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盧盧他說話一向比較直，不會顧慮其他人的心情。」
林明予露出滿懷歉意的微笑，將熱茶放在蕭海威面前。
「不會。」
蕭海威低下頭，嗅著茶香，閉上雙眼。
經過中午那場騷動之後，林明予在下午的下課時間單獨找上蕭海威，希望能與他談談，同時為盧以文的失禮道歉。
即使是蕭海威，他也必須承認，盧以文口中的字字句句都在他心頭繚繞。衝動之下，他答應了林明予的邀請。
時間是黃昏，窗外的夕陽斜斜地射進這間小間的系辦會議室中。
這間房間是系辦公室隔壁的非正式會議室，主要是給研究生或是系上學生討論之用，並沒有悉心整理，十分雜亂。牆角堆滿了海報、看板和陳舊的資料，鐵櫃裡收藏的期刊也都有五年以上的歷史。在蕭海威看來，與其說是會議室，不如說是倉庫更為貼切。
林明予繞過長桌，優雅地在蕭海威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學弟你大概也發現了，」林明予露出微笑，「盧以文很崇拜你。」
她意外地直接切入主題，讓蕭海威反射性別開目光。
他的名氣響亮，這點他本人再清楚不過。從國中打出名氣後，崇拜他的人就從來沒少過，不論男女。有的時候，他們投來的眼光彷彿他不是真人一樣。
不對，不是崇拜他，是崇拜——
「你想說，他崇拜的不是你，是『戰神蕭』嗎？」
林明予依舊掛著那抹微笑，輕輕晃著她的茶杯，換了一個口吻。
「欸，我說海威學弟，你不覺得這個綽號有點太浮誇了嗎？」
蕭海威看著她戲謔的笑容，一陣尷尬。
「呃……不是我自己想要的。以前一起練球的同學這麼喊，不知不覺就傳開了。」
「我就說吧！」她大笑，「我之前就跟盧盧說『哪有人會給自己取這個丟臉的綽號』，他還一直堅持是你自己發明的。好耶，賭贏了，讓他請我吃什麼好呢？」
蕭海威眨眨眼。
咦？原來別人覺得這個綽號很丟臉嗎……
他本人一直覺得還挺帥的……
林明予捧著茶杯，緬懷似地抬起頭。
「我記得，當初聽說你會來唸我們學校，而且是唸我們系的時候，那傢伙難得興奮得大吼大叫，很難想像吧？」
確實很難想像，蕭海威問都不用問，就知道盧以文是一個悶騷的人。
「不曉得你記不記得，你進學校打的第一場比賽，吸引了很多觀眾。」
蕭海威點點頭，他當然記得那場比賽，區區一場練習賽，看台上的人幾乎和全國高中聯賽前四強一樣多，就算是對蕭海威而言，那個人數都足以稱得上印象深刻。
那時的他還沒受傷，正值巔峰。
那個時候球場對他來說還不是夢魘。
「畢竟是系上的名人，所以我們系上大多數沒事的人也都去看了。」
林明予用懷念的口吻說，望著窗外豔紅的夕陽。
「你在球場上的樣子改變了一切。」
「改變……一切？」
「嗯。我們系上男生畢竟比較少，系隊參與也一直不怎麼熱絡，但是經過那一場比賽，系上至少一半的男生，都曾經來系隊打過球。」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蕭海威。
「盧以文也是。那時候我跟他還不怎麼熟悉，所以我也從來沒問過他，當時看完那場比賽後是什麼心情。但是自從那天以後，他練球練得比以前更勤，每天第一個到球場、最後一個離開，即使他身高不到一百七十公分，還是憑著球技拿下隊長的位置。」
蕭海威默默地聽著，不知道該說什麼。杯中的清茶被夕陽映照得閃閃發光。
「其實我也是。我原本不是球隊經理的，連籃球規則都不懂。」林明予騷了騷臉頰，尷尬又害羞地說，「看過了那場比賽，我才知道原來有東西能夠那麼振奮人心、原來心情能夠那麼澎湃，看著身旁那些笨男生的眼神，搞得我也想為他們做些什麼。」
她「嘿嘿」地笑出聲。
「用比較矯情的說法，那應該就是所謂的熱血翻湧吧。」
她垂下眼，將茶杯湊近嘴邊。蕭海威也跟著喝了一口。
「當你離開校隊之後，你所做出的改變，也逐漸復原。」
蕭海威剛才就隱約猜到了，他忍不住別開目光。雖然於情於理，他都沒有道歉的理由，但他還是感到愧疚。
當體會到『戰神』不過是『凡人』的時候，憧憬就會隨之龜裂。
