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子步下公車，隨著路上身著相同制服的人流踏入校園。星期一特有的慵懶空氣瀰漫四周。當然以梨子的生活習慣而言，早晨的她，自然而然會比四周正從遊魂狀態逐漸回神的同校同學們看上去精神些。
雖然此時梨子的神色，也不像是正聚精會神地準備迎向學習的樣子。
因為梨子的思緒正不自覺地飄回上周六午間，話劇社慶功宴的時刻。那時的她沉浸於在眾人面前擁抱了善子的輕飄飄感，在善子身旁入座後，竟與初次見面的話劇社成員們交談地意外愉快。梨子記得慶功宴中途她才恍然察覺，原來那些傢伙應對自己似乎格外謹慎。
具體而言……他們幫善子倒飲料、端點心，也一定會同時幫自己弄一份；或是哪個部員湊過來想找善子搭話，也一定都記得同時向自己說話。原本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不如說當時還覺得挺理所當然。直到事後回想起來，才意識到那些人是不是把自己當成善子的什麼人，才如此小心翼翼注意著自己的立場呢？
……嘿嘿、當然，自己不是善子的什麼人。上級小惡魔什麼的暫且不提，對外人來說，梨子和她只是認識了比較久的朋友罷了。不過……自己與善子的關係受到旁人一定程度的尊重，梨子還是覺得感受挺不錯的。
梨子嘴角不禁微微上揚。或許自己……有些得意？唉、其實有什麼好得意呢，對人家來說，只是很普通的社交應對而已吧……
梨子兀自沉浸在思緒中，因而當她準備踏上穿堂，正在腦海裡映著的面容赫然直接立在眼前，差點驚訝地往後跌回去。
「欸！」雖然梨子已然及時穩住腳步，善子仍下意識地伸手拉住梨子。發現梨子已自己站穩，好似有點緊張地向兩旁張望，方輕輕甩開了梨子的手。
「呃……夜醬，早安～」梨子可不想讓善子發現自己撞見她之前，腦袋就正轉著有關她的事，趕緊先堆起笑容，故作自然地打起了招呼。
「姆……」善子卻對梨子的努力裝作若無其事看起來不太愜意。她盯著梨子的陪笑好幾秒鐘，然後倏地轉頭大步走開，沒有穿過穿堂往教室的方向，卻沿著前棟大樓外牆往校園側邊走去。
「咦、夜醬！」梨子不明究理，只知道善子好像不太高興，趕緊跟了上去。
善子一路走到大樓側邊一處人煙稀少的角落方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正與追上來的梨子對上了眼神。
「夜醬……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道歉……」善子是情緒很容易就寫在臉上的孩子，尤其連用中二言行遮掩都懶得的情形下，恐怕狀況更是非同小可。因而梨子不及多做思慮，選擇先道歉再說。
善子雙手抱在胸前。
「明明什麼都沒搞清楚就道歉，不覺得很奇怪嗎？」
「嗚呃……」
梨子決定暫時不狡辯，乖乖站著等待善子說下去。
「我問你。你那天幹嘛突然抱……抱上來？一堆人都在看，不覺得很沒面子嗎？」
啊……原來善子也還想著那天的事。梨子應該要意識到的，善子臉皮是如此薄。梨子才恍然想起，那天入座後善子的神情也一直不太自然，但自己卻只當作因為她原本就怕生而忽略過去了。
「對不起……」梨子無可辯解，只能繼續低頭道歉。
「我不要聽你道歉！」善子依然雙手抱胸，嘟著嘴沉聲說道。「做出如此大膽無禮的舉動，總該有個合理解釋吧！你到底為什麼這麼做？有什麼目的？」
(解釋……)
梨子感到窘迫，因為她不可能給出合理的解釋。
