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精神又回到那毛骨悚然的夜晚，和可能是殺人犯的軍醫共處一室，饒是如此烏雲密布的神情，卻也只是將他的面容襯托成異樣的病態美。「中尉……您說，他不是真的殺了人吧？」
「……別擔心。」榮格不太自然的咳聲，「我想那只是私人恩怨而已。」
「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讓他如此怨恨？這下我倒是好奇了。」
「我不便直說。」榮格安撫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我想那模型的特徵很明顯了，是不是？」
留下仍在絞盡腦汁的錫丹，榮格在空盤子擺上三條蝦，權充評分指標。「鑒於你剛剛那麼大反應，相信你一定有比龍更棒的故事吧？」
即便矛頭轉向自己，梁梁仍是一派輕鬆的回應──而且答覆得絲毫沒有猶豫。「嗯，沒有。」
「這可是關係到你和朋友是不是得整個晚上退化成青蛙的答案，建議你想清楚再開口。」
「沒有就是沒有！而且在你來之前我已經講了個政戰的怪談了！倒不如我還想找你要真相！」語畢，梁梁喳喳呼呼、哼哼唧唧的複述了關於鬼哭神號外國幽靈的奇聞。
鐵青著臉了好一會兒，彷彿適才入耳的不是一段真的有點令人發寒的故事，而是一則難堪的笑話。榮格捏著棕金色的眉宇，往身旁的空地一比。「──換你。」
透徹的藍眼珠犀利的緊貼著他，同伴又已經認命的和草地親密接觸，阿溫哪敢不從，只得乾巴巴的擠出前些日子輾轉聽聞的營區軼事。
「從前從前、呃，也沒有很久其實……有個學長說營裡有長髮女鬼出沒，到處問要不要來一點……」
「……什麼？」
「他、他們是這樣說的……」
「他們說什麼來一點？」
「呃、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什麼都來一點？」
「所以我問你什麼是什麼都來一點啊！」
「我真的不知道！來一點就是來一點嘛！」對上那端正威武的坐姿和肅穆的神情，阿溫話說得更含混不清了，平時挺能耍嘴皮子的口舌逐漸打結──可惡！就說了他果然應付不了德國人！「不管走到哪……都會有道甜美得令人起雞皮疙瘩的女孩子聲音纏著你、不停問你要不要來一點……如果答應了，就會被奪去重要的東西……」
「重要的東西？錢？貞操？生命？說明白啊……喂，幹嘛這麼緊張？不要一直抖──」見阿溫直打顫，榮格皺起眉，卻在起身安撫的瞬間硬生生的僵硬了。
喀，喀。
明月高掛的夜裡萬籟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蟲鳴在草叢中穿梭，細細小小的輕響。清冷的夜風吹不動枝頭，唯一明亮的是熱湯滾燙的氣泡聲，若不是榮格有長期抓懶蟲的經驗又耐心的挨個尋找，在這鮮少有人經過的廢棄角落，除了偷懶的士兵們，野貓也不會來一隻。
喀，喀，喀──不疾不徐的腳步聲愈趨愈近，比聽慣了的軍靴更輕巧，與地面磨擦出的音量並不大，像是貓爪撩在心尖，卻奇異的在五人耳裡迴響。
拖拉聲平順而規律的滑行，震盪大家的耳膜，激起腦中一圈圈冰涼黑暗的漣漪，連帶著周遭的空氣瞬間收緊凝滯起來。
「咿……」總是頑皮靈動的大眼不再閃耀，正在地上起伏的軀體呈現詭異的定格，曾經歷過政戰處鬧鬼的梁梁可說是在場最相信神鬼之說的人了。
