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在那座離「都市」不遠不近的村裡，米蒂兒跟其他人一如既往地執行著人王的命令。引導那群被送出城外的銀髮人來到這裡，原本總是哭喪著臉的人當看見同胞時，臉上綻現出的笑顏對他們來說就是最甜美的報酬。
可當那位銀髮女人出現時，這一切都變了。
儘管沒有人死亡，但她的凝視卻比死亡還要更讓人膽寒。蜘蛛將這座村包圍，那是壓倒性的數量，憑米蒂兒和其他人根本不足以應付。即使突破重圍，這些銀髮人也不過就是平民──他們不可能逃出蜘蛛的魔掌。大家都會死。
米蒂兒深知如此，所以她決定賭一把。
她在眾人面前卸下武裝。
她跪在那立於蜘蛛群最前方的銀髮女子面前。
她向恐怖的掠食者低頭，只為央求這村莊的人們能夠繼續存活。
儘管不知道對方聽不聽得懂自己的話，但從眼眸中的交流，米蒂兒相信他們是有知性的，而接下來的發展也確實如自己所料。
跟人王一樣有著紅髮的男人用她聽的懂的語言怒斥著自己。
站在一旁的黑髮女子則傳來了銀鈴般的詭異笑聲。
但最關鍵的銀髮女子卻沒有說話。
之後發生了什麼米蒂兒已經沒有了印象，但她明白，人王既然要求自己的隊伍保護銀髮人，那她就不能做出損毀人王威望的事。即使做了，也必須將功折罪。
一陣暖風將米蒂兒的黑髮吹起。她牽著馬兒的韁繩，站在那佈滿深坑殘痕的黑塵大地上，眺望著遙遠的天邊。看著太陽失墜，她只淡然一笑。
「我曾想暗殺您，女王。」
直到眼睛漸漸地被強光所遮蔽前，米蒂兒都像是被強制回憶般，腦海中盡是那段與蜘蛛女王相伴的過程。
米蒂兒抿起了嘴唇。「您對我們總是抱持著警戒，但對孩子們卻又如此真誠。曾經我以為自己有辦法下手，但到最後卻漸漸地轉變為好奇。」她低下了頭。「明明可以在當初就殺了我們，但您卻沒有動手，為什麼？是因為我的乞求？但您真的會因為人類的乞求而放過我們嗎？而且在收容了我們以後，您在森林外建起了另一座村，並讓蜘蛛們不准靠近這裡。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滿腹疑問卻得不到解答，但陽光逼迫她閉上眼。米蒂兒也沒有再多說，彷彿在靜靜地等著末日取走自己的生命般，她接受了這一切。
「我……只是想試著去了解您。」
為什麼會在那一天放過自己。
為什麼會在那一天應允自己。
為什麼會選擇在之後照顧他們。
她想起了當蕾看見小孩子們時，臉上那就像破碎了一樣的笑顏。
「為什麼會是那種表情，為什麼？」
光被某種東西給遮蔽。
米蒂兒睜開了雙眸，卻看見那巨大的蜘蛛節肢包住了自己。一名穿著黑色旗袍的女子站在自己眼前，臉上掛著淺笑，但米蒂兒知道她在忍耐著什麼，鼻子隱約能嗅到燒焦的味道。
「這任務可真是過分了啊，女王。」阿碧爾絲望著愣在自己眼前的米蒂兒，輕笑一聲。「這是什麼表情？畢竟是她的命令，我們可無法不遵從。」
「女王在保護我？」米蒂兒低頭看著她身上那破損的旗袍。「妳這是……」
阿碧爾絲遞出了手中那把斷了的太刀。「米蒂兒‧斯懷，對吧？為了他人而獻出自己的愚蠢人類、為了他人而罔顧自己的笨蛋……即使手刃妳，對她來說也沒有什麼好處。僅憑妳一人的生命也無法拯救所有人類。」她笑著，儘管乾澀的嘴唇裂了幾道口子，可那疼痛對於眼前的女人來說，早已不再重要。「所以妳就努力地去當上人王吧，米蒂兒。」
「什麼？」
「精神、肉體、力量都已群聚在都市之上，女王已經不在了，這個世界也不再需要我們。」阿碧爾絲跪倒在地，望著跌落在黑塵中的太刀，她咬牙，伸出手將米蒂兒擁入懷中。「而她給我的最後命令就是保護妳，畢竟第一任的王，如果是替人民著想的人，或許會有所不一樣吧。」
透過阿碧爾絲的擁抱，米蒂兒能感覺到不屬於她的熱度。儘管自己想掙扎，但卻又被那女人給強行按住。
「雖然妳能不能做到還有待驗證呢……」
聞著燒焦的氣味、感受著胸口那心跳的律動，還有迴盪在耳邊的呢喃，有那麼一瞬間，米蒂兒覺得擁抱自己的不是阿碧爾絲，而是那銀髮的女王。
永別了。
米蒂兒。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大地的震盪也漸漸地遠去。
當米蒂兒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了一團塵土中。她撐起自己的身體，看著背上的沙子落下──落在那柄斷了半截的太刀刀身上時，那顆粒擊在刀身上的清脆聲響都在在地告訴著米蒂兒，那一切都不是夢。
