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壹： 「亡者之鏈」
大雨滂沱，傍晚的城市街景彷彿提早進入夜晚，馬路上車水馬龍，行人即使站在等候紅綠燈的人行道上，也時常要閃避被疾駛而過車輛噴濺起的水花，然後不忘咒罵幾句。
一朵朵盛開的五顏六色傘花，在被染濕的暗紅磚石地面上遊走，把通道擠得水泄不通。這裡人聲鼎沸，有如小型的街口市集，直到其中一人的吆喝出現後，才從中妥協般的讓出一條通道。
媒體記者站在人群外圍，於攝影機前用制式口吻講述被人牆內的事件情況，想把握封鎖線百密一疏的空檔，透過鏡頭將畫面傳達到全國人們眼中。
「真他媽的！所以我才最討厭在雨天辦案！」一名身穿深藍色西裝，留著小鬍子，髮量有些稀疏的男子進入封鎖線，接著朝位於另一側的巷弄前進，那裡是人們與媒體無法進入的區域，也是案發現場側門的防火巷，裡頭有數名警員忙進忙出，其中包含了蹲在地上與牆邊蒐證的鑑識人員。
「周大哥！」
幾名看起來資歷尚淺的警員，快步來到男子身旁，也喚回正瞇起雙眼仰望不斷沿著屋簷滴落雨滴的他的思緒。
「查得怎樣？」被喚作「周大哥」的男子語氣十分不悅，想必此時心情早已經被這場雨搞到一團糟了。
前來的三人中，一名看起來不修邊幅戴有厚重眼鏡的後輩，拿起筆記首先開口：「死者死因是近距離被人從背後槍擊貫穿胸口，心臟當場破裂死亡。犯案槍枝，依照地上遺落的彈殼與死者身上的彈孔研判，是直徑九釐米的九零手槍。根據現場的煙硝反應還有痕跡來看，確認只有死者身上遭受的兩次槍擊，其餘地方沒有進一步發現。」
「九零手槍？在這個國家，沒有人可以這麼容易就取到槍的。喂！是從黑市那裡得手的嗎？開槍的時候這附近有沒有人聽到槍響？是什麼時候犯案的？」
周警官聽聞現場報告心情更差了。一般牽扯進槍枝犯案，往往會讓案子變得更複雜，而且光是追溯槍枝就需花費不少時間跟心神，逮捕犯人也有一定的風險。
「周大哥，請你稍安勿躁。」其中一名外表沉穩的警員微笑道，他的雙手背在身後外表十分斯文，如同智者的他是團隊中扮演平衡的角色。他用眼神示意站在一旁略感焦慮的同事，先安撫這位脾氣甚差的前輩。
接著身材微胖的警員慌張翻開小冊照本宣科：「根據蒐證，槍擊發生在凌晨兩點，有不少鄰居被巨大的槍聲中驚醒，但兇手是否扣下兩次板機並不能確定，因為那時正下著雨，有不少人還以為是雷聲，只有住在對面與兩旁的鄰居比較能確定自己聽到的是槍響。」
脾氣不好的男子再度抬頭看了一眼灰色天空，彷彿在怪罪對方似的。
「繼續！」
「喔、好！案發現場是這條防火巷，死者死亡時間大約是凌晨兩點十分至兩點半之間，現場沒有打鬥痕跡，全身上下沾滿防火巷地上的汙泥，身上除了幾百元現金、一張書店的書籤，其他沒有其他發現。」
「看來兇手不想要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但這種做法的成效是有限的，看起來更像臨時起意的行凶。」周姓前輩脫下手上沾了血跡的手套開始推理起來。
「周大哥，這可不好說。」睿智男子這時走到前輩身旁朝他腳下看去，接著將視線延伸至一旁的案發現場，也就是商店前方的騎樓位置。「從身上只剩下幾百元現金來看，不排除他是街友的可能，但也說不定只是想出門吃宵夜的一般民眾，亦或是不喜歡帶錢包出門的男人，不過，也有可能是兇手不想讓死者身分曝光所做的預防措施。
但仔細思考，要是不想死者身份曝光，大可以將他毀容，來達到較佳的成效，進而拖慢警方辦案速度。光從讓死者『離開現場』這一點來看，可以了解對方可能沒有時間進行犯後受害者狀況的確認，亦或是根本認為沒有掩蓋自己罪行的必要。
再者，暴露使用過的槍枝，警方更容易以槍追人，如果這就是他掩蓋死者身份的手段，未免太過粗糙。」
「離開現場？意思說這裡是犯案現場，死者最後自行離開嗎？」戴著厚重眼鏡的警員似乎打了寒噤。
「看死亡時間不就知道了？」周警官不耐煩的替對方解答。「即使雨水沖刷掉這裡的血跡，但從他身上污泥以及殘留的血漬拖痕，可以確定這裡的確是案發現場，而且是在被開槍後掙扎了十幾分鐘才死去！」
