將她壓制於森田前輩的血泊中。

  「啊——」她驚恐地張著嘴,但我不想再聽她任何一句廢話。於是我完全不給她機會,右手使勁掐住她的脖子,左手則重壓她掙扎的左臂。她開始無助地雙腿亂踢亂蹬,我順勢便以膝蓋抵住它們。別想逃、別想逃!

  「唔!唔唔——唔呃呃呃!」

  若菜因氣管被勒住而面紅耳赤,她的血色雙目上吊,唾沫從嘴角滾滾淌出。我近乎不帶任何感情地加重了力道,感受她未受壓制的右手在我臉上留下抓痕,那有點痛,痛楚卻讓我的殺意更為堅定,於是我彎下身子。

  當我緩緩將嘴湊近她耳畔時,我咧齒輕語:「告訴我,感染者會怕死嗎?」

  若菜是聽得到的,證據就是她的掙扎更為激烈了。證據就是,她泛紅的血色瞳眸逐漸變回正常的黑色。我至今仍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因為在下一秒「喀啦」脆響便中斷了這場鬧劇。

  若菜的脖子無力地垂掛於我指緣,目光不再富有神采。

  她死了,如此輕易地被我扭斷脖子;我贏了,如此輕易地結束了地獄之旅。

  「哈哈哈哈哈。」我蹣跚地站起身來,森田前輩與若菜的屍體就倒臥在我腳邊。

  我在這漫漫長日的折磨告結時,成為了唯一的僅存者。沒有喜悅、沒有感慨、沒有悲鳴,這是我第一次殺人,也不會是最後一次。一想到這裡,我又低頭看了眼他們的遺容,盡是些糟透的神情。

  越是看到那些痛苦的神情,就越不想讓自己變成這樣。

  「我不想死。」喃喃自語著,我挪動顫抖的雙腿,最後望了眼碎裂的玻璃窗。

  透過鏡面的反射,我發現自己的眼眸從玄黑轉為深沉的血紅。

  就像黑澤若菜的詛咒永遠烙印在身上般,我變得瘋狂了。

  我,做為唐吉軻德症候群的患者,展開了新的一天。


  #

  故事講完了,速水也在不知何時睡著了。

  回憶中激烈的情緒觸發幻覺,讓我將她看成倒臥於蕾絲床上的小公主。她睡得很熟,稚嫩的臉蛋上抹有公主粉妝。小小的皇冠垂掛於枕邊,而覆蓋其身的蕾絲長裙則緊貼小腿。這幻覺倒也挺可愛的,所以我並沒有特別去壓抑它。

  「……也該睡了。」

  我淡漠地閉眼笑笑,往事的暴風雨逐漸止歇。只要閉上眼睛,一切惱人的雨點便會灰飛煙滅。曾幾何時,我開始尋求睡眠的安寧,只有在夜裡入睡之際,我才得以放鬆自己的思維。

  我最後又看了眼熟睡的她,速水翠葉,她是個命運不太順遂的女孩,或許這樣的女孩是該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我不想打擾她,既然床鋪被她攻佔,那我選擇手抱胸口倚靠著車壁入睡。

  反正在沒有影子保護我之前,我都是這麼睡的。

  無數的夜裡,我膽戰心驚地睜開雙眼,細細傾聽著敵人的腳步聲。

  直到某一天,我誤入這座地下鐵,並差點被影子那傢伙一刀宰掉。我與他交涉後發現,他是個勉強能溝通的怪傢伙。所以我和快要餓瘋的他達成了協議,他保護我,我則為他帶來食物,就這麼簡單。

  他很可靠,至少換來了我許久的安寧。

  鈴鈴鈴———!

  只可惜,今天的我似乎與安寧搭不上邊。

  我錯愕地望向床頭鬧鐘,那並不是個真正的鬧鐘。

  「山崎君負責幫我找食物,我則願意替你守護這條隧道。」

  記憶中,在我剛認識影子沒幾天時,他曾對我如此說過。

  「放心,在黑暗中我是無敵的哦。」影子非常自得意滿地向我保證。而差點被他殺掉的我,自然也知道他並不是隨口瞎說。只是他隨即又補充了一點:「但,若真有什麼情況……」

  他將與自身手錶相連的鬧鐘型警鈴交付於我:「它,就會響起。」

  閉上眼睛,我輕輕嘆了口氣。

  看來,今夜會很漫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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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7 篇留言

別再衝啦
我又來啦

04-27 15:31

✪ 哲思家( ´∀`)
寫的真的好有趣,越看越入迷

04-27 15:51

RRR學
影子真可愛 他484領便當ㄌ

04-27 17:02

燐火幽冥
超棒的作品!

04-27 17:57

囧中高手
很有趣!期待後續發展!

04-27 23:02

你這不是超懂的嗎
我記得這是以前的? 要準備繼續寫下去了嗎?

04-27 23:34

極炎亂舞
蠻喜歡影子的,可以不要那麼早領便當嗎?QAQ

04-28 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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