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把臉，抬起頭，鏡子裡的自己看起來一臉疲憊，然而這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是何鍾鳴，二十四歲，大學畢業，當完了兵，現在是便利商店的正式員工，跨年加上元旦的人潮不管經歷幾次都沒辦法讓人覺得輕鬆，以至於到了今天，一月二日，我還是全身酸痛，頭昏腦脹。
我盯著流水慢慢注滿粉色的漱口杯，準備刷牙。
這只漱口杯是大學時候一位愛慕我的學妹送我的禮物，雖然我們最後沒有在一起，但這個杯子默默的跟著我好幾年時間，冥冥之中成為了我捨不得丟掉的寶物了。
媽的聲音從客廳傳來：「起床了沒？你今天不是也要上班嗎？」
「醒了！」
「我昨天看新聞說下個月要漲電費，你出門之前再檢查一次，不要浪費電。」媽說。
「好！」我含著牙刷回答。
「要是下一期的電費超出太多，我要你幫忙出哦。」
「為什麼啊！」
「因為你在家的時間比我長啊。」
「這不⋯⋯這不公平！」
「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問題。你趕快弄一弄，不要遲到了。我先出門了。」
「哼！」
刷牙洗臉完，我走出浴室，在貓掌造型的腳踏墊上擦乾腳底。這塊腳踏墊是媽買回來的，說是特價中的便宜貨，也不管跟我的房間風格搭不搭，就放在我這。我雖然沒有特別喜歡它，但跟媽房間裡那塊大紅唇腳踏墊相比，最後還是委屈選擇了它。
我決定等它髒了、黑了，就要找機會把它丟掉。
＊
昨天是一月一日，元旦，月曆上的紅日，理論上應該要放假的一天，但是我，二十五歲的林健羽，對昨天的印象只有工作、工作、工作，還有咖啡、提神飲料跟能量果凍飲。
我是某個小工作室裡的美術編輯兼網站小編，工作內容除了基本的美術設計，回應雪片般的信息，還要充當半個工程師，管理網站上的大小細節。
日出了。我進到浴室裡，洗把臉醒醒腦，想要多撐一下，把進度做完再去睡覺補眠。
洗臉檯旁擺著粉色的漱口杯，是女友送我的禮物。浴室外的貓掌造型腳踏墊，是跟她去夜市玩射飛鏢時候贏來的獎品，正好紓解了我喜歡貓，卻因為對貓過敏而法養貓的惋惜。
我回到電腦前，把事情處理完，才小心翼翼的爬上床，不要把等一下要起床去上班的女友吵醒了。
＊
鏡子裡的自己有著兩輪明顯的黑眼圈，臉色也很難看，一副就是快要死掉的樣子。
會這樣是因為這幾天熬夜改作業、出考題的關係，又不小心沒有注意到溫度變化，著涼，感冒了。
幸好明天是一月一日，學校放假，能夠讓我好好休息。
我拿校慶時候抽到的粉色刷牙杯添水，刷牙。離開浴室的時候，我在那張從網路買來的貓掌踏墊上踩乾腳底，吃藥，灌一大壺的水，上床睡覺。
陳哲蘭呀陳哲蘭，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還是不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嗎？
正當我睡意漸濃，快要失去意識之際，窗外開始傳來人群歡呼聲。
隨著倒數歸零，跨年煙火升空，炸成一朵朵絢爛煙花，我暗自期許明天醒來就會恢復身體健康。
一月一日，元旦放假。
本以為大家經過徹夜狂歡，今天都會在家補眠休息，我也能趁機賴床到中午。沒想到樓上樓下都有人在搬東西，進進出出，非常熱鬧，連隔壁說是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住戶也有動靜；集體搬家？這不太對勁吧。
我被吵得睡不著，決定起床。
就在這時候，房門喀喀作響——有人正在開我家門！
