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晴」
人聲鼎沸的餐廳裡，剛上完課前來用餐的學生摩肩擦踵，不少結伴同行的男女停留在價格低廉的點餐區前，討論著等下出來的菜色會不會讓打消他們再次光顧的意願。
有的學生原本帶著既期待又興奮的心情進到餐廳，在看到裡頭人山人海後，馬上帶著無奈消失在門口，或是直接買了杯飲料，隨意落座位置上飛快打著鍵盤、滑著手機不然就是與好友聊天，這裡像間小型休閒廣場，也如同雜亂不堪的市集。
一名臉帶愁容的女孩坐在靠近窗邊位置，眼中夾雜著思緒，淡金色的正午陽光從微開的窗戶照亮她的憂鬱臉龐，深褐色髮絲也隨風擺動。
她的左手托住下巴，有如來到河岸旁咖啡館靠窗座位，腦海裡有著旁人無法闖進的異想世界，又或許只是因為偶然經過這家佈置精心的店鋪，想進來感受咖啡豆飄揚的慵懶氛圍，無數詞句可以為她的側臉寫成好幾頁篇幅的詩歌，許多色彩顏料，可以將她的身形捕捉進畫布，構成一幅出色的畫作。
「羽晴，妳醒了沒啊？」
一杯飲料從女孩側邊推了過來，上頭已經插好吸管，是杯廉價的市售綠茶。
「什麼？」被喚作羽晴的女孩沒有轉頭，眼珠子依舊定格在遠方，心不在焉回應道。
羽晴的朋友──杏婷，拉出對面的椅子落坐一臉擔憂，看著對方許久後又開口：「妳還在夢遊嗎？」
「我沒有夢遊啊！杏婷。」原本如絲柔美的女孩突然整個人趴倒在桌上，連頭都不敢抬起直接拉住好友的手，語氣卻突然開始哽咽：「我……我只是不小心被惡夢給嚇醒啦！」
「是啊……我看得出來，全班同學……包括教授都看得出來。」杏婷點點頭，說話狠毒，面帶微笑。
「妳要知道，我從小學畢業後就沒有再發生這種事，怎麼知道現在都大學了，還會在課堂上有如此的脫序演出……」
「而且還讓老師知道妳上課睡覺，以後她的課妳都翹不掉了。」
「所以……我有夢遊嗎？我只是想說，任何人都會做惡夢，何況是突然被嚇醒！」羽晴終於抬起頭與好友四目交接，她難為情的癟著嘴，極力想自圓其說，整張臉因為趴在桌上已經印出一大片紅色。
杏婷見到這啼笑皆非的一幕噗滋一笑且差點失控：「哈哈哈哈哈──是沒錯啦！如果妳那時候再加上夢遊的話，妳的綽號可不只傻晴一個了！」
「哎呀……我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昨晚被同樣的夢嚇醒後，就不敢閉眼直到天亮，所以剛剛上課才太睏睡著，沒想到像鬼打牆般，那個夢又來攪局！」羽晴說完後吐了長長一口氣，額頭再次貼在桌上。
「所以是夢到什麼？肯定是夢到那種東西，不然怎麼可能兩眼充血到天亮。」
「意思是說，我現在不只出糗，而且還雙眼佈滿血絲囉？」惡夢女抬起臉眼睛睜個老大，果然睡眠不足的她，雙眼爬滿細紅色的血管。
杏婷無語的點點頭：「我現在要是別人，一定把這杯飲料砸在妳臉上。」
聽到對方這麼一說，羽晴嘴巴鼓成圓形，喝起好友請她的飲料。
「是不是夢到……鬼啊？」杏婷在說到這夏天與人人都感興趣，卻又敬而遠之的名詞時，掩起嘴巴壓低音量。
「應該說是吧？我也不知道。」
「說妳是傻晴不是沒有原因的，是不是那種東西妳會不知道嗎？有沒有吐長舌頭、扭曲身體，穿著制式白色洋裝之類的啊？」
