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尼教在東方（上）　作：青嵐院親雲上紫姫

　　前文中說摩尼教在西方世界很不受待見——因為其自稱為耶穌基督的正統傳承，而將基督教視作偏離的信仰。然而，基督教方面雖然稱摩尼教為異端，但他們很清楚摩尼教是不同於基督教的另一個宗教——即使摩尼教同樣崇拜耶穌基督，但宗教上的巨大差異是不可調和的。摩尼教在西方並未被看做「基督教摩尼派」，而是完全的異教；與之相比，摩尼教在東方的傳播則有意識地將自身融入佛教之中，雖然只是形式上的融入。

　　在佛教流傳的中亞地區，摩尼教在眾多民族中的廣泛傳播為之後在中國的傳教活動打下了基礎。地理上越靠近東方，耶穌基督的影響力也就越弱，佛陀的影響力則逐步增強。——摩尼教是一種具有強大適應性的宗教；為了實現順利傳教，摩尼教在東方更強調其與佛教的聯系。摩尼在世時就已經親自到達印度，在摩尼教的教義中我們可以看出很明顯的佛教痕跡。摩尼教雖然宣稱有審判日的存在，但同時也相信輪迴；與佛教不同的是，摩尼教中的靈魂只在人類之中輪迴，而且宗教人士的靈魂死後可以直接上升明界，普通信徒則要在輪迴中接受進一步的淨化。摩尼教的明性也與佛教中的佛性類似，而與西方宗教的神性差別較大。摩尼教認為使人類靈魂解脫、除去罪惡的關鍵就是喚醒每個人心中的明性。此外，摩尼教還將摩尼視為彌勒佛的化身。——靠著這些手段，摩尼教在中亞吸引了不少信徒，並借助這些商業民族的活動將摩尼教傳播到了回鶻。

　　摩尼教傳播到回鶻不久，即被牟羽可汗立為國教。摩尼教完備的組織形態和成熟的神學思想，使之迅速地擊敗了當地原有的薩滿教，國內風氣為之一變。「可汗乃頓軍東都，因觀風俗。摩尼佛師，將睿息等四僧入國，闡揚二祀，洞徹三際。況法師妙達明門，精通七部，才高海岳，辯若懸河，故能開正教於回鶻。以茹葷屏乳酪為法，立大功績，乃號『默傒悉德』。於時都督、刺史、內外宰相、□□□□□□□□曰：『今悔前非，願事正教。』奉旨宣示：『此法微妙，難可受持。』再三懇惻：『往者無識，謂鬼為佛。今已悟真，不可復事，特望□□。』摩尼師曰：『既有志誠，往即持受。應有刻畫魔形，悉令焚爇。祈神拜鬼，並皆擯斥，□□□□，持受明教。』薰血異俗，化為茹飯之鄉；宰殺邦家，變為勸善之國。故聖人之在人，上行下效。法王聞受正教，深贊虔誠。□□□大德領諸僧尼，入國闡揚。自後，慕阇徒眾，東西循環，往來教化。」（九姓回鶻毗伽可汗碑）

　　以回鶻為立足點，摩尼教開始向唐朝傳播。在碑文中，我們可以看出摩尼教使用「僧」稱呼自己的傳教士，用「佛」稱呼自己的神靈，這顯然是摩尼教佛教化的特徵。雖然摩尼教的教義與佛教大相徑庭，但以佛為名顯然更利於摩尼教的傳播——即使信徒知道摩尼教並非佛教的一支。這一做法不僅為摩尼教所利用，同時也是唐代三夷教的共同特徵。在三夷教中，祆教傳教不算積極，中文經典也並無留存，此處不做深究。景教與摩尼教則具有極其相似的特徵——不僅依托佛教，而且在自身的翻譯用詞上也存在互相借鑒的情況。雖然摩尼教的核心是二宗三際，景教的核心是三位一體，但在教外人士看來，這兩個宗教的經典幾乎難以分辨。

　　這段文字出自《大秦景教三威蒙度贊》；顧名思義，三威蒙度贊也就是獻給三位一體的至高神的贊美詩。就形式上來看，與今日的基督教文風大相徑庭，反而佛氣凜然，稱上帝為慈父阿羅訶，耶穌為聖子彌施訶，聖靈為淨風王。此外，景教與摩尼教在翻譯經典時也有互相借用的情況；「淨風」一詞，景教用之稱呼三位一體的聖靈，摩尼教則用以稱呼創世者，世界的聖靈淨風明使。「制八境之度，鍊塵成真；啟三常之門， 開生滅死。」「解我多年羈絆足，得履三常正法路；得履三常正法路，速即到於安樂國。」前者出自《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後者則出自摩尼教《贊夷數文》。其中共同的「三常」一詞，即指的是天堂或者明界。在三位一體的論述上也是如此：景教言「難尋無及正真常，慈父明子淨風王。」摩尼教則言「慈父明子淨法風，並及一切善法相。」這兩句話如此相似，時人又如何能分清前者是聖父耶和華、聖子耶穌和聖靈的三位一體，後者則是明尊察宛、光明耶穌和慧明聖使摩尼的三位一體呢。——甚至景教的「景」字，也難說是否受到了摩尼教的影響。「景，日灮也……火部曰。光者，明也。車舝箋雲。景，明也……」在基督教中，光是個受造物，而不像摩尼教中光就是神本身。景教拋開更核心的教義不談，單單選用一個景字，可能與摩尼教的光明崇拜有著密切的關係。