我飛快回憶一下是不是有把備用鑰匙給過誰了？沒有啊。連住在老家的爸媽也沒有這裡的鑰匙⋯⋯難道是房東先生？
心裡想著，就算是房東先生，在沒有問過我意願的情況下擅自跑來開門，也是違法的行為。等一下他要是沒有給我個合理的解釋，我就報警處理了。
門外的人並不是房東先生，而是一位年紀比我小了幾歲，看起來應該還是大學生的女孩子。
「不好意思，這裡是我家。妳怎麼會有我家的鑰匙？喂？」
她沒有回話，或是表現出任何回應，只是維持著兩眼無神盯向前方的模樣。
「喂？喂！」
她無視我的喊叫，就算我伸手去搖她的肩膀也還是一樣。
她突然左右張望了一下，接著繞過我，拖著她的小行李箱進入我家，自顧自的整理了起來。
「太、太誇張了。」
我拿起手機報警，還刻意開了擴音想要嚇嚇她，但無論我重播多少次，話筒裡只是不斷傳來嘟嘟聲響，無人接聽。
我改打119、社區守衛室或房東先生的電話，結果也都一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想對女孩子動粗，決定去找鄰居幫忙。
一出家門我就嚇了一跳，樓上、樓下、隔壁鄰居都真的不約而同的選在今天搬家，這實在是太怪異了。
怪異的不只有搬家這件事，他們的情況也跟擅闖我家的女孩子一樣，兩眼無神，面無表情。
好像大家都變成了搬家殭屍⋯⋯或者說是被人操控了意識似的。
我來到大街上，試圖找尋跟我一樣還「醒著」的正常人，不過整條街的人都是這個情況，越找就越讓人絕望。
大家都在搬家，卻沒有人使用交通工具，徒留一堆汽機車在馬路上。
我騎機車往市中心的方向移動，希望能夠得到幫助。
途中我發現人行道上有個慌慌張張，左右張望的男人，顯然和我一樣還清醒著。
我高興的朝他騎去，卻看到一位全身黑漆護具，臉上還帶著面罩的人從巷子裡出來。
我以為他也是「清醒者」，或是能夠替我們解惑的人。
但他只是快步走向男人，一槍托敲暈了他。
我趕緊掉頭彎進小路裡。
我還在想著該怎麼辦？就被突然冒出來的人影嚇得急按煞車，差點就要連車帶人滑倒在地。
擋我路的先生氣喘吁吁的問：「你、你沒事嗎？」
「差點被你嚇死。沒事，我沒事。啊！你還醒著？沒有像那些人——」
身穿白襯衫、西裝褲，一副上班族模樣的先生沒讓我把話說完，伸手將我拖下車，鑽到一旁的防火巷裡。
「噓！」
我配合他的警告，不敢發出聲音。
過沒多久，身穿黑色護具的那種人端著槍，來到我那台被放倒的機車旁，觀察了一下周圍情況，才又慢慢走開了。
「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又是誰？」我問。
「我不知道。可是他們到處抓人，抓像我們一樣，沒有跟著搬家的人。」
「我也有看到。嗯，我也覺得他們很危險。」我說，「那現在怎麼辦？」
「先找個隱密的地方躲起來吧。對了，我是洪佳倫。」
「陳哲蘭。很高興認識你。」
我跟佳倫為了躲避那些黑衣人，躲進一棟老公寓的地下室裡。
一夜過後，外面又開始喧鬧了起來。佳倫和我決定上街看看。
晨跑的人、遛狗的老伯還有排隊買早餐的學生們。眼前這番稀鬆平常的景象像是在跟我們開玩笑，彷彿昨天全程大搬家的事情並不曾發生過。
「沒有看到那些黑衣人。」佳倫問我，「那現在怎麼辦？」
「昨天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有黑衣人的存在。也許他們不會在大眾面前抓人？」我說。
「有道理。所以我們現在可以出去外面了？」
「也不能一直待在這裡呀。」我苦笑，「昨天跑得太急，手機跟錢包都留在家裡。不回去拿的話，就沒有辦法吃飯了。」
「我也是。哲蘭，你家在哪？我住在市政二路那邊。」
「那我家比較近。來吧，等一下我請你吃飯。」
「謝謝。」