「妳好狠毒！是又要害我睡不著嗎？」羽晴裝出牙齒打顫且顫慄的模樣，完全不像她給人可愛的形象。
「雖然有點這個意思，大不了今天我去宿舍陪妳睡嘛！」
「妳想幹嘛？」膽小女孩拉起自己的領口一臉又羞又怕。
愛看好戲的好友又立刻恢復成一張撲克臉：「我對妳這種身材沒有興趣，快說啦！」
「可能真的是吧……」
杏婷看了一下坐在鄰座，正大快朵頤吃著便當的兩名壯碩男生，接著捱近身子：「被鬼抓嗎？」
羽晴喝了一大口飲料吞下後，接著又吸了好大一口氣，彷彿要鼓足全力跟勇氣才可以娓娓道出這在夜裡糾纏她的夢靨。
「唉，就是…...」
這個夢已經騷擾羽晴一段時間了，應該說在很久以前就常在她入眠後出現，只是在今年接近秋季，也就是這個時候，頻率突然加劇，不然從以前到現在偶而才會出現的惡夢，其實她也不會對它如此在意。
那是一處斷崖，羽晴眼中的道路來到盡頭，雖然到達斷崖還有一段距離，不過從自己所站的位置，剛好可以看到山底下的森林與遠方灰濛濛的高山還有下方的深谷。
天空是接近夜晚的顏色，厚重雲層把天際縫隙塞到一點都不剩，陽光完全被遮蔽，細雨打落在羽晴身上，那種感覺真的像自己來到這處斷崖前，看著這令人匪夷所思的情景。
然而，這畫面裡還有一項吸引羽晴注意的物品。
一座「斷頭台」。
它的樣子很像歷史書冊與電視節目裡出現過的斷頭台，那是法國十六世紀設計而出，專門處刑犯人切割頭顱的刑具，據說人的頭在被從幾公尺高落下的銳利刀片砍斷脖子掉落到木桶裡的瞬間，還可以看到天空與外頭的景象，疼痛早已被時間壓縮，神經在還來不及感應到就斷裂了，所以犯人死的時候不會感受到一絲痛苦，但是這在羽晴耳裡聽來是種荒謬的說法。
死亡是不可能毫無痛楚的！
斷頭台建築在斷崖上，差不多有五公尺高，是用老舊的黑色木材搭建而成，可以相信在下方固定脖子的橫木構造更是特別厚實，以防受刑人臨陣脫逃。
黑色木材旁右下方有個滾輪，它上頭纏著繩索，直接與最上方的機關連動，也就是那鋒芒畢露隱約發出淡藍色光暈的斜面大刀片，若觀看太久，自己的脖子宛如也能感受到被那刀片落下而砍斷的痛處，夢中的羽晴當下用手撫住脖子吞了口口水。
霎那間，有如突然剪接上去的畫面，又或者是夢的主人一開始並沒有留意那隱沒在細雨薄霧中的身影。
原來在斷頭台下方，早就趴著一個人，從沾滿血的白色襯衫、黑色牛仔褲，加上那寬厚的肩膀，可以大略猜出是名男人。
可是那男人怎麼會趴在那裡，並且一手抓著滾輪把手，另外一手扶著橫木？
羽晴想到這不禁毛骨悚然，因如此怪異的場面，再加上突然出現的男人、衣服上的鮮血，一切都使人產生無限遐想。
就算像在隱喻著什麼讓人感到窒息，夢中的她也馬上邁開腳步，想要逃離那處斷崖、斷頭台以及男人，但是身體卻不聽使喚，自始自終只有微微往後退了幾步，視線無法轉移。
細雨漸漸轉成大雨，巨大刀片停留在半空中的畫面瞬間被打上毛玻璃似的跟著男人消失，但是女孩知道他們並沒有消失，只不過是雨水擋住視線的假像，羽晴雖然在大雨來到前，就知道男人其實還沒死去，可是卻有個聲音在她腦海裡盤繞說出──那個男人已經死了。
待羽晴回過神來後，一大片鮮紅色液體已流至腳邊，視線終於離開斷崖，落到自己倉皇失措的雙腳。