她抬起頭望著那曾經是都市的山──它完好如初，但如今卻沒了印象中那圍在自己身邊的巨大蜘蛛群。米蒂兒回過頭看見的是那片被盪平的黃褐色大地，在地平線的那端有幾抹翠綠，它們正朝自己的方向過來。
風吹了起來。
米蒂兒伸手摀住自己的臉龐，就怕那風砂的石子打入眼睛中──但這樣卻只能看著自己身體下的塵土被帶走。
不可以。
別帶走她。
米蒂兒站了起來，看著她在天空留下的最後一道軌跡。
她伸出手試圖去抓住，但它們就像俏皮的孩子般，嘻笑著從指縫間溜走。
她踩在了翠綠的大地上。那是種奇特的觸感，那看上去極其詭異的東西刺著她的腳踝，也能聞到不屬於那黑色世界的芬芳。
風離開了。
將過去那屬於黑色大地的記憶與痕跡全部帶走。
卻帶來了那不曾降臨過的繁榮，米蒂兒抬頭望著天空，刺眼的光逼迫她瞇起雙眼，但它卻莫名熟悉。
米蒂兒回過身，望向那躺在草皮上的太刀。
她伸出了手──
＊
凱勒斯睜開了眼，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座溫暖的「床舖」上。坐起身時，黃金的砂礫自身上落下，人王有些詫異地捧起了那既讓人感到溫暖，但稍有不慎又會從指縫間溜走的砂子。
海浪打濕了他的靴子，凱勒斯抖了一下，然後抬起頭望著那一望無際的水池。無論是不斷湧向自己的白浪或是彷彿看不見盡頭的蔚藍天空，他緩緩將頭仰起，但在熱辣的陽光照拂下，他不得不用手遮住自己的眼。
「太陽……」凱勒斯從指縫間望著掛在天上的球體，不自覺地喚了它的名。
人王伸手探向一旁，家傳的短杖依然在這裡。他握緊了在這世界中少數讓自己感到熟悉的物品後，緩緩站了起來。原本穿著的黑色甲冑不知怎地消失了，徒留那穿在底下的襯衫及黑色的寬褲。凱勒斯晃了晃自己早已濕透了的皮靴，然後回過身，他得在一個不會被海浪打濕的地方思考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但有一名女子站在樹下，笑盈盈地看著自己。
熟悉的銀髮、熟悉的面容、熟悉的黑色短洋裝。眼前這女人同樣也是凱勒斯在這裡為數不多感到熟悉的人事物──但同時也讓他感到格外的突兀。抓緊了短杖，看著那顆銀色的寶石仍閃著光輝讓他感到心安。
「你為何要這麼警戒？」女子問道。
「雖然我很想說因為妳是『蜘蛛女王』，所以我才不能放鬆警惕……但妳不是，對吧？」凱勒斯的靴子滑過了撲上砂灘的海水，他站到了女人面前，舉起了短杖說道：「她的眼睛不是藍色，是紅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絕對不會用這種笑容迎接我，蜘蛛女王巴不得殺了我。」
她笑了，但這次卻不是方才那種輕鬆的笑，這次的笑聲讓凱勒斯感覺到一絲冷酷，甚至讓他背脊發涼。
「蕾確實想殺了你，但那同樣也是我要她這樣做的，凱勒斯。」女人往前跨出了一步。「雖然在我沉眠的五百年間，有不少人都承蒙了我的恩澤，可惜他們都死了。所以做為最後一代，你得回答我的問題，人王。」
女人來到了凱勒斯面前，低頭看著他，蔚藍的眼眸失去了方才的輕鬆，如今透露出一絲絲的慍怒。「銀髮信仰是怎麼回事？」
凱勒斯將短杖往地上奮力一敲，銀色的白浪從腳下湧出，在人王周遭形成了保衛圈。女人哼了聲，在那銀白色的氣息尚未觸碰到自己時，往後退了幾步。
「重要嗎？世界都已經因為『日落』而毀了，我們現在還需要在乎銀髮信仰？那因對蜘蛛女王恐懼而起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不需要。現在重要的是妳到底是誰？我在哪裡？」
有著蜘蛛女王外型的女子瞇起了眼眸，她抬起腳掌輕輕地往地上一踏。海浪的聲音驟停、輕柔的風也被凍結、那些隨風搖擺的樹幹更是被人狠狠地掐住一樣動也不動。
靜止了。凱勒斯頓時明白到這個地方的所有一切都被停止。他低頭望著自己手上握著的白色權杖，銀色寶石依然持續發光，可當人王放開了自己的手時，它卻飄浮在空中，原本應該彿動保衛自己的銀色保衛圈也不再有任何作用。
他已經成了甕中之鱉。
不，從一開始他就沒有任何轉圜或討價還價的餘地。
凱勒斯感覺到一股可怕的威壓，它就像無數隻看不見的手，纏上了自己的四肢、掐住自己的咽喉、扣緊了自己身上的每一個環節。表面的肉體、內在的靈魂，他忽然覺得自己已不再自由。