雖是妖精後裔，但對於另一個世界是否存在，錫丹心底也沒個底，俊美的臉蛋泌滿冷汗，緊咬著自己的紅馬尾和同伴一起縮在中尉身後。
喀。腳步聲停止了，月光並不足以照亮大地，昏暗的走廊哪裡有來者的蹤影？
「你去啦」、「不不你去才對」的目光在空中交接，十隻眼睛面面相覷，卻是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心裡說不清的恐懼陣陣，在月下固化成數座滑稽又詭異的雕像。好在那聲音真的就此消失了，初冬涼薄的冷空氣中，只餘深夜還精神百倍的蟲鳴鳥叫和砰砰的心跳聲。
梁梁吁了口長氣，重新亮出一口白牙。
「──要不要，來一點呀？」
截斷那「我們幹嘛自己嚇自己」的調侃發言的，正是那柔嫩膩人、如蜜糖般絲絲沁入心底，卻也令人瞬間汗毛直豎的甜美嗓音。
彷彿有隻在冬夜裡浸了三日的手，裹著針一般的驚駭，輕緩的自後頸爬升，在背後攀滿寒意。
「哇啊啊啊啊啊真的有鬼啊！」梁梁如被踩到尾巴的狗般，屁股著火似的拔地而起，轉眼間便驚聲尖叫的消失在走廊盡頭。
「──你們不要甜點了嗎？跑單的話我可會生氣喔？」滿玉探出頭來，嬌俏的臉蛋圓鼓鼓的。「那孩子怎麼啦？見鬼了？」
「──蜜蜂姐姐！」阿兵哥們七嘴八舌的驚問，好一陣兵荒馬亂。「妳、妳是從哪裡進來的？」
放眼望去明明沒人的角落憑空出現不該在夜裡登場的明媚麗人，這難道還不夠鬼魅嗎？
「因為我是小蜜蜂啊──」輕軟的嗓音暖暖的，滿玉丟了個意味深長、令人浮想聯翩的甜蜜笑容和詞不達意的回覆。
錫丹等人還欲再問，卻瞧見榮格朝他們搖搖頭，瘦削的手指豎上薄唇──看來小蜜蜂的情報網和貿易路線，都是不可探究的秘密啊──「這麼晚了一個女孩子在外實在很危險。」榮格不再繃著臉，金線揉成的眉毛和緩的垂下，玻璃一樣的藍眼睛也朦朧起來。「滿玉小姐，我送妳回去吧？」
「不了──」滿玉揮手回絕，轉身忙碌的同時，飛揚的雙馬尾也打碎了愛慕的心。「抱歉呀，今天生意忙──雖然是賣剩的，但也是沙龍的當季商品喔！」她自小推車掏出一盒盒點心，精緻小巧的冰品在熱烘烘的鍋爐旁不一會便爬滿了晶瑩的水珠。「果然火鍋還是要配冰淇淋才對味嘛！」
面對和手中甜品一樣甘美的笑容，適才浮現的苦惱也算不上什麼了，榮格不由得傻笑，又馬上將笑意藏得只餘嘴角。
「哇……蜜蜂姐姐真的好可愛唷……」不知何時溜回來的梁梁捧起冰淇淋，滿臉夢幻的激賞：「真的……好想為了她掏出錢包喔……可是我已經沒錢一天一杯珍奶了……」
「說什麼蠢話呢……都已經有百尺外可以命中紅心的女友了，你還真敢……而且再怎麼說，可愛的女孩子就要配我這種英俊瀟灑的男人啊……」風流倜儻的撥弄色澤更加鮮豔的髮絲，錫丹的整個人都在散發紅光。
「笨蛋……妄想就別說出來……德國佬會把你們給煮了……」妨礙別人的戀愛會被馬踢──更別提這匹馬還會背橋摔──眼見隨著搭訕調情銳利起來的上司目光，阿溫不敢明目張膽的警告，只能細聲細氣的喃喃。
「不，我不會把你們煮了──我只會叫你們繼續說鬼故事。」
這是第一次，士兵們在一向正氣凜然、剛正不阿的副官臉上看見近乎「邪惡」的笑容。
看來守序中立要逐漸母湯成守序邪惡了。
「喂阿貴，換你了！」被嚇怕的阿溫連忙緊推貴飴，「快點！你不是每天都待在政戰嗎？緋聞也行，肯定有更有趣的故事吧？」