接著她聽到自己的尖叫，然後在大雨中跌倒，雨珠就像碎石子打在身上疼痛極了，此時她突然感覺到一陣惡寒，而且十分強烈，是來自被大雨擋住的斷崖那方──
「什麼？然後呢？然後呢？不會這樣就沒了吧？」杏婷頓時被挑起好奇心，瘋狂的追問羽晴，餐廳裡依舊人聲鼎沸。
「也不能說沒有後續了……」女孩皺起眉頭喝下一口飲料，彷彿在喝著苦澀的茶飲。
「又是這種模稜兩可的答案，那就是有啊！最後呢？妳該不會這樣就被嚇醒吧？」好友絲毫不想放過自己，羽晴又是吸了一口氣看向窗外。
「這個夢從很久以前就困擾著我，不過是斷斷續續，所以我才沒怎麼在意，記憶片段也很模糊，但是最近頻率突然變高了，夢境也不像我剛剛說的在醒之前停留在那個讓我全身感到惡寒的畫面，而是如電視劇一樣，會在之後的夢境接著上演後續發展。」
「竟然還有分集？」
杏婷一時哭笑不得，因為她知道夢這種牽涉到淺意識的產物，有可能是日有所思構築而出的，也有可能是預知未來還有引喻現在的種種，太認真看待它似乎太不切實際，她是很想如此告訴羽晴，可是現在事態似乎有了變化，這個夢竟然還有續集！是在演哪一齣？
「最近這個夢幾乎天天纏著我，而且我終於知道那股惡寒到底是怎麼回事了……所以我才會睡不著，怕都怕死了！」羽晴心有餘悸的說。
「那個男人該不會沒死絕，拖著皮肉尚未分離的頭顱來到妳面前吧？就像『差點沒頭的尼克』！」
羽晴捂住耳朵，嘟著嘴瞪視好友，接著說出那讓她驚悚萬分的結局。
「不對，是一個女人……」
「女人？」杏婷收起玩笑，嚥下口水。
「原本那個女人是不存在的，可是她最近開始慢慢的……來到我面前。」
「等等！羽晴，妳說那個女人原本不存在這個惡夢裡，但是最近出現了嗎？」
「沒錯，雖然夢裡的大雨茂密的跟什麼一樣，但是那股惡寒始終沒有消失，而且隨著一天天夢的片段出現改變！大雨就算擋住視線，不過斷頭台還有斷崖還是依稀可見，然後一開始懸崖那裡只是出現一隻蒼白的手，緊接著……」
「緊接著……」杏婷聚精會神跟著複誦。
「她的紅色身影慢慢爬上斷崖越過斷頭台，最後骨頭發出咯咯作響，將自己扭曲的身子拉起站直。」
杏婷聽到這裡倒吸一口氣，急忙安撫受到驚嚇的好友，環視四周有沒有沒人聽見這荒誕的談話內容，然而她又覺得，這個夢境絕對沒有想像中單純！
「直到今天上課，她終於……」羽晴咬住下唇，呼吸急促低頭說，這時候杏婷繞過桌子，來到她的身旁坐下。
「她沒有來到我面前，而是直接從我右後方伸出一隻蒼白且細長的手指著前方，也就是斷崖的方向──」
才剛來到好友身旁的杏婷心臟猛然一縮，那……那不就是現在自己所在的這個位置嗎？此時好像就連她也感受到那股惡寒身子瞬間僵直，似乎有什麼東西靠近了！
不，不能轉頭！
「然後……輕輕在我耳邊，用那彷彿聲帶磨損的嗓音，低沉的跟我說……」
杏婷沒有轉頭，僅用了眼角餘光瞄向後方，一大片黑暗鋪天蓋地而來，溼氣侵入她身上每處毛細孔──
「『雨國』。」
好友回過頭看著自己，使她大吃一驚。
鄰桌狼吞虎嚥的身影，早已離開。
創作內容
長篇恐怖－《雨國》壹：「晴」
《後烏托邦的魔法師》(1) (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