總不能承認自己是情不自禁就抱上去了吧？這樣說搞不好就被善子當什麼變態人物，從此躲自己躲得遠遠的……
善子暫時沒有繼續逼問，只是維持抱胸的姿勢等待著，又不時眼神飄向兩旁，好像在擔心引起人注意。無論如何，梨子知道自己得趕緊找到個足以讓善子勉強接受的聰明解釋。
於是，梨子決定跟隨此刻的靈光乍現。
「因為……」梨子側過身，將剪刀手擺到了自己左眼前。「我是夜醬的小惡魔呀！」
「……蛤？」善子皺眉。
「那是為了迎接墮天使夜羽大人的盛大歡迎儀式，由小惡魔獻上的誠心誠意的擁抱，一切都是為了襯托夜羽大人的魅力呀～哼哼哼！」梨子鼓足氣勢一口氣把臨時想到的台詞拱出，希望足以在善子面前把這件事矇混過去。掩飾在小惡魔面紗下的內心也在不斷碎念。
(求、求求你夜羽大人讓我過關吧，放過我的話下午一定請你吃好吃的，拜託了拜託了……)
「……。」
善子卻仍舊板著臉。她稍稍抬起頸子望了梨子幾眼，然後別過了頭。
「那……」就算沉著聲，善子的音色仍舊圓潤而充滿磁性，使她接下來的話語一字字皆清晰地傳入梨子耳中。「你不用當我的小惡魔了。」
梨子還不及驚愕，善子便回轉身子，提著書包低頭跑開。
「夜醬！」梨子下意識伸出手，卻抓了個空，善子已奔過轉角，消失在梨子的視線中。「夜、夜醬！」
梨子想追上去，但自己已經惹善子不開心了，再繼續糾纏恐怕會讓她更生氣，還會引起上學中學生們的注意。
「我……」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善子能跑了，表示腳傷已經痊癒。但梨子沒有高興的餘地，心裡只剩滿滿的手足無措，在原處呆立許久。
上午的課梨子仍有些失魂落魄，幾乎無法專心於課堂。幸虧梨子平日在老師們眼中形象大概還可以，並沒有被盯上。
下課時分，梨子悶悶地在座位上發呆。偶然視線撇過也正默默坐在座位上、低頭翻著某種類似目錄的冊子的曜，才想起自己還有事應該稍作收拾。
梨子撇了教室前的時鐘一眼，估計時間應該還夠。輕輕呼了一口氣，起身，從教室後方繞到中間曜的座位旁。
「早安，曜醬。」
「啊、梨子醬！」
曜似乎正聚精會神閱讀目錄，對梨子忽然的招呼稍微嚇了一跳。梨子瞄了目錄一眼，看到幾張船與似乎是身著制服的船員的照片，果然是和航海有關的吧，並不感意外。
梨子在曜旁邊一主人暫離的座位坐了下來(如果那位同學回教室了，會主動坐到梨子的座位等待。梨子頗感謝她)。曜闔上手中的目錄，側過身問道：「演奏會順利嗎？」
「順利哦，托曜醬的福。」梨子微笑。雖然不是沒有發生意外，實際上是挺順利的沒錯。「話劇的事我也聽說囉，多虧有曜醬照顧夜醬呢。」
「沒、沒有啦。」曜微微低頭。「我也沒幫到什麼忙，反倒是夜醬應該還是很希望梨子醬在的吧？她在後台時也一直在說不知梨子醬鋼琴彈的狀況怎麼樣了……」
「咦、是這樣嗎？」梨子有些意外，但隨即想起早晨惹了善子生氣的事情，又洩氣了起來。「不……就算我在，也幫不上什麼忙吧。我沒有曜醬這麼貼心又會照顧人……」
「哪有、哪有。」聽見梨子稱讚自己，曜臉上微微一紅，忙不迭地擺手。
「我那時聽到當晚的狀況就想說，幸好在的是曜醬呢。像我……唉、早上還惹夜醬生氣了……」
梨子原本對於善子受傷時是曜陪在她的身邊、尤其是公主抱的事情心裡多少有點疙瘩。若有人說這是吃醋……梨子大概會承認，這或許就吃醋沒錯吧。不過在自己惹善子生氣了的現在，梨子只覺得灰心，對話劇演出那天的事反而覺得怎樣都好了。
曜見到梨子低落的神情，隨即跟著沉靜了下來。梨子倒是馬上有些後悔，原本來關心一下曜，是想確認她沒有繼續糾結那日午後洩漏了演奏會的事，結果反倒自己訴起了苦來……可見自己眼下實在處於大受情緒影響的狀態。然而話說出來了，已經無法收回。