──要是再擠不出一個像樣的怪談，四人就要在美麗可愛的蜜蜂姐姐面前出醜啦！貴飴，你是大家的希望──不，這種精神喊話實在太假了，真心話應該是大家都下海了怎麼可以只有你還在岸上觀浪！好朋友就該互相拖下水！
可惜阿溫的情意並沒有傳達到位，貴飴心不在焉的舔著湯匙，似乎陷在某段思緒中。
「發什麼呆呀？你可別想僥倖逃脫！」搖著呆子的肩膀，副官的視線如針在背，阿溫覺得自己快被刺穿了。「還記得什麼是兄弟嗎？有福不一定同享，但有難一定要同當！」
被搖得幾乎快散架的貴飴這才自回憶脫身，一回神，五雙巴巴盯著他的眼珠子簡直讓他的心漏跳了一拍。「呃、我不知道……」糟，要講什麼？他張口結舌，大腦空無一物，彷彿被過於耀眼的太陽直射後的雪白大地。「政、政戰的故事？但我……」
如果沒有跟隨那烈陽一樣的背影，日子就會和平些吧？
這是時常縈繞在腦海裡的一個問題。
安安穩穩、一帆風順的度過每個白日與黑夜，堅持並享受著夢寐以求的職業，在未來的道路上平靜的前行──這明明才是初衷，然而忙碌紛擾的五個月過去了，討厭的事、傷心的事一直都有，負面情緒不曾消失，可怕的事更是出現得愈來愈頻繁──
但終歸都成了開心的事。
這也是屢次浮現在貴飴心中的答案。
「阿貴，你──」阿溫還待多說些什麼便被制止了，榮格站起身，宣告賭局結束。
「好了，就此打住吧──有女士在場，我可不想把如此溫暖療癒的火鍋派對搞得都是眼淚鼻涕味。」
拍了拍貴飴的肩膀，他笑道。
雖然阿溫的口才連兩條蝦都不值，但鑒於滿玉巧合的出場為他添了不少意外分數，最後以三條蝦比三條蝦的平局落幕，但因為兩則都不算是鬼故事，所以四個大男孩還是得接受蛙跳超值包的洗禮。
「惡魔……鬼……禿子……從今天開始拒喝啤酒也不吃豬腳香腸……」梁梁癱倒在地，四肢無力的顫抖，只有嘴巴還很有精神。雖然早先他已經做足了體罰，但由於當著最注重團隊意識的中尉面前丟下同伴逃跑，因此懲罰次數硬生生的漲了兩倍。
「嗚嗚……我的腿……要是肌肉太發達了女孩子不喜歡怎麼辦？」錫丹哀哀叫道，「不……健美先生的我也會非常迷人就是了……」
已經將整張臉與大地融為一體的阿溫比了個抖個不停的虛弱拇指，無聲的附和。
──這種死都要耍嘴皮子的個性，看來和某人會很合得來呢──鼻尖滿是潮濕的青草香，貴飴疲憊的聽著同伴們罵個不休，臉頰蹭上了泥土。
「啊！你們快看！」
「雲散開了──」
休息了好一會才有力氣接過小蜜蜂招待的運動飲料，一夥人散落在夜露沾染的草地上，迎著風吹仰天眺望。
月亮，在鵝絨夜空中靜謐的俯瞰，傾瀉而下的皎潔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將照射到的一切洗滌得純白。掠過廊下的晚風比起白天更加輕柔，含著薄澀的草木氣味，蕩漾著吹送空氣中暈散的淺淡水光。
清淨的涼意拂亂了髮梢，也撩撥著心弦，貴飴嘆息著笑了，感受著呼出的暖氣在逐漸分明的子夜時分中，與絲縷銀光凝結合一。
──冬天的腳步，真的近了呢……
創作內容
【末日伏特加】第五章──晚爐逸話０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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