失去了目標的人，同時也會失去向前走的動力。
「但是——」
蕭海威抬起頭，林明予露出了柔和的表情。
「還是有什麼留了下來。」
她一邊說，一邊從包包拿出她的皮夾，然後從裡頭掏出一張拍立得照片，推到蕭海威面前。
照片中有三個人，站在中央的是同樣面無表情的盧以文，他穿著球衣、戴著護腕，站在他兩側、大笑著搭他肩膀的其中一人是林明予，另一個人蕭海威不認識，但依稀知道他也是系上學長，那個學長同樣也穿著球衣。
盧以文手中拿著一張獎狀。
字跡很小，從照片中看不清楚，但蕭海威猜得出來那是什麼。
「上個學期，系隊打進全校八強。」
林明予面帶微笑地看著那張有著她本人燦爛笑容的照片。
「校內比賽的八強對你來說也許沒什麼了不起吧。但是對我們這種男生稀少、籃球很弱的系而言，這次大概是歷史上第一次取得這麼好的成績。」
蕭海威拿著那張照片，移不開目光。
抱著獎牌、獎盃的照片他要多少有多少，他房間直到現在都還掛著全國高中聯賽冠軍的照片。
但這張照片給他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
「這就是『戰神蕭』的痕跡。」
蕭海威抬起頭望向林明予，她笑嘻嘻地說。
「雖然那些因為你的出現而造成的改變慢慢復原了，當年滿腔熱血加入系隊的人也慢慢退隊了，可是還是有痕跡殘留下來。這張照片其中一項，抹也抹不掉。」
蕭海威露出苦笑，將照片推還給林明予。
「我並不是那麼偉大的人，這點我有自知之明。這是你們努力的成果，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對，這是盧以文他們努力的成果。」林明予點頭同意，「但他們某一部份是為了追逐你，才能達成這樣的成就。用短跑比喻的話，你就是站在起點吹哨鳴槍的那個人，同時也是站在終點的裁判。」
林明予打開皮夾，珍藏地將照片收好。
「我說過了，盧以文很崇拜你、很多人都很崇拜你。不論你的本質是什麼、你內心怎麼想，『戰神蕭』這個名字對他們來說就是這麼意義深遠。」
蕭海威啜著只剩微溫的茶，眼角不禁感到一陣酸楚。
「所以你放棄籃球的時候，他們才會沒辦法接受。」
林明予低頭，向前傾身，瀏海的髮絲觸碰到桌面。
「對不起，他中午對你說了這麼殘忍的話。」
既然你背上了戰神蕭這個名字，那你就算用爬的，也得爬回球場、就算用扛的，也得把球重新舉起來。
那樣才對得起那些一直等著『戰神』回來的人。
「沒關係。」
蕭海威放下空掉的茶杯，搖了搖頭。
「前校隊成員就在系上，換成是我也會想拉攏，這是人之常情。我並不是不能理解盧學長那麼說的理由。」
林明予看著他，笑了笑。
「不對，蕭學弟，你完全不理解。」
「我——」
「要不要去看看？」林明予問。
蕭海威眨眨眼睛，不明究理。
「看……看什麼？」
她望向窗外逐漸昏暗的天色。
「系隊差不多要開始練習了，我帶你去看看吧。」
「等等，學姐，我並不打算——」
「別擔心，就只是看看而已，我答應你，只是遠遠地看，不會有人注意到你。」
※
海天大學的校地很大，除了校舍以外，還有許多沒有特別用途的空地，大多都建成球場或廣場。
有些球場在校舍和操場附近，人潮眾多。但也有些是在校園邊緣，幾乎沒什麼人會用的小球場。
蕭海威跟著林明予來到他過去從來沒來過的校區，那裡有一座很小的籃球場。只有一個全場，整個場地用破舊的鐵絲網包圍，場地線模糊不清、還有不少塗鴉，上頭的球場燈非常刺眼。
系上的球隊就在那裡。
遠遠的，蕭海威認得出幾個熟悉的臉孔，也認出盧以文的平頭，他站在場邊大聲朝學弟喊話。
自從蕭海威決定退出校隊、放棄籃球之後，這是他第一次那麼接近球場。
球場氣味，還有球鞋摩擦的聲音對他來說都無比熟悉。
林明予站在他身旁，一起看著球隊練習。她始終沒有出聲，也許是因為她認為在這個地方，不需要再對蕭海威多說什麼吧。
蕭海威看著在球場中跑跳躍動的身影，還有隊員有些生澀的球技，除了懷念之外，還有一分隱隱作痛。
彷彿能夠想起當年那些指責和抨擊。
曾經是他光輝戰場的地方，如今卻像惡夢。
就在他承受不了，想要移開視線的時候，他發現了奇怪的地方。