佳倫和我先回去找我的機車，機車已經被人扶起，停放在旁邊的停車格裡，而且很幸運，鑰匙還插在車上。
我騎車載佳倫回家。用磁卡開了一樓鐵門，上樓再用鑰匙開門⋯⋯門後被人上了鍊條鎖。
怎麼可能？我人在外面，怎麼會被上鍊條鎖？這太奇怪了。
「你、你們是誰？」
透過門縫，可以看到屋內有一位身穿睡衣，長髮凌亂的少女握著手機，警戒著我們。
少女看起來有點眼熟⋯⋯啊，就是昨天擅自闖進我家的那個人啊！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房東先生是不是搞錯了什麼，把已經有人住的這個房間又租給了妳。妳先開門讓我們進去吧？」
她站在原位，不為所動。
我只好耐著性子繼續說明：「我真的是這裡的房客啊，你看，我還有這裡的鑰匙。不然我現在就打給房東，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我的手機不在身上，在房間裡。」
「唉，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裡的鑰匙，可是你肯定是記錯了。」她說，「我住在這裡三年多，你要是前一位房客的話，為什麼過了這麼久才回來說要拿東西？而且當年我搬進來的時候，這裡是空房，根本就沒有什麼『前任房客遺留下來的垃圾』，所以說你肯定是搞錯了。」
「不、不然妳幫我打給房東。就問他是不是有租房子給『陳哲蘭』先生。」
少女半信半疑的打了電話。看她講電話時候的反應，就覺得事情不太妙。
「沒有。房東說他不認識什麼陳哲蘭先生。」她說，「我就說是你搞錯了。」
「不，我很確定是這裡——」
「你再不走我就要報警了。」少女皺眉，「還有你那個鑰匙⋯⋯算了，我會請房東來幫我換一組新的。」
她不給我說明的機會，關門上鎖。
我想拿手裡的鑰匙再去開門，不過被佳倫阻止了。
「我覺得你沒錯，但她說的也對。」佳倫按了電梯，準備下樓，「我在猜會不會跟昨天的事情有關？」
「的確，昨天發生這麼奇怪的事情，今天卻完全沒有看到相關的報導。而且他們那種像殭屍一樣的狀態⋯⋯會不會大家都被某種神秘力量控制了？大家都被洗腦了？」我開玩笑地說道。
「很有可能。」佳倫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認真思考我說的話。
電梯來了，我們下來，佳倫提議到他家去，不然我們倆身無分文，連一份早餐也買不起。
佳倫說他昨天發現異狀的時候，顧著逃跑，什麼也沒帶在身上，門也來不及鎖。
不過當我跟著佳倫的腳步，來到他家門口，看到門旁一整櫃的球鞋、皮鞋、高跟鞋；跟佳倫在路上跟我提過「他自己一個人住。」的情況顯然有很大的出入。
佳倫沒有按門鈴，沒有跟新住戶爭辯，只是笑笑的說了一句：「我的鞋子從來就沒有多到需要買鞋櫃來放啊。」
離開佳倫家，我騎車載他去我任職的學校，想找同事借錢，不過被警衛先生擋在校門外。
「沒有你的資料耶。」警衛將螢幕轉向，讓我們能夠看個清楚，「名字、手機號碼、員工證號都沒資料。」
「怎麼會？那不然可以幫我請林靜庭老師出來嗎？」我問。
「林老師⋯⋯林老師⋯⋯我們學校是有幾位林老師，可是沒有叫林靜庭的老師啊？」警衛一臉疑惑地盯著我看；他似乎把我當作是搗亂份子了。
佳倫也注意到警衛的態度，拉了拉我的衣角，但我還不死心，我又提了三個名字給警衛，也都查不到資料。
警衛提高音量，問我們：「你們到底想要做什麼？」
我答不上話，被佳倫拉離現場。
接下來我們到佳倫上班的公司，也是一樣的情況。
「接下來怎麼辦？警察局？」我問。
佳倫躊躇了一下，回答我：「一般碰到這種事情都會想去警察局⋯⋯可是我覺得不要去警察局比較好。總覺得昨天在路上看到的那些黑衣人，八成跟警察有關係。」