「這有可能嗎？」
「當然有可能！」男子啐了一口：「人們臨死前的意念有多強大我們是無法得知的，不可否認這世界上還有很多我們無法解釋的謎團，但我覺得這起案件並不單純，說不定也會相對棘手。」
「是說曝光使用槍枝這點嗎？」睿智的年輕小夥子微笑。
「看來不是犯罪集團就是黑道動用私刑，反正我就是不喜歡他媽的雨天又跟槍牽扯上關係的案子！而且現在還發現死者死前似乎還在糾結什麼從巷子爬到騎樓下。」表情難看的警官用手指著暗巷到騎樓下的路線。
「還有一點不太自然，周大哥。」
「怎麼說？」周警官納悶看向後輩。
「死者全身上下都有污泥這點。」
「這有哪裡奇怪嗎？說不定在掙扎時沾上的。」
「死者被人從身後開槍，理應是往前面倒下吧？」年輕警員思考道，接著邁開步伐，彷彿講道的牧師：「也因為往前倒在地上，所以才能夠以爬行至騎樓下，如果是仰身倒下，不但不自然，我想對方也沒有那種力氣再翻身。」
「而且除了這裡，還有一個地方沾上污泥。」智者引領所有人聚集到他身邊，附近的鑑識人員則對這群人投以異樣的目光。
「就是這個大垃圾箱。」
年輕警員所指的垃圾箱放置於防火巷牆前，再延伸過去即是發現死者的商店前騎樓，看得出來是社區住戶匯集垃圾的地點。
「所以你才會說，兇手掩飾死者身份的做法並不夠徹底嗎？」戴著厚重眼鏡的警員恍然大悟。
「假如真要拖延警察辦案時間，還有掩蓋死者身分，你不覺得這個大垃圾箱是最好的選擇嗎？」睿智男子因同事的回答揚起滿意的笑容：「也可以從死者身上帶沒多少錢，穿著拉塌一臉疲憊與倦容這些條件來揣測他是在躲避什麼，又或是長時間在夜裡監視什麼，然後反被殺害或遭到追擊。」
「你是說靠在這垃圾箱前，監視住在附近的某個人嗎？」周姓警官頓時愁眉不展，接著大聲命令站在身旁的兩名菜鳥：「快找出住在這附近的住戶名單！說不定可以得知與這名死者的關係，從中釐清一些線索！」
「在這之前，我發現其中一個古怪的地方。」男子的一席話，讓兩名動起來的員警再次停下動作。「周大哥，你知道最近這附近有發生一起不起眼的案件嗎？」
「發生案件我們怎麼可能會不知道？」周警官面露不耐，看來似乎不是已經停歇的雨的關係。
「失蹤案並非我們部門負責，而且從高層來看確實是不起眼的案件。」聞聽後輩說完此番話後，周警官表情轉為懊惱，不知道是否不滿現今腐敗的警政風氣。
「所以那件失蹤案發生在這附近囉？」
年輕警員點點頭：「而且失蹤人口還是我們針對本次命案探聽的附近住戶的家庭成員。我記得失蹤的是該家庭的女兒，姓氏是何。巧合的是，她女兒失蹤的時間，是這名死者死亡後不到十分鐘內。」
聞聽對方如此一說，不僅在他身旁的三名刑警倒吸一口氣，連一旁鑑識人員也對這件事開始感到好奇。
「根本可以說就是被那陣槍響驚醒，何姓婦人才發現自己女兒憑空消失在房間中，但她似乎不能很肯定自己聽到了槍響，畢竟那天夜裡還持續下著雨。」
「怎麼覺得越來越脫離科學範疇了。跟這起槍殺案比起來，失蹤案的神秘色彩更加濃厚吧？」書生模樣的晚輩推了推眼鏡臉色蒼白。
「一點也沒錯，兩起案件過於巧合，就連我也不得懷疑兩者間的關聯性，不過還是要深入調查才能找到答案，說不定也可以查出晨光學長到底去哪了。」睿智青年突然臉色一沉，提及某位日前調查一起離奇案件而失蹤的警官。
「你別現在有牽扯到超自然現象的失蹤案，就覺得會跟他有關聯好嗎？假如就以你那不科學的怪力亂神報告來看，范晨光是被『鬼』拉入密林中的鬼門，這樣的話就完全不是我們警察可以執掌的範圍了。」周警官停頓了一下，接著語氣轉為豪爽，試圖安撫自己下屬：「當然，我們始終沒有放棄搜尋他的行動，哎呀！不用擔心啦！」
就在這時，一名員警匆匆忙忙跑入防火巷內，還差點因滿地泥濘而跌倒。
「小林，怎麼了？查到死者身份了嗎？」
綽號小林的員警停下急促的腳步喘了幾口氣後接著抬起頭來。
「查到了！」接著將手中那疊死者身份資料遞到前輩手中。
「哦？是名鄉野學研究生啊？負責教授是麻生博史……總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聽過。」周警官的話引起一旁眾人好奇，他的目光在資料上掃視了一下，最後緩緩吐出一個死者姓名：「姜……鳴桂？」