一開始絕對不會發現，不對，如果不是這麼靜靜地在旁邊看，一定不會發現吧。
如果身處場邊、甚至身處場內，絕對看不出來。
尤其是蕭海威本人。
「學姐，為什麼他們——」
「盧盧中午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林明予悄聲說，「『在我們這一代，只要曾經在球場上奔跑過、曾經對籃球有任何一點研究，一定都聽過你的名字，一定都看過你打球的影片』。
蕭海威看著她，嘴巴像金魚一樣一開一闔。
林明予點點頭，給予肯定的答覆。
「沒錯，那是你的姿勢、你的球風、你的戰術。」
蕭海威震驚不已。
模仿職業球員的姿勢、學習職業球員的技巧，是對籃球有興趣的人最初的學習方式。
因為崇拜，所以模仿。
畢竟所有人都希望能夠更接近心中的憧憬。
但這在正規訓練中，通常是會極力避免的，因為每個人的身體不一樣。
適合黑人、白人的姿勢，不一定適合黃種人，成效未必會比身體本能摸索出來的姿勢要好。
「盧學長……他讓隊員模仿……模仿我的球技？」蕭海威聲音發顫地問道。
與他相比，臉上掛著微笑的林明予的態度卻顯得一派輕鬆。
當然，她不過是經理，也沒有經過正統的教練訓練，所以可能不了解這件事有多嚴重——
「不對哦，蕭學弟。你看吧，我就說你完全不理解嘛。」
「什麼？」
「並不是他讓隊員模仿你的球技。」她搖了搖頭，「『所有人』都在模仿你的球技，所有人都在模仿『戰神蕭』。自從你聲名遠播以後，那些跟著你踏進球場的人，都在模仿你。」
蕭海威愣愣地注視著球場。
在我們這一代，只要曾經在球場上奔跑過、曾經對籃球有任何一點研究，一定都聽過你的名字，一定都看過你打球的影片
「你自己應該從來沒注意到吧，因為是從本人的眼睛看出去，畢竟你沒看過你自己打球的模樣嘛。」
蕭海威感到一陣顫慄。
「不論是你的隊友、你的對手、甚至是你的球迷，他們都在模仿你。」
林明予輕聲細語，用陳述事實的口吻說著。
「你點燃了所有人對籃球的熱情，而即使你不在了、你放棄了，這股熱情也不會那麼簡單就熄滅。這就是『戰神蕭』這個名字對他們的份量。」
不知為何，蕭海威覺得內心有某中東西消散了。
「我不會阻止你放棄，蕭學弟，那並不是我們能夠干涉的事。但是，希望你能夠接受你自己，『戰神蕭』的輝煌絕對不是毫無意義的。」
蕭海威閉上眼。
盤聚在他心中、那頭關於『戰神蕭』的怪物漸漸消散。單單只是如此，他就覺得心底某處獲得救贖。
林明予拿出手機，撥了通電話。
「喂，盧盧，我和蕭學弟在球場旁邊，對，步道後面那裡，你自己一個人過來，別跟其他人說。」
然後她一臉若無其事地將手機收回包包裡。
「呃，學姐，妳在幹嘛？」
「我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她聳聳肩，「但是那傢伙還有話要說。」
「等等，我不……我不覺得……」
盧以文來得很快，林明予放下電話不到二十秒，他們就看見他的身影從球場走出來，手裡拿著一顆籃球，筆直朝他們的方向走來。
他跟中午一樣，剛硬又面無表情。
蕭海威強迫自己看著他的眼睛。
他在蕭海威面前站定，劈頭就是一個九十度鞠躬。
「對不起，蕭學弟。」他鏗鏘有力地說，「中午是我的錯，我說得太過份了，我沒想到『戰神蕭』會連這點打擊也受不起——」
林明予破口大罵，「喂，不對吧？這跟我們說好的不一樣吧？給我重來。」
「……」
「對不起，蕭學弟，我說得太過分了！我不應該把我自己對『戰神蕭』的想法加諸在你身上！」
蕭海威看著低著頭的盧以文，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好啦，我們家的盧盧已經道歉了。」林明予雙手一拍，「蕭學弟，你打算怎麼回應呢？」
直到這時蕭海威才明白自己掉進陷阱裡。
剛剛才聽說這個學長有多崇拜自己，這叫蕭海威該如何發火？
他忿忿地看著林明予，她正掛著一臉裝傻的表情。
蕭海威嘆口氣，伸手扶起盧以文。
「沒關係，學長，我並不介意，我確實……確實太懦弱了點。」
「謝謝你的原諒。」