眼前的女人就像是某種巨大的存在一樣壓迫著自己，他既無法反抗、也沒有辦法去做什麼，彷彿只要稍稍不和她的意思，自己就會被那些手給殘忍地撕裂、分解。
神。
這個名詞從人王的內心深處湧出，並同時加劇了他的恐懼。
「我再問你一次，凱勒斯‧泰德。」女人原本憤怒的表情不在，但取而代之的確是一種平靜。而那面無表情的臉更讓人王感到恐怖。「銀髮信仰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凱勒斯老實地回答，他從沒聽過自己這般懦弱的聲音，甚至連講話都在顫抖。「我只知道那是自五百年前的戰爭後才開始的。有傳聞是人民自己烘托出來的，也有人說是因為人王們畏懼蜘蛛女王，所以才用血祭的方式來央求和平。」
女人不悅地嘖了聲。「所以你也就延續這種可笑的傳統，任由它繼續發展嗎？」
「不，我──」
凱勒斯身子一僵。
眼前的女子名為神，一種無所不知的偉大存在，可祂卻不知道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讓自己在這個空間中甦醒，然後跟自己討論著關於銀髮信仰的種種。
「我反抗了。」人王說道。
「什麼？」
「面對這五百年來的愚蠢傳統，我嘗試著反抗。我依舊維持著表面上的獻祭，但讓底下的親信去保護這些人，讓他們在離都市不遠不近的地方生活。保障著他們的安全、飲食，我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
「你是『人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只要你出聲，底下的人民又怎會反抗你？」
凱勒斯笑了。
「您的問題跟她一模一樣，但所謂的『王』到底是什麼？我掌握了權力、我擁有了地位，但卻同樣是個人。需要團隊、需要人民。人唯有群體，才會出現一位王，若沒有群體，就沒有所謂的領導。即使我握有決策權，但為了整個團隊的運轉，我不能忽視下層的聲音而去專斷獨行。」
女子原本平靜如水的表情出現了波瀾。「民若不服從王，那要王何用？」
「民會選擇他們的王並服從，而在我們的時代裡，高牆外就有著蜘蛛這一外患，如果人類爆發內亂，那我們終將從世界的自然淘汰中滅亡。」凱勒絲抓著自己胸口那早已濕透了的襯衫。「所以我不能用太激進的方式引發民變，才讓米蒂兒他們去做這件事。我的命令可能使他們失去性命，但那小隊仍舊義無反顧──他們才是英雄。保家衛國的英雄。」
她冷笑一聲。「做為一個王，你可真失敗。」
面對女子的譏諷，凱勒斯卻報以微笑。「面對著彼此激烈競爭的世界，常理的手段早已不再適用。既然它是如此，那我也只能用同樣的態度來面對它。甚至為了人類的永存，我也不惜去反抗它。」
女子的笑顏僵在臉上。
「你說什麼？」
凱勒斯覺得很神奇，原本他感到害怕、恐懼，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被箝制住了一樣不自由。可當自己意識到那個突破口開始，他就不再害怕。即使眼前站著的是神，那祂也並非真正的神。
「為了人類的存續，我會試著反抗世界。所以我修築了高牆、所以我挖掘銀流、所以我獨裁──這一切都是為了抵抗蜘蛛，在這自然競賽中活下去。那麼現在做為人王，在妳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中，妳覺得我能做到什麼？」
「呵，莫非是想跟我打？別傻了，區區一個人類。你不知道我是誰？看到剛剛的力量還不清楚？」
「妳是誰不重要，但只要披著蕾‧坎緹娜的外皮，那我就有勝算。」
他抓住了停滯在空中的短杖。
「傳聞那銀色的液體『銀流』是世界的血液，這是書上所寫明的。儘管我不相信那種詭異的理論，可假設那都是真的的話，虛偽的東西所創造出來的虛假世界，就讓我用真正世界的結晶來將其吞噬掉。」
「你──」
「妳不是蕾，也不是神。」凱勒斯拿起了拐杖，銀色寶石發出了比起過往更加耀眼的光輝。「妳跟我，還有這個地方一樣，都是假的。」
天空開始崩毀。
海水開始碎裂。
土地逐漸崩塌。
銀色的光切割了這個地方，當它把凱勒斯的手切斷時，他卻不會痛，但耳邊仍迴盪著女人恐怖的嘶吼。
「現在，」望著迎面而來的光，人王笑著。「讓我們回去吧。」
《人王》完
創作內容
《其他‧短篇集》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