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抱著狼造型的娃娃,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循著熟悉的路徑跑呀跑、跑呀跑。
「爸爸?」
「爸爸,你在哪裡?」
不在100層,那幅巨大的畫已經完成。他到處找,朝李康的房間跑去。
「爸爸,你在畫畫嗎?」
他踮起腳尖,押下門把,以為李康和往常一樣拿著畫筆、坐著畫畫;然而,映入他眼中的,不是李康作畫的背影,而是一雙垂掛在半空中的腳。
「……爸爸?」
他抬頭。以往和李康對上眼,父親都會露出溫柔的笑容、摸摸他的頭;這次,父親動也不動,四肢僵直得像假人,脖子被拉得好長,好長,好長……
「博洋?」
發現房門沒關,小小的他呆在原地。李央走過來關心,同時,小叔也看見了。
「……!」
小叔的第一反應,是遮住他的眼睛。
「爸爸……?」
「博洋,不要看!」
他第一次看見小叔這麼慌張。李央將他抱到外面,跟他說:「博洋,這裡交給小叔,你快去叫大伯!」
「……。」
「博洋……?博洋!」
他沒有跑,也沒有哭,只是靜靜地站著,聽不見任何人的話。
那一刻,娃娃壞了、旋轉木馬停了,甜甜的糖果失去味道。他的世界從此崩塌,所有東西消失──變成無邊無際,白色的空間。
◇◆ ◆◇
2154年2月19日,下午五點,靈薄十二號男子監獄
「唉……」
牢房外站著年輕有為的第三棟主任雷伊。隔著欄杆,雷伊無奈的神情映在李博洋眼裡。旁邊的尼可拉斯躺在床上看書,沒有要理他們的意思。
「1107號,你真刷新我的三觀。我工作這麼多年,你是我遇過最廢的囚犯。」雷伊回憶今天發生的種種,難易置信地說。
「有嗎?」
李博洋歪頭,不覺得自己哪裡做錯,「我覺得我挺厲害的。」
「厲害個鬼!給你下工廠,不會用電鑽就算了,為什麼整個人跑到輸送帶上,那可不是跑步機!」
雷伊個性很好,但李博洋害他今天的工作量暴增,難得生氣。
「因為我來不及鑽洞,東西跑掉,就追上去了。」李博洋無辜地說。
「那木工呢?作品慘不忍睹就算了,你竟然割到手指……還是別人的手指!你到底怎麼用刀子的!?」雷伊繼續罵。
「他離我太近,我根本不知道他在旁邊。說到底,是那個房間太小,以後做木工去大一點的地方啦,真是小氣。」
李博洋非但不愧疚,還反過來指責雷伊。雷伊氣到不行,再罵:「廚房呢?今天中午,大家都嫌午餐難吃,你到底在裡面加了什麼!?」
「黑黑的東西。嗯……那叫什麼來著?聞起來香香的……」
「醋。」在後面的看書的尼可拉斯說。
「對,醋!就是醋!因為聞起來很香,我就整瓶倒下去了。」
李博洋露出閃亮亮的燦爛笑容。不管讓李博洋做什麼,他都會把事情搞砸,還會干擾其他在勞動的受刑人。雷伊一手打在自己臉上。工作這麼多年,他沒見過李博洋這種廢柴,懷疑警方是不是抓錯,這麼笨的人要怎麼犯罪?