「聽你這麼說，我也覺得他們身上的護具跟警用的裝備很相似。難道他們真的是警察？」
「可是為什麼？他們為什麼要抓我們這些清醒的人？」佳倫問我。
「不知道。」
暫時不考慮警察局這個選項，我們決定到戶政事務所去一趟；那裡總會有我們兩個人的身分資料吧？
「沒有。」櫃台大嬸平淡的說道。
「怎麼可能？會不會是你輸入錯了？陳、哲、蘭。耳東陳，哲學的哲——」
「我都輸入三次了，沒有就是沒有。用你給的生日、戶籍地址或身分證字號去查也都沒資料。你這個人有什麼問題？去、去，走開，別搗亂。」
「走吧，哲蘭。」
「可是，這怎麼可能⋯⋯」
我們跟路人借了零錢，試圖聯絡朋友跟家人，但不是空號，就是沒有這個人。
當我失落的將話筒扣回掛耳上，步出公共電話亭的時候，佳倫一派輕鬆的跟我說：「我在想，會不會整個城市⋯⋯不，不只是整個城市，而是全國，甚至是全世界的人，昨天都被『洗腦』了？」
「啊？」
「洗腦。就是改變一個人的記憶、認知之類的。」
「我知道什麼是洗腦。可是這也太奇怪了吧？先不論理由是什麼，但是這麼大的規模⋯⋯怎麼可能都沒有人發現？」
「有。」佳倫手指了我，又指了一下他自己。
「那以前呢？在我們之前都沒有人發現這件事？」
「肯定有。所以那些黑衣人⋯⋯」佳倫欲言又止，兩眼盯著我身後遠處，「快跑！」
「嗯？」
一轉頭，三位全身護具的黑衣人毫不避諱路人眼光地朝我們走來。
佳倫比我先起跑，已經拉開距離了。
我跨上機車，試圖發動，連續失敗了幾次，就只好放倒機車，也跟著跑起來。
跑！
穿過車潮、鑽進小巷，佳倫的腳程很快，不管我怎麼努力都追不上他，但至少維持著能夠看到他背影的距離。
我們持續跑了一段時間，直到我們以為安全了，佳倫放慢腳步，等我跟上。
我正想著要說些稱讚他很能跑的話，角落就跳出一位黑衣人，一棒敲暈了佳倫。
「佳倫！」
我想救他，卻被人扯住了衣領。
一回頭，黑面罩上反射出我驚恐的神情。
我在強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識。
先是恢復了觸覺，接著是聽覺、嗅覺和視覺。
我撐起上半身，晃了晃還有點隱隱作痛的腦袋，發現自己被平放在一個純白房間正中央。
房間不大，沒有任何傢俱，沒有窗戶，一時之間也沒有看到門或是任何出口。
頭頂上有盞小燈亮起，向下投射出一張手掌大小的面具臉。
面具臉上沒有鼻子和嘴巴，只有兩個黑洞眼睛，他用機械式字正腔圓的男聲對我說：「歡迎來到人生規劃局。」
我對他保持警戒，不做任何回應。
面具臉自顧自的說明了起來：「過度疲勞，免疫力降低導致病毒入侵，又粗心服用了會引起過敏反應的藥物，導致『系統』失靈，無法更新。」
「更新？更新什麼？」我問，「而且你說這裡是人生規劃局⋯⋯是那種協助迷惘的人找到方向的機構？我想我不需要那種諮詢。比起那些，我比較想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好像被人給洗腦了？」
話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我想起在這之前碰到黑衣人，被他們敲暈的事情；這裡八成就是他們的基地。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面具臉說，「那麼就省略第三項到第八項程序，從第九項繼續說明。是。這座城市裡所有市民的記憶都在我們人生規劃局的掌控之中。」
「人生規劃局⋯⋯意思是能夠控制所有人的『人生』嗎？這太荒謬了！」
「一點也不荒謬。我們人生規劃局正是人類發展至今得出的最佳解答。藉由控制記憶，讓人類能夠和環境和平共處，讓人類能保有生產力，並感到幸福。」