※
人影越來越近，樹林被逐漸強勁的風吹動搖擺，雨勢再度大了起來，可是理應被沖散的濃霧，像是黏著在空氣中的麻紗般紋風不動，那道令人顫慄的老舊門庭依舊杵立在女孩面前。
樹影此時有默契般的在昏暗景色中起舞，如同一場魔鬼晚宴即將在這處深山上演，鬼哭神號的呼嘯是陪襯的尖銳笛聲，更添增恐怖氛圍。
正拿著手機與話筒另一端蒼老聲音交談的羽晴，並沒有注意到正有人慢慢向她走近。
她正集中注意力在對方的話語上，那是對現在的她重要的資訊，解開神秘之村謎團的其中一把鑰匙，以至於她無法分神留意週遭，直到那道身影像頭巨大野獸，將瘦小的她覆蓋在其中。
「真的嗎！教授。」羽晴驚呼，接著又持續了一會兒的交談才面色凝重地掛上電話，而也在這時候她察覺到身後的古怪氣息。
一滴汗水滑落鼻間，喉嚨、胸口被一股惡寒壓迫，樹叢搖曳、狂風呼嘯、大雨滂沱、雷聲作響，而她也終於在這短短幾秒內做出了決定！
「哇──原來是你喔！」羽晴彷彿用了全身力氣轉身，但很快又像洩了氣的氣球癱軟下來。
「我啊！吳藤思忘記了嗎？」一身沾滿污泥的狼狽青年，用手指著自己苦笑道，彷彿也在同時吐嘈對方甚差的記憶力。
「你跑哪去了？我還以為你……」羽晴皺起眉心露出擔憂神情，雖然與對方的相識不過幾天，但同樣處在迷離山林中，一同共患難的情感還是讓她不得不在意這名總是少根筋的青年，畢竟他們彼此也是荒山野嶺終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
「羽晴，別這麼擔心我。看我骨筋骨奇特，全身快活的呢！」藤思像抽筋般抖了抖手腳，但還是可以看出身上有不少擦傷。
「唉……說實在話，我們兩個現在還可以站在這裡，真可以說是個奇蹟了。」女孩吐了一口長氣，接著青年越過她身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終於讓我們找到了！是『雨國』啊！羽晴，是那座鬼村啊！」藤思一見破舊大門，又蹦又跳的回到女孩身旁，抓住她的肩膀不斷搖晃一臉欣喜若狂。也因為早在旅途中聽聞羽晴對「雨國」的敘述，所以一見到「雷降庭」，馬上就能判斷出這是村子的四道門之一。
「我說你也太激動了吧？」羽晴無奈嘆氣，跟對方情緒呈現強烈對比。
「妳莫非站在這裡思考該不該踏進去嗎？」藤思見女孩神色有異，也收起興奮，興味十足問道。
「照理說……不可能還有疑慮的不是嗎？」羽晴一想到自己為什麼會踏上這趟旅途不自覺感到可笑，替此時還在這裡舉棋不定的自己感到可笑。
究竟自己到底還在顧慮些什麼呢？
就在藤思想利用自己的辯才無礙，說服眼前女孩與自己踏入「雨國」禁地同時，對方突然臉色仳變抓住他的手腕，飛也似的踏上老舊門庭前的階梯。
「羽晴，怎麼回事？突然想到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了嗎？」
看到女孩突如其來的行動，樂觀青年一時不知所措，身旁的濃霧像流動的液體般滑過他們身旁，明明才只有一道門的距離，溫度與景色卻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這道門後面的景象，根本與外頭的現實完全無法連接，是貨真價實的另一個世界！
「不行！我們現在只能往前了！」
這時候，兩人終於停下腳步，而原本後方的大片土石堆、大雨、雷鳴、霧霾等情景，如同被說書人翻動書冊的動作牽引，換上截然不同的面貌。
那些現世之物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忘無盡的梯田、木製房舍、農地、石版階梯、矮樹巷弄、歪斜的電纜路燈以及始終伴隨的──驟雨。
「這就是……傳說中的，黃泉之村？」
大門，隱沒身後。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貳拾壹： 「亡者之鏈」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