「唉……」
雷伊二度嘆氣。他問李博洋:「1107號,你有什麼專長嗎?」
「專長?」李博洋想了想,「抄經書?」
「……有沒有別的?」雷伊再問。真是出乎預料的答案。
「打坐?」
「還有嗎?」
「偷拍弟弟睡覺?」
「換一個……那不是專長!」
「嗯……嗯……」
仔細想,李博洋真沒什麼才能。幸好他的老闆是高宇維,否則,一輩子都找不到工作。
「他畫畫挺厲害的。」
一直沒說話的尼可拉斯突然開口:「我昨天看到他畫畫。雖然只是塗鴉,但筆觸很細膩;如果認真畫,作品不會太差。」
雷伊和李博洋都睜大眼睛。雷伊很驚訝,沒想到尼可拉斯能和李博洋和平相處;李博洋也很驚訝,沒想到尼可拉斯會把畫畫的事說出來。
「畫畫啊……」
雷伊想到什麼,告訴李博洋:
「最近,觀測站缺一個會畫畫的人。如果順利,你以後的勞動地點就在那。你去哪都是災難,這是最後一份工作了,拜託別搞砸。」
「耶!謝謝主任,你人真好!」
畫畫是李博洋的興趣。把畫畫當成工作,是他小時候的夢想,沒想到會在監獄實踐──因為這麼奇怪的原因被實踐。
「我去幫你們問問。」
雷伊僑了僑頭上的帽子、正準備離開,躺在床上的尼可拉斯意識到剛才的用詞,把雷伊叫住。
「你剛說什麼?『你們』?」
「嗯,你們要一起去觀測站。」雷伊理所當然地說:「上級命令,你們的勞動場所必須在同個地方,尼可拉斯也得去。」
「我才不要!」
尼可拉斯做的,是普通的工廠勞動。因為工作簡單,又不用跟人說話,對討厭嘗試新事物、又討厭和人交流的尼可拉斯來說,是很習慣的工作,他一點也不想換。
「不行,尼可拉斯,你沒有拒絕的權力。」
說完,雷伊立刻離開。只要是上級的命令,雷伊就會變成白痴、只會服從,也是尼可拉斯最不爽他的地方。
「X的!王八蛋!」
尼可拉斯大罵。他想揍李博洋,但揍人無濟於事,一個人縮到床上生悶氣,晚餐都不肯吃。
「尼──可。」
晚餐後,李博洋湊到尼可拉斯床邊。
「尼──可,我有幫你留蘋果,你要吃嗎?」
「……。」
「尼──可。」
「……。」
「尼──可,理我一下嘛。」
「……!」
尼可拉斯的額頭爆出青筋。聽到李博洋硬把他的名字念成長音,尼可拉斯更不爽。他回頭,氣得破口大罵:
「X的!老子跟你很熟嗎!?閉上你那張爛嘴!X你XX生的雜種!」
「……。」
那一瞬間,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載到李博洋的身體裡。李博洋感受著它,腦子閃過父親垂掛的雙腳。冰涼的寒意從腳趾竄到頭頂,死亡的味道瀰漫全身,好像有人在他耳邊低語──
「好可憐。」
「爸爸死了。」
「還這麼小。」
「……。」
李博洋閉上眼睛。所有可怕的幻覺,都被MIO的聲音驅散。尼可拉斯一臉震驚地,用「你怎麼還活著」的表情,看著李博洋。
「你這傢伙,果然……!」
尼可拉斯抓住李博洋的肩膀、將人壓到牆上。李博洋滿臉問號。剛才明明不理人,此刻又變得如此主動,尼可心真是海底針。
「怎麼了?」
李博洋的個子本就不高。他抬頭,看著高自己半顆頭的尼可拉斯,小心翼翼地問:「尼可?」
「我從昨天就覺得很奇怪。」
尼可拉斯的力氣很大,李博洋竟然掙脫不開,後悔沒有每天做肌力訓練,真對不起高宇維。
「吶,李博洋。」
尼可拉斯突然把臉靠近,露出很恐怖的微笑。
「被關到這裡前,你沒聽過傳聞嗎?」
「傳聞?」
「所有跟我關在一起的人,都自殺了。」
尼可拉斯的臉,彷彿矇上一層陰影。
「那些人渣,全部,都死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尼可拉斯的眼裡沒有笑意。他笑得很悲傷──至少李博洋這麼認為。
「我殺了他們。」
尼可拉斯的聲音非常小,只傳到李博洋的耳朵,攝影機聽不見。
「所有被我罵過的人,都會去自殺,好像我剝奪了他們的求生意志……只有你不會,為什麼?」
尼可拉斯瞪著他,狂問:
