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暗室,一盞老舊白燈,四個憔悴的年輕人聚集在那裏,他們很焦慮,儘管盡量不體現出來,而這分秒必爭的時刻這些焦慮會把人變得極其脆弱,任何一個風吹草動都能崩潰他們的神經,但他們卻期待這點動靜。他們坐的中央桌子有一堆思想的書,如果說上面有馬克思也不那麼令人意外。
其中一個帶著鋼盔;肩上還扛著支槍的,他的地位顯然比其他人高,因為即便在這狹小擁擠的斗室裡,也就只有他一人抽那該死的菸,其他人也只能忍耐。這人看著手上握著本尼采,若有所思。他正讀到:高貴之人的危險,並不再於他會變成好人,而在於他會變成一個狂妄之徒、一個冷嘲熱諷者、或一個破壞者。
四個年輕人中一聽見這噩耗就有人暈了。帶頭的這人像中彈一樣,頹然倒在椅子上。汗水濕了他的衣衫,原先的熱氣卻透著他心裡發涼。突然,他那大手粗暴的抓住帶消息的衣領,想扳回一城。「怎……怎麼回事?跟我說說!」
這只能交給後人定奪。天啊,他們說的好像是未來式,不關這幫人的事。但是,實槌、決定未來的人不正是他們嗎?點燃廣場上那熊熊火光的手不正是這群手?如果他們的孩子問起是誰害了他淪落如此下場?我能責無旁貸嗎?
這幫人總算握著這把槍,聖寵的槍,也好似擁有那把槍。其實開槍的權力還是掌握在別人手上。只消別人幾句甜言蜜語,就算別人叫他們把槍對準自己,他們也沒有半點遲疑。這些別人壞得很,讓你們以為有槍就是老大,可是他們打從心底清楚。要殺人,得具備兩個條件,第一得有槍、第二:得有開槍的智慧。
他何嘗不想看到希望呢?這個土地已經種不起任何東西,沒有人給這地方澆水。很早以前就有人說了,更早以前就有人出走了。但他還在這裡,因為他眼睛盯著那張老舊的徵兵海報。可現在連他也要走了。
可波一個人走進教堂。
「我回來了。」
下午,太陽西下,黃昏的關係,這裡感覺很暗。
他對著十字架上的那個人說。
「多少年了,我以為我不會再見到你。」他說。「我還記得,當年我在這裡祈禱的事。我乞求你別放棄這個地方,可是我最後卻離開了,奇蹟沒有發生,那個時候你在哪兒?我沒有一天不問我自己。我們做錯了什麼,讓你這樣對待我們?這裡有一刻可以變得繁榮,為什麼你不帶我們走向正途?為什麼?在我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拋棄了我們?今天我來……其實原本我是不想來的,幾噸火藥後你就會灰飛煙滅,我不會改變我的決定。我根本不屑你的回答,但是你回答我……」
「可波‧拉瓦倫?」
一個可波熟悉的聲音叫到他。
「他們竟然沒攔下你,拉哲曼。」可波轉頭,對著他的是這裡的神父。他有著顆雞蛋般光滑的腦袋,慈藹的臉龐,腳伐不再靈快,駝背的情況比可波印象裡要來的嚴重。他憂心忡忡。
「我跟他們說我把一個重要的東西忘在裡面。」
「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也許我可以幫你找找。」
「謝謝了。」
「謝什麼呢?我們是老朋友了,雖然這幾年一直沒機會見面。我回到這第一個就想到你,謝謝你替我照顧女兒。」
「露比跟你說了?」
「她是個好女孩,這有一半得歸功於你。」
神父點頭。「我在找我的筆記本……我都會把我一些小心得和想法放在這裡,呃……別人對我的懺悔我也會記錄下來,怎麼就不見了呢?我記得我放在……這張講壇上。」
可波看著他蹣跚的走上講壇,又看著他失望地走下講壇。「不知道被誰拿走了,也許被哪個孩子拿去當作業本了。哦,誰知道呢?這事很難說得準。」
可波覺得有趣。「你常常把它們弄丟嗎?」
「一些新來的修士會糊里糊塗的把它們當垃圾丟掉,真讓我又氣又惱,上次我就在垃圾桶裡搶救過一本。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把規矩好好背下來?」
「我吩咐過了,」可波對著準備向室內發進的神父說。「垃圾桶都被工人清空了。」
「也許你的工人沒你想的這麼牢靠?就像我的修士一樣。」
「他們不敢,他們知道出皮漏會是什麼下場。」可波說。「你也別再想鬼點子了拖延了,夥計。」
良久,神父都只是僵在那裏,眼睛定格在他最後看的那一扇門上。「為什麼?」