盧以文抬起頭，聲音依然一絲不苟，完全看不出來他覺得半點羞愧或是尷尬。多虧如此，蕭海威也沒感受到多少尷尬的氣氛，這也許就是盧以文這種率直個性的優點吧。
「那麼，我以公行系系籃隊長的身份，再次向你提出邀請。蕭海威學弟，希望你能加入系隊。」
那雙率直的眼神望過來，蕭海威不禁退了一步。
他看了看林明予，看了看明亮的球場，最後目光回到盧以文身上，嘆了口氣。
「我很樂意加入球隊，學長，但很遺憾，我沒辦法。」
「？！」
「咦？」
他們兩人都露出錯愕的表情。
蕭海威別開目光。
「雖然我的腳傷痊癒得差不多了，但『恐懼症』的說法是真的。」他平靜地說，「我就算上場，也只能像個人型立牌一樣站在那裡，我沒辦法打球了。」
「什麼——」
「沒辦法打球是指……？」
蕭海威從盧以文手上接過他拿著的那顆籃球，輕輕撫摩上頭的紋路和空氣，感受那熟悉又陌生的觸感。
將近一年了，這是他將近一年再次拿起籃球。
然後，胃部翻攪，全身顫抖。
兩人也都注意到他的異樣，瞠目結舌。
蕭海威強忍著反胃感，硬是將球高舉過頭，做出射籃的姿勢。
但是球，始終投不出去。
最終，球落到了地上，滾到林明予腳邊。
「這是……」
「單單只是碰到球，身體就會本能地抗拒，別說球技，連運球都沒辦法。」
「怎麼……可能……」
「有的時候，我也會做以前打球時代的夢，然後全身冷汗地被嚇醒。」蕭海威靜靜地說，「他們說的是真的，『害怕戰場的戰神』。」
盧以文和林明予互望一眼，神色吃驚而凝重。
「謝謝你們邀請我，真的，能知道還有人相信我，我真的很高興。」
蕭海威戴上帽Ｔ的帽子，看了明亮的球場最後一眼。
「請你們繼續加油，學長，雖然只看了一下，但這是支很好的球隊，下次比賽我也會去替你們加油的。」
他向兩人點頭致意，盧以文的面無表情多了一分難以理解，而林明予則是掛著震驚和難過的表情。
過去，絕大多數的人都對蕭海威的說法嗤之以鼻，以為他只是單純因為輸了球賽覺得丟臉才捏造出這個故事，藉此逃避比賽。
但是這兩人完全相信了蕭海威的說詞，沒有半分質疑，這讓蕭海威非常感動。
單是如此，他就已經願意每一場比賽都到現場幫系隊加油。
蕭海威轉過身，離開兩人。
「蕭學弟！」
但是卻被盧以文喊住。
他跑上前，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
「不下場比賽也可以，你願不願意當我們的顧問？」
蕭海威眨眨眼。
「顧……顧問？」
盧以文點了點頭。
「即使沒辦法打球，但你對籃球的意識和理解應該還是存在的吧。」
蕭海威皺起眉頭，仔細思索他的話。
「學長，你的意思是指……幫忙策劃戰術嗎？」
「不止如此，」盧以文說，「還有隊員訓練方式、比賽評估、隊伍分配和調度。你打了一輩子球，那些經驗積累在你身上，我相信一定會有用。」
他的眼神無比認真。
「我們需要你的幫忙。」
蕭海威曾經看過那個眼神。
小時候打球的夥伴、一起打球的隊友、甚至是比賽的對手。
還有鏡子裡。
「請你幫助我們，不是作為球場的戰神，而是作為公行系中對籃球最了解的學生。」
曾經，蕭海威的眼裡，也有那種眼神。
渴求勝利的眼神。
「今年我們不想要止步校內八強，我們要繼續贏下去。」
直到這時，蕭海威才發現，他誤會了。
他以為，因為他是『戰神蕭』，所以系隊希望招攬他。
不對，全然不對。
是因為這支隊伍想贏球，所以，才想要招攬『戰神蕭』。
釐清了這幾乎沒有差別的因果關係，卻讓一切都不同。
這一年以來，不曾在蕭海威心中燃起的某種東西，靜靜地再次點燃。
很簡單，很純粹。
跟他是不是『戰神蕭』沒關係、跟他是不是籃球天才沒關係、跟他是不是恐懼球場沒關係。
比任何話都還有用。
他幾乎遺忘了這種胸口鼓譟的感覺。
這種熱血翻湧的感覺。
「所以，請你幫我們。」
盧以文伸出手。
蕭海威想都沒想就抓住。
【待續】
03. 匍匐前進者
第三章寫到一半才意識到我還沒寫過蕭海威這種性格主角，寫起來蠻五味雜陳的。
創作內容
影劇品評 (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