「等等，等一下，我會說洗腦的事情只是我跟佳倫的推測⋯⋯喂，面具臉，佳倫呢？佳倫在哪裡？」
「和你一起行動的另一位『被遺忘者』正在另一個房間裡。你不用擔心。」
「我可以去找他嗎？」我開始摸牆，找出口。面具臉並沒有阻止我。
「不行。」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摸了一圈，又回到原位，沒有找到任何接縫；這不符合邏輯，所以我更相信他們的「密門」設計得很完美，讓人難以識破。
「那就重啟第三至第八項說明程序。」
面具臉晃動了一下，燈光漸暗，房間中聚焦出好幾格視窗。
每一格都是「我」檢視自己的臉的模樣；我馬上意識到，這是藉由「我」的雙眼，透過浴室裡的鏡子看見自己的樣子。
他們怎麼會有這些「畫面」？
怎麼想都只有一種答案，那就是我的身體裡被置入了某種監控器⋯⋯不過這種事情有可能做得到嗎？
不過假使他們真的擁有能夠控制所有人的記憶，更換所有人身份的能力，埋入監視器這種事情相對來說簡單多了。
畫面裡的「我」有著同樣的臉型和五官，但髮型、神情和散發出來的氣質卻都不一樣。
當我開始研究畫面裡的細節，面具臉說話了。
「去年的你，是二十六歲的陳哲蘭。前年的你，是二十五歲的林健羽。更之前，是二十四歲的何鐘鳴。而二十三歲那一年，你的名字叫李向光。需要詳細說明或是調閱更早期的版本嗎？」
「不、不用了。你的意思是，每一年的我都擁有不一樣的身份和記憶？這不可能！我還記得我去年和學校裡其他老師一起搭車到南部去玩，還有跟我爸媽一起去爬山⋯⋯這些記憶難道都是假的？」
「是。每年的一月一日，是我們人生規劃局制定的『更新日』。這一天，所有市民都會得到新的身份、新的記憶和新的人際關係。」
「所以那些記憶都是假的？怎麼可能？我都還記得吹著海風時候的感覺，大街上貴又難吃的食物⋯⋯那些都是假的？」
「活動的記憶、感受的記憶、經驗的記憶。『記憶』所涵蓋的層面比你知道的還要廣闊。控制記憶，就能控制人。」
「這、這是不對的行為！這明顯違反了個人意願！這是違法的！」
「『個人的意願』是什麼？在當事人沒有察覺到異狀的情況下，自然就沒有這一層面的問題。然而，當系統出現問題，使人發現異常的時候，根據規定，我們就有義務闡述這世界的真實面貌給你們知道，並讓你們做出選擇。」
「選擇？什麼選擇？反正你們能夠篡改記憶，我到時候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發現過這個世界原來有這麼荒謬的一面。」
「刪除關於我們的記憶，重新回到社會裡，的確是選項之一。不過在那之前，還有事情要說明。」
「這也是規定？」
「是的。」
雖然我還是難以接受這樣的事情，但我也沒有辦法離開房間，暫時也只能順著面具臉的節奏繼續待下去。
那些有「我」的畫面憑空消失，被幾十張大小不一的剪報取代。
飢荒、戰爭、氣候異常、各種野生動物絕種⋯⋯剪報上的內容各自不同，卻都導向同一個結果：世界末日。
「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有過許多毀滅與破壞，其結果不僅導致生態失衡，更導致『人類』數量銳減，瀕臨絕種。」
「人類？瀕臨絕種？」這是個笑話嗎？
「是。在某一次劇烈的異變天災後，全球人口銳減，社會結構動搖，民生水平下降，最後，許多國家的政府放棄主權，紛紛向聯合國靠攏，共築出新的聯盟體系。」