「梨子醬的話，一定能和夜醬順利和好的。你看，夜醬和你在一起時一直都很開心呀。」而曜一面謹慎觀察梨子的神情，一面安慰道。
「嗯……嗯，謝謝曜醬。」梨子想讓自己的回應多帶些確信的努力似乎徒勞無功。
其實梨子對如此消沉的自己，亦感到意外。若在平時，梨子應該多少有自信知道該怎麼做的。
(可是這次，我連夜醬是因為哪裡生氣了都還搞不清楚……)
曜顯然也注意到梨子依然低落的情緒。她靜默了好一會，然後彷彿決定了什麼一般，深吸了一口氣。擺出了她招牌的元氣滿滿神情。
「梨子醬，真的。一定不會有問題的！」曜的話語挾著一鼓作氣的氣勢，然後又伸手輕撫自己的髮絲，語調放緩了下來。「因為……因為梨子醬是我一直以來見過最溫柔的人。雖然、嘿嘿，有時也有意外粗線條的一面。」
「才、才不想被曜醬這麼說。」雖然可能是事實，梨子仍反射性地嘟起嘴反擊道。
「欸嘿嘿……總之，我相信梨子醬，也希望梨子醬相信自己。好好和夜醬說的話，一定能順利解決的。」
「嗯……」
忽然間，梨子感覺到曜的話語背後好像藏了什麼玄機。並非是指曜話中有話什麼的，而是……好像有什麼自己過去忽略了的東西，與曜此時的話語聯繫在一起，會引出什麼自己原本未能摸清的事實。然而，就如只是在迷霧中隱約捕捉到視線中一點亮光，仍難以辨認所見為何，更依然摸不清四周方向。梨子不禁陷入沉吟。
「哇啊！」此時曜卻發出了聲驚呼。只見她抬頭看著時鐘，幾乎是從座位上跳了起來。「快上課了，我還得去幫老師拿東西呢！梨子醬，加油哦，我得先離開了。Yosoro~~~」
梨子只來得及向曜揮揮手，曜便已一溜煙跑出了教室。
梨子無奈地笑了笑，又得祈禱曜別在走廊和人相撞。
不過……或許某部分來說，曜說得沒有錯。無論如何，自己是必須重新再找善子好好溝通的，至於能不能得到善子原諒……雖然無法確信，至少自己會盡力試試。曜的鼓勵，確實讓梨子拾回了點精神。
梨子在心中默默向曜道謝，一面起身回往自己的座位。
至於自己究竟在曜那段話語中感受到了什麼玄機，梨子不敢肯定是否純屬錯覺，決定暫時拋到腦後。如果是重要的事，相信時候到了會自然能回憶起來吧。
上午接下來的課堂，梨子終於稍微有辦法將心思放回課程中。
「午安，會長。咦、只有會長一個人在？」
中午，梨子拉開學生會辦公室門，正見到會長在座位上低頭埋首於整疊的手稿。聽聞梨子的聲音抬起頭來。
「梨子學姊，結果你也還是來了。」會長的神情隱隱露出苦笑。
明日便是期初大會，但其實大部分的準備工作，學生會的大家已在會前會處理得差不多，大會前一天剩下的只有場地布置等雜項手續。用腦的準備事項已然就緒，剩下純耗體力的雜事，會長本來請三年級的學姐們不需要分擔的。但義務而言，梨子仍覺得至少應前來關心下情況。
「『也』……啊、就是說千歌醬也來了？」
更何況若中午閒著，心裡也會淨糾結在早晨善子的事情。與其如此，還不如來多少幫點忙，順道散散心。
「是的，現在高海學姐應該人在會議室……結果我又麻煩了學姐一趟。」
梨子環顧辦公室，桌上堆疊的各類物件顯露大會前特有的忙亂，只靠著臨時的分區編排維持了最基本的秩序。而會長正埋首的那疊紙張，梨子稍稍瞄了一眼便認出應是明日的開場講稿，上面還畫滿了會長用紅筆塗改修飾字句的痕跡。
「大夥都去哪忙了？要不是我來了，會長可是一個人孤單留守了呢。」其實梨子看到會長盯著講稿的樣子多少心裡有數，知道應是她自己把人支出去的。但梨子仍故意調侃了一下，想稍微緩解會長臨陣前的緊張氣氛。