　　景教和摩尼教的經典在翻譯用語上固然有相似之處，但更大的特點是二者都與佛教經典相似。在佛教廣為流行的中國，依托佛教無疑是傳教過程中的明智之舉。這兩種宗教雖然不直接稱自己為佛教，但在教外人士看來其與佛教必然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前文中提到佛教屢次對摩尼教發起攻擊，無疑這是摩尼教佛化過程中的副作用——在佛教人士看來，摩尼教非佛教而稱自己為佛，無疑是附佛外道，應該堅決打擊。此處又與西方類似：摩尼教信仰基督，因而被基督教稱為異端；在詞彙上貼近佛教，因而被佛教稱為附佛外道。誠然，與基督教、佛教的接近使得摩尼教更容易獲得普通信徒的信奉，但來自於其他宗教的攻擊卻使得摩尼教受到了極為嚴峻的挑戰。

　　「至武則天時，慕闍高弟密烏沒斯拂多誕復入見。群僧妒譖，互相擊難，則天悅其說，留使課經。」面對佛教徒的攻擊，即使摩尼教有著回鶻力量的支持，也難以與佛教相抗衡。因此摩尼教做出了一個極為重要的決定：與道教聯合。

　　摩尼教與道教的關係和與佛教的關係截然不同。摩尼教只在用詞上單方面地模仿佛教，而對於道教而言則不僅僅是詞彙的模仿，而是直接修改了自己的教義。眾所周知，摩尼的東方之行到印度為止，在他在世期間並不知道中國還有一個道教。若是摩尼到達中國，老子十有八九也要變成慧明化身。——這就是摩尼教的特異之處；每一個宗教都有天然的排他性，例如基督教的排他性就體現在「毀滅」上。基督教每傳至一處，必然將當地原有的宗教全盤打碎，以自己取而代之，絕不肯放下身段迎合當地人。與之相比，摩尼教的「排他性」則體現在包容，或者說吞噬上——摩尼教在傳教受到阻力時，可以在保證二宗三際、三常四處等根本教義不變的前提下承認當地原有的宗教，並將其統合到摩尼教教義之下。慧明化身的瑣羅亞斯德、耶穌、佛陀無不如此，在東方老子也是如此。

　　「當欲出世，二耀降靈，分光三體……則老君托孕，太陽流其晶；釋迦受胎，日輪葉其像。資靈本本，三聖亦何殊？成性存存，一貫皆悟道。」在摩尼教與道教聯手共同對抗佛教的過程中，慧明化身這一概念做出了明顯的調整——瑣羅亞斯德幾乎被完全無視，耶穌從慧明化身變為純粹的神靈形像，取而代之的則是老子、佛陀和摩尼的慧明化身。當然在霞浦文書中，瑣羅亞斯德和耶穌以二佛蘇路支、四佛夷數和之名作為五佛出現，但那時明教所面對的情形已經與《儀略》寫作時與佛教的尖銳鬥爭形勢截然不同了。

　　為了給慧明化身老子、佛陀和摩尼的說法找出教理上的根據，《儀略》引用了《老子化胡經》的說法。「《老子化胡經》云：『我乘自然光明道氣，飛入西挪王界蘇鄰國中，示為太子。捨家入道，號曰摩尼。轉大法輪，說經戒律定慧等法，乃至三際及二宗門。上從明界，下及幽途，所有眾生，皆由此度。摩尼之後，年垂五九，我法當盛者。』」《儀略》中的引用，可以說是從道教角度給老子化摩尼提供了根據；但敦煌本老子化胡經的發現卻又給出了不同的解釋：

　　《儀略》中給出的解釋，是老子、佛陀、摩尼同為一尊化身；《老子化胡經》則認為作為神的老子先令其弟子尹喜化為佛陀，自己作為人間的老子教授孔子，之後飛升崑崙山，最後從真寂境降臨蘇鄰國化身摩尼，摩尼法傳入中國，三教同歸於我。顯然，這種說法與《儀略》並不相同。此經自晉代即有出現，極力推崇老子，顯然是道教所作，然而其中老子以後聖大明尊法統領三教，卻又與道教主流說法不合。對此只有一種解釋：不管老子化摩尼這種說法從何而來，道教與摩尼教聯合，共同對抗佛教顯然是肯定的。宋代摩尼宮改作道觀、二宗三際被編入道藏、霞浦文書中明顯的道教痕跡也證實了這種假設。然而，佛教在元代大興，道藏被一火焚之，道教從此轉衰，唐宋道教所包含的摩尼教成分也無從尋覓。今日所見之道經，與唐宋相比實在是九牛一毛，殊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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