面具臉接續著說明：「儘管新聯盟消彌了國界，卻仍然對劣化環境束手無策，於是新聯盟做出了抉擇，將『生存』優於『人權』之上，建立起一座又一座集中營，統一管理糧食，分配勞動工作。在那之後經過了很長一段痛苦的時期，直到人體科學出現突破性的發展，有效降低了人類全體的不安定性，藉由『虛假的幸福』讓群體保有高產能，這也就是我們人生規劃局得職責。」
眼前一幅幅無聲的影像記錄著剛才面具臉所說的「痛苦的時期」。從最一開始簡陋的房舍，泥沼般的伙食，接著由機械代管，人類淪為生體零件、行屍走肉，再來就是宛如科幻電影情節似的，使用培養艙孕育人類，嚴格汰換生病、年邁、殘缺的個體⋯⋯這已經是極端違背人權倫理的境界了啊！
「你現在看的那個片段，其實已經有成熟的記憶科學了。只是人類是一種很細膩生物，儘管灌輸他們『人類就是這樣出生』、『面對死亡是對群體社會的一種貢獻』這樣的思維，有很大一部分人類還是能發現其中的異常，發現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社會，進而發現記憶受到控制的事實。因此促成了現在這種高度模仿舊社會氛圍的城市。」
「模仿舊社會氛圍⋯⋯模仿⋯⋯」
我開始用力挖掘記憶；或者說是被他們人生規劃局灌注在大腦裡的假記憶。我注意到自己只有在路上看過推著嬰兒車的媽媽，卻從未見過挺著大肚子的孕婦，而且大家的爸媽、爺爺奶奶都因為不同的理由居住在「外縣市」，我在市內鮮少見到年邁的長者⋯⋯
「難道說現在這個城市依然使用著這套系統嗎！」
「對。」
「你們！你們怎麼可以！」
我穿過投影屏幕，一拳揮向面具臉，穿透了它，重重撞在牆上。
面具臉緩緩轉了過來，俯瞰著我：「以上就是對『被遺忘者』的說明程序。接下來就請你從三個選項當中——」
「等一下！我還有問題！」
「請問。」
「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其他城市嗎？」
「使用相同系統的城市有好幾個。像是『黑白城』、『素食城』、『日落而息城』。」
幾張照片配合著面具臉的說明出現在我面前。
「所以一共有多少個城市？」
「⋯⋯⋯⋯⋯⋯」
不能說嗎？
「那所有城市都相互連結著嗎？我們能不能夠離開市區，到外縣市去？」
「⋯⋯⋯⋯⋯⋯」
「既然我陳哲蘭的記憶是假的，那麼我真正的名字什麼？我的身份是什麼？」
「48D1CC，這是你出生時候的編號。」
「哈哈，哈哈哈⋯⋯你們人生規劃局究竟是誰？你們還是人嗎？」
「⋯⋯⋯⋯⋯⋯」
「你們是不是人！」
「無法回答。只能說我們人生規畫局是為了延續人類族群，將全人類的未來視為第一要務的機構。」
「但你們藐視人權！」
「這又要回到對於人權的探討與分析上⋯⋯我想你並不是認真想要跟我討論這一點。」
「反正我現在不管說什麼也沒有用啊？既然你們能夠操控記憶，當我離開這裡的時候，我就會忘記⋯⋯喔，不，並不是『忘記』而是完全不會有關於這段時間的記憶不是嗎？」
「那是其中一個選項。」面具臉說，「你可以在這裡設計好你想要的人生，我們會按照你的意思，給予你對應的身份。當然，到時候我們會消除你記憶中關於我們人生規劃局的部分。」
「就算我說我想要當一個不用工作的大富豪也可以？」
「可以。」
「可是要是哪一天，你們反悔了，或是你們員工的疏忽，更改了我的身份，那該怎麼辦？操控權在你們手上，你們想怎麼改都行，我根本不會知道。」
「你說得沒錯，但是除了口頭上的約定，我們人生規劃局沒辦法給你任何契約文件或是含有暗示意味的物品。」
聽面具臉這麼說，我感覺再繼續追問下去也不會有其他答案。
「其他兩個選項是什麼？」我問。
「第二個選項，就是留在人生規劃局裡面工作。我們有合理的制度和舒適的環境，更重要的一點，你可以保有現存的記憶，你將不再受到每年更新日的影響，永遠都是『陳哲蘭』。」
「有關這裡的記憶也不會被刪除？」
「不會。」