「眼鏡男提早拿到會議室鑰匙，我就叫他索性把能先搬進去擺好的搬了。閃哥閃妹留在辦公室對視力不好，當然也叫上去會議室幫忙。」會長倒是步調平穩的應答。
「眼鏡男」指的自是另一位男副會長。至於「閃哥」、「閃妹」則是稱呼學生會的書記和總務，那兩人是情侶黨。聽說他們高一即在學生回結緣，現在已成了學生會的固有閃光組合。
「讓高海學姐也上去幫忙是因為……」唯有提到千歌時，會長原本沉著的態度總會出現些許搖擺閃爍。「學姐就像太陽一樣，我總不能請她回教室去……雖然真的很不好意思，相信高海學姐是理解的……」
「噗、千歌醬真有那麼可怕？」
雖說梨子明白，不如說是會長太過尊敬千歌了，尊敬到只要千歌在場就無法抑止的一直在意千歌的反應，而心裡壓力倍增。這對大會前夕的最終準備確實是種煎熬。幸好在關鍵時刻會長總能及時將狀況調整過來，因此梨子亦沒有試圖解決這情況的想法。只是不禁覺得奇妙，其他幹部們也都十分尊敬千歌，但並沒有與會長同樣的狀況發生。梨子曾懷疑會長是否根本是千歌的昔日粉絲，但經過一番私下探問，看起來真的不是。
可能這就是所謂一物剋一物吧。不知為何，梨子腦海忽然浮現露比的影子。
「會長，好奇問一下。露比醬平常在班上是什麼樣子？」
「呃、啊，是說黑澤嗎？」會長理所當然的對梨子突然提起露比略感意外。「黑澤平常在班上話不多，看起來隨和，但和她聊聊會發現其實挺有主見。我覺得和她頗合得來。」
「嗯……原來如此。」或許，從不同身分角度看待同一個人，見到的真會是很不一樣的風景。
「好了，我滿足了學姐的好奇心。為了讓學姐回報我，可以拜託學姐幫我聽聽看講稿嗎？」
以及，明明自己姑且也是個學姐，會長的敬畏之心對自己似乎就淡薄了許多。還會像這樣若無其事賣些沒大沒小的幽默。
「樂意之至。」梨子微笑。
——雖然這樣想對頂著緊張心情準備的大夥們有些抱歉。梨子覺得度過了一段心扉終於得以稍稍放鬆的中午時光。
放學的鐘聲一響，已偷偷將書包收拾得差不多的梨子立即起身，彷彿多拖延一秒善子便會溜走一般。
梨子已下定決心要再找善子好好談一次，雖然對能否讓善子消氣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但只要善子願意說，怎樣補償梨子覺得都願意(當然善子這樣的好孩子，想必不可能提出過份的要求)。無論如何的第一步，都得先在校門口堵到善子才行。
梨子提著書包，不待向任何人招呼，輕手輕腳地從教室後門快步踏出。走廊的放學人潮尚未湧現，更方便梨子一逕加快腳步到達樓梯口。
……
千歌正好從自己的教室跑出來，見到急急忙忙在樓梯口迴身步下樓的梨子。
「啊、梨子醬！」千歌趕緊揮手招呼。
梨子卻太過專注於趕往校門口，沒有注意到千歌的招呼聲，轉身就往樓下走。千歌待要再次呼喊，卻注意到梨子後側臉流露出的神情緊繃，一時怔住了神，眼睜睜看著梨子繞過轉角消失在視線中。
……
梨子立在校門旁的柱子下，望著趕著打工或因為各種原因迫不及待離開學校的零星學生穿梭而過，心中忐忑、平靜不下來。平時的梨子早已習慣於在校門等待善子，甚至在這個時段即陸續離校的學生們可能也已習慣她的存在。然而今日梨子竟然對在校門等待善子這件事如此不安，甚至逃跑的念頭在心底隱隱鑽動，這種心情是梨子好久沒有體會過的。
梨子試圖努力腦補各種善子原諒自己的畫面來提振自己的情緒，儘管明白那都是毫無根據的自我安慰，但多少替梨子保住了一點等待下去的勇氣。