他說了,聲音很沙啞。
「我想拿這裡種我的葡萄園。」
「那我之後該怎麼辦呢?那些來這裡做禮拜的人又該怎麼辦呢?這裡是我們信仰的地方,我就住在附近。我知道有一塊土地,比這裡更肥沃,也更好,它很適合用來種葡萄。」
「這塊地我買下,就是我的。我記得我給你的那些錢足夠你養老。」
「為什麼一定要拆掉這裡呢?這樣做未免也太衝動了。請再多想想,我想這裡你多少也有點感情吧?當年你和奧爾嘉在這裡結婚,我也當了公證人……」
「唉,世事難料啊。奧爾嘉現在也不在了。是我害了她。世上很多事無法挽回,也無可奈何。」他回頭對神像道。「最後,你連你的棲身之所都沒能保住。」
「饒了它吧!就只饒了這尊聖像。」
「哈,你還要別人替你求情,人們卻要期待你能當他們的救主!但你不要誤會了,今天是看在拉哲曼的面子上。」說完,他允諾神父,親自把神像搬下來,卻在用雙手捧它的時候對它大吐口水。
神父見狀馬上合上雙手禱告。「求主原諒你。」
「原諒?」他大笑。「是他要求我原諒吧,如果我不開心,我還會再拆其他地方。」
可波也不是個無情的人,兩手把神像交給神父。之後,兩人都沒有交談,各走各的,各自留給教堂離去前的最後一眼。
可是可波一走出去,就有石頭差點扔到他。
他還沒開口,扔石頭的人就被扔到可波面前。旁邊都是圍觀的鎮民。
「畜生!」那個扔石頭的人罵道。
「是你。」這個人,可以說是可波以前的老相識,還是他的鄰居。
「冷血!魔鬼!忘恩負義!教堂、這可是我們的教堂,你怎麼能……」
「這個教堂也很老、很舊了,拆了不是剛剛好?我們又可以蓋新的教堂。你們說對不對?」
「你根本沒想要幫我們蓋,你只是想把看不順眼的破壞掉。一回來就幹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如果罵一罵能讓你氣消,那就盡量罵,罵個痛快。」
誰知這人悲憤交加,氣到一個極致,把要說的話凝成一口唾沫,就往可波吐。
那口唾沫,就像一口氣、一道希望一樣,所有人都翹首,可惜那注定要落空。
可波亮出身上的一把匕首。
「天啊,你不會?」拉哲曼神父剎時擋在中間。「你打算做什麼?」
「是他自找的。」
可波揮著刀,把刀架到神父的脖子上,可神父卻沒有畏懼,更沒有要讓開的意思。他哼了一聲,對下面的人說。「你們看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不要讓我不滿意了。」
可波準備走,他已沒有在這裡享受教堂在他手中碎裂的心情。他走過去,後面的人馬跟上,全部圍觀的鎮民都趕快、能離他多遠是多遠,彷彿他就是個瘟神。等爆破完、拆完,他要開瓶紅酒慶祝,好慰勞他疲憊的身心。
他沒注意,神父竟然跟了上來。
「你怎麼還沒走?」
「你打算怎麼用你那把刀?」
「我給足了你面子了,禿驢!要是我想,你剛才就變成肉條了。」他發了一頓脾氣。
「我……我很抱歉。」神父竟然道歉了。「你太太……奧爾嘉……我只能盡力做我能做的。他們就是教不會,每次禮拜,底下的大多時間都昏昏沉沉。」
「算了,」可波說。「這把刀……只是想用來防身罷了。它對我還有用。接下來呢?你要怎麼處理這神像?」
「先放在家裡,等到適當的時機,就會有需要它的時候。」
「這個地方已經沒有它的位置了。」
「誰知道呢?也許人們終究還是需要個地方做禮拜。」神父說。「可波,這事可以就這樣結了嗎?你可以原諒他們的無禮嗎?」
「就憑這些人,他們還不配惹我生氣。」
「唉,他們不過是些凡人罷了。如果他們真的有那種智慧,又何必需要人去引導呢?」
「好吧,這樣也夠他們受了。嗯,你有我的承諾。」
說著說著,遠處傳來了巨響,巨大的烈火把天空照亮。所有的恩怨,負債,都在一把火中付之一炬。「這是為了妳的,奧爾嘉。」可波大喊,像某個看不見的東西致意。
教堂倒了。這是預料中的事,但當它真的倒下的那刻,許多居民仍難以置信。那爆炸聲雖然響徹,但感覺依然在夢中。怎麼可能呢?這麼多年來的支柱就這樣倒了。它發生了太快,快到來不及反應,以為不會降臨自己頭上。直到烈焰通天,最後一片牆象徵性的碎裂。才有人意識過來,突然暈倒。
「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