「這也太好了吧⋯⋯代價呢？代價是什麼？」
「這裡的所有員工都不能再到地面上去，而且會受到最高規格的監控，一但有逃亡洩密的跡象，會立刻中斷生命機能。」
「會死啊！而且這種生活也太可憐⋯⋯不，這已經不是生活了。第三個選項、第三個選項。」
「第三個選項，我們會給你一個月份量的補給品和一台隨行助手，讓你到城市外面去。當然，這個選項你也可以保有記憶和有關世界真相的情報。」
「那我還可以回到城市裡面來嗎？」
「不行。」
「那就是放逐嘛。」
「你可以理解成，自由。」
「呵。城市外面現在是什麼情況？」
「⋯⋯⋯⋯⋯⋯」
「喂。」
「除非你選擇了這個選項，否則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還真是斤斤計較。」
「接下來，你可以無限期的在這裡考慮要選擇哪個選項，我們會滿足你一切生理需求，不需要擔心。」
「不用，我已經有答案了。順便問一下，我可以知道佳倫的選擇嗎？」
「不行。」
「我想也是。」我說，「好，那我決定要到城市外面去！」
＊
身上穿著一身功能性十足的裝備，我拉著一台載滿物資的八輪拖車，跟隨黑衣人的腳步，從燈光明亮的長廊走到昏暗潮濕的管狀通道，搭乘通道盡頭的升降梯回到地面，黑衣人在小如哨站的建築內目送我離開，目送我來到外面的世界。
草原，小丘，崩壞到難以辨識原本面貌的廢墟殘骸。
我回頭，高聳入雲的碩大圓頂建築佔據了我全部的視野，那就是「城市」真正的模樣，是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會察覺到的模樣。
我一度萌生把這些資訊寫成紙片，傳遞給城內人的想法，不過城市外圍有拒馬、鐵絲網、地雷區和機槍堡，顯然人生規劃局有在防止這樣的事件發生。
雖然沒有目標，但都已經決定離開了，就不要再回頭，能走多遠算多遠。
拉著拖車，我邁開步伐，餓了就吃，累就休息，在日落之前翻閱兩座小丘，但只要我回頭，就還能看見圓頂城市，可見走得還不夠遠。
物資箱裡有齊全的野營設備，小包裝的口糧和飲用水也很充足，只是有個小方盒子很讓我在意，翻弄途中不知道按到了什麼，意外讓它裂了開來，我將它拋出去，方盒子卻沒有落地，緩慢的漂浮了起來。
方盒子繼續變形，接著轉了半圈，用一個大圓鏡頭對看著我：「您好，我是『對城外環境適應專用助手』。」它用機械男聲簡短的自我介紹完後，轉過去掃描推車，掃描帳篷，接著轉回來掃描我，「您已經會使用速成帳篷了。您現在處於健康的狀態。您攝取的飲用水稍微超出了今日的份量，明天會再提醒您減少飲水。」
「你是某種智能機器人？」我用樹枝戳了戳它。
「是。」
「人生規劃局派來的監視者嗎？」
「不是。我是自律型機器人，不需要網絡也能夠運作。現在還在城市網絡的範圍內，您有需要使用網絡嗎？」
「不用！」
「好的。」
自稱是助手的小方塊回答完，就這麼沈默的漂浮著。我也沒有什麼問題要問它，就放任它不管，繼續吃我的晚餐。
睡覺的時候不知道是因為有它在的關係，還是因為我離開城市到現在都沒有看到或聽到野生動物，所以第一晚我睡得非常安穩。
＊
「今天是你啟動後的第幾天啊？」
我拉著拖車繼續前進，陰霾的天氣有種快要下雨的感覺。
「第十七天。」
「有這麼久了嗎？」
「是。目前距離城市大約五百一十公里遠。需要連結衛星網絡進行周圍環境掃瞄嗎？」
「不用，沒關係，反正不管怎麼樣，我們都要去⋯⋯我們要去哪裡？」
「您沒有設定明確的目的地。」
「喔，對，沒有目的地。沒關係，反正我們就是要離開城市，越遠越好。」
因為我說的話不是問句，方盒子自然沒有回應。
為了能跟它對話，我得再想個問題出來：「食物已經快要吃完了，飲用水怎麼還有剩這麼多啊？」