——善子卻比梨子想像中出現得快上許多。一回過神來，熟悉的深青髮苗條身影已經出現在穿堂。梨子下意識地別開眼神，眼角餘光卻仍注意著善子走近，擔心善子無視自己走掉，又擔憂太刻意地打招呼會造成反效果。
「……等很久了嗎？」所以當善子來到面前主動向自己搭話，梨子幾乎無法掩飾心中意外的波動。
梨子不自覺地睜大眼睛望向善子姣好的臉龐，發現善子的神情似乎也有些緊張。善子對上了梨子的眼神，卻隨即微微低頭將目光別開。
「……早上是我太過份了，對不起。」善子的嗓音雖然微弱，但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說完隨即別過頭，輕步往校門外走去。
「也、也就是說我還能和夜醬一起……」
「嗯……當然。」善子回過頭來望了一眼，似是在示意梨子跟上。
梨子驚訝於自己這一刻竟然差點哭了出來，彷彿見到了自己意外脆弱的一面。她趕緊深吸了口氣努力忍下淚水，快步跟到了善子身邊。
「我好高興。」梨子嚥下了哽咽，盡力以不太過誇張的語氣低聲說道。
(我原以為夜醬再也不理我了……)
後面的話並沒有說出口。善子已經願意原諒自己，那句話便顯得多餘而不必要了。當然，梨子理智的另一面依然意識到自己仍未弄清楚善子的想法，放鬆的時刻尚未到來。且梨子亦看得出善子的神情仍有些緊繃，不像是完全不再介懷的樣子。
「我……今天請夜醬吃東西，我們找家店坐下來好嗎？」於是梨子試探性地問道。
「下次吧。我有話想和你說，跟我來。」
「呃……嗯，好的。」
儘管善子語氣有些僵硬，態度卻似乎很堅決。梨子只能乖乖答應，跟隨著善子的步伐。梨子不曾像現在這樣感到自己對善子的想法一無所知，從今日早晨到現在，善子的行為反應一直出乎梨子意料之外，致使梨子應對益顯左支右絀。但另一方面，善子似乎還是平常的善子，更何況光是善子願意這樣與自己說話，情況已經比預想的好上太多。
梨子只有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先等待善子想對自己說些什麼再作反應了。
一路上，梨子試圖找些話題與善子聊天，善子似乎都會好好回應，但又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不知不覺走了好長一段路，善子引著梨子逐漸離開市區街道，最後竟來到了海岸堤防邊。善子沿著樓梯步上堤防，佇立了好一會。兩人從學校步行至堤坊邊的時間，天色已然轉紅，駿河灣的海水亦染上了夕陽的顏色。
梨子原以為善子就是想靜靜看著海與夕陽，但正當梨子做好陪伴善子直到日落的覺悟，善子卻又從另一端的樓梯步下堤防，來到了堤防外側的海岸邊。梨子趕緊跟著走了下去。善子面朝夕陽的方向，從梨子的方向看去，她略顯瘦削的背影彷彿融入於黑影，海面映照的昏黃的橙芒，恍然間竟好似她發光的雙翼一般——或許那真是一抹墮天使的身影，美麗而引人憂愁。
「夜醬，天色晚了，這樣站在海邊容易著涼……」
善子聞言回過身來，似是低著頭猶豫了一下，但隨即抬起頭，與梨子正面對上了眼神。
「我有話跟你說……可是我很不會說話，會講的亂七八糟。你不許笑、不許打斷，只准默默聽完。」
梨子吞了吞口水，點頭。善子依舊是這樣的善子，梨子感到稍稍安心了些。但善子酒紅的眼瞳中映出無比認真的神色，仍悄悄加深了梨子的緊繃。堤防四周未見人影，除了善子的話語聲外，便僅有海岸的波濤如背景伴奏般不斷作響。