「為什麼?為什麼對你無效?為什麼!你和那個人有什麼共通點?為什麼?說啊!李博洋!為什麼!」
李博洋的肩膀被抓得很痛,但他面不改色,盯著歇斯底里的尼可拉斯。
這個人的心生病了。
──跟自己一樣。
「因為,我早就拋棄了。」
又來了。尼可拉斯心想。李博洋又用冷淡、無所謂、不在乎的表情,說自己的事。
「你一罵我,我腦中立刻浮現父親死去的畫面。所謂『剝奪求生意志』,是讓人想起痛苦的回憶,對吧?」
「……。」
尼可拉斯被李博洋推開。
「想起痛苦的回憶,確實是種折磨。人會後悔、自責,問自己『為什麼當時不那麼做?』走不出回憶的人無法活下去──而你,擁有把這些回憶、送回人們腦中的『天賦』。」李博洋說。
「你呢?」
尼可拉斯沒有否認,而是反問李博洋:「你想起自己父親的死,就不痛苦嗎?」
李博洋搖頭。表面心如止水,但他的平靜,是突兀的平靜。
「我剛不是說了嗎?我早就『拋棄』……不,正確來說,是被我『交換』了。」
李博洋一隻手放在胸前,想著那個女孩。
「詳細原因我不能說。總之,我不會因為想起父親就難過、悲傷、絕望……你的自殺能力,在我身上並不管用。」
「……。」
雖然不再歇斯底里,但尼可拉斯的臉色很糟。他低頭,自己轉移話題:「之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我。」
「什麼問題?」
「你為什麼知道我媽?」
尼可拉斯還留著那張畫,畢竟,監獄沒有他母親的照片。
「我可以回答,但作為條件,你也要回答我一個問題,這樣才公平。」李博洋說。
「行。」尼可拉斯瞇眼,「你先回答。」
李博洋盤腿,直接坐在地上。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那是誰。我父親生前是畫家,他有一本作品集,裡面都是他朋友的肖像畫,包含你母親。」
聽到李博洋的回答,尼可拉斯覺得莫名其妙,他不記得母親有李門的「朋友」。
另一方面,李博洋也回想──除了尼可拉斯的母親,那本作品集裡,還有誰的肖像畫呢?
太久以前、記憶稀薄,李博洋隱約記得:有一頁是李康自己,有一頁是大伯,有一頁是小叔,至於其他……某一頁,畫裡的人有琉璃色的眼睛;另外一頁,有個男人很好看,五官很像精靈。
「……!?」
沒錯,琉璃色的眼睛是里奧,另一個是Platinum的金允道。李博洋覺得奇怪,李康怎麼會有這些「朋友」?父親為什麼要畫他們?
「你怎麼了?」
發現李博洋表情有異,尼可拉斯問他:「你是不是有事情,沒有告訴我?」
「不,我只知道這樣。」李博洋的表情恢復原樣,跟尼可拉斯說:「等我們離開這,就去找那本書,應該還留在李門。」
「哼,如果刑期結束你還記得,就一起去吧。」
尼可拉斯冷笑──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他終於笑了。李博洋很高興,距離「得到對方的信任」,已經不遠了。
「換我問你了!」
李博洋拍手。因為太常跟MIO在一起,他有時候的動作,會很像小孩。
「你剛剛說的『那個人』,是誰呀?」
「……!」
尼可拉斯的笑容消失。他撇頭,臉色非常難看。
「……你又不認識。」
「嘿,說好了,輪流回答對方。」
李博洋強調。尼可拉斯沉默好一陣子,才開口:
「里奧.懷特。」
尼可拉斯低頭,說出那個、李博洋熟悉到不行的名字。
「他是我舅舅。」尼可拉斯壓低聲音:「也是我這輩子,一定要幹掉的混蛋。」
李博洋對前面那句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尼可拉斯有懷特的血統;但後面那句,他真的不知道了。
「為什麼?」
李博洋一問,尼可拉斯兩手的拳頭都握起來,咬牙切齒地說:
「那個畜生殺了我媽。」
「里奧.懷特,他殺了自己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