「兩天前有發現一池水潭，有進行過濾補給的作業。」
「兩天前⋯⋯我怎麼會沒什麼印象？我是不是問過類似的問題了？」
「是。根據紀錄，您昨天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我的大腦受傷了嗎？」
「沒有。除了四肢肌肉有疲勞的狀況，其餘一切健康。」
「那是我的記憶力變差了？」
「機能方面沒有問題。」
「那是為什麼？嗚。」我一用力回想，就開始偏頭痛。
「攀附在海馬迴上的微機械因為沒有更新、汰換，正在喪失功能，將無法維持虛構記憶的完整度。」
「虛構記憶⋯⋯那等到完全失靈的時候，我會怎麼樣？」
「您會失去全部的虛構記憶。」
「全部是指我那些假的學生時期的記憶、假的家族記憶、工作經驗、社交記憶那些東西嗎？嗚。」
「是。還包含您的自我認知、語言、各類生活技能——」
「等一下！那些東西也會被我忘記嗎！這怎麼可能！如果連我自己是誰都不記得的話，那不是某種層面上的死亡了嗎！」
身上的功能衣偵測到我的情緒波動，發出嗶嗶聲響。
「我、我是不是也已經問過這個問題了？」
「是。」
「那我那時候做了什麼？」
「您要我記錄下相關資訊，並在您遺忘了的時候給予提醒。」
「哈，哈哈，幾天前的我還真是聰明。」
懷抱著忐忑的心情，我跟助手繼續前進。遠處有一大片廢墟，看起來像是舊時期的都市遺跡。
＊
「陳、陳哲蘭，二十六歲，父母皆住在⋯⋯住在⋯⋯」
「閉、閉嘴！閉嘴！閉嘴！」
我在一處陌生的營地中醒來。
身旁除了有各種沒見過的器具之外，還有一個會飛的奇怪方盒子。
方盒子一直重複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直到我拿鐵棒將它砸成碎片才安靜下來。
我盡可能的喝光水箱，拿提袋裝走拖車上所剩不多的食物，要趕在營地主人回來之前逃離這裡。
＊
騎乘自組機動車來到巡邏區邊緣的少年發現一位蓬頭垢面，一身污泥的怪異男人蜷曲在樹下。
「隊長，我這裡發現了一個怪人。」少年用對講機呼叫。
「我馬上過去。」
有著豐富經驗的隊長回話後沒多久，就騎車來到少年身旁。
「隊長，你看，那裡。」
「哦，那是『被遺忘者』，你沒看過？」
少年搖頭。
隊長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對呀，你也是在這裡出生的『原住民』，難怪你不知道。你看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厲害對吧？代表他是從『城市』裡出來的人。」
「是敵人？」少年伸手去握腰帶上的槍柄。
「別緊張。從城裡出來的人不知道為什麼，都會失去全部的記憶，心智年齡就像是剛出生的小嬰兒一樣。」
「那不就完全沒有勞動價值了嗎？」
「不，他們雖然什麼也不記得，連字也不會寫，話也說不好，不過他們學得很快，教一下就會，可見他們的腦袋沒有問題，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失去了記憶。」
曾經是陳哲蘭的男人在他們對話的時候醒了過來，開始重複原地跳躍的動作，似乎是想摘下樹上的果子來吃。
「那樣子真的教得會嗎？」少年皺眉。
「可以。跟你說個秘密，七班的洪班長就曾經是『被遺忘者』，不跟你說你也看不出來吧？」
「洪班長？以前是那個樣子？真的假的？」
「騙你做什麼？好了，我左你右，用網槍抓他回去。」
「是！隊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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