「……我不想再忍受這樣下去了。」開口對善子來說似乎真的變得艱難，但她拚盡全力一般，一字一句讓口中的話語緩緩湧出。「和你在一起時的我變得越來越奇怪，莫名的心跳變快、變得容易緊張、因為在乎你的想法而不安……覺得自己越來越莫名其妙，開始害怕見到你、但其實又很期待跟你見面，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善子才說沒幾句話，梨子心中已然驚疑不定。儘管煩惱著的善子說實話是挺可愛的，然而梨子從沒想過自己會是如此令人煩惱的存在，就算要反省也一時不知從何反省起。但梨子信守承諾，沒有說話，亦盡力壓抑著不顯露任何表情。
「我想搞清楚自己究竟怎麼回事，可是……我不能找人說，我知道大家常常擔心我，不能拿自己的莫名其妙麻煩她們。我想維持平常的樣子就好，以為自己會撐過去，結果變得越來越難受。我也好想知道你對我怎麼想，可是……你和我在一起時的樣子都那樣輕飄飄的，總是令人捉摸不著的樣子，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可有可無……」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善子說到激動處，不自覺地往前踏了一步，梨子下意識跟著後退，背部卻已抵在堤防的石壁上。梨子想要搖頭否認，但擔心在不能說話的情況下反而招致更多誤會，只能心急的望著善子背倚夕陽昏黃的光影繼續說下去。
「我沒有辦法，硬著頭皮編了一堆故事，繞圈子向網路上的小惡魔們求助。當然收到了一堆餿主意，但也有一些鼓勵，說這樣不奇怪什麼的、面對心中真實想法就對了什麼的……我怎麼知道呢，可是這多少讓我多支撐住了一些。直到……直到你那天抱了我的時候，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希望，是錯覺也好，我好像感受到你有和我一樣的心跳……」
善子又再走近了梨子了一些，梨子倚著石牆，已然退無可退。但梨子亦察覺到善子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似乎緊繃將近了臨界。忽然間，善子似是想撐住自己的身子，伸出左手用力按住了石壁——掌心碰在實心牆上的沉悶微鳴就在梨子耳邊響起，善子的人影罩住了梨子半張面龐。
(咦！？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壁咚！？)
「這樣你知道早上為什麼我忽然生氣了嗎……其實不知道也沒關係了，是我自己太奇怪。我逃掉之後才忽然明白，原來我就是一直在逃避，明明在逃避還貪心的祈求好運會自己掉到身上，我真笨，都忘了自己是不運的墮天使。」
梨子已完全忘了應如何反應，突如其來的被壁咚，使梨子心砰砰直跳、雙頰被血的溫度充塞、連呼吸都變得急促。梨子從沒想過自己可能會被善子這樣壁咚——老實說善子身高不比梨子，手法也偏於笨拙，畫面感比梨子平常看的壁咚本遜色許多，可是梨子卻明確感受到自己的臉紅心跳比看本本時更加劇烈。善子的臉龐映在夕陽的陰影裡，使她酒紅色的眼瞳更平添幾分殘酷的魅惑力，幾乎要把梨子的理智完全吹飛。
「所以……我再也不要這樣了，我知道自己很任性，請原諒我無法一直當好孩子——」
但梨子仍把持著僅剩的意識，她明白善子將說出什麼至關緊要的話，知道自己應努力收攝心神準備應對。然而下一瞬間，善子將臉湊近了過來，梨子不知怎地認為善子要親吻自己，下意識閉上了眼睛。
——溫暖的觸感從肩膀傳來，梨子張開眼，善子卻只是將額頭輕輕抵在自己的肩上。梨子為自己的誤會羞愧莫名，但此時她已經見不到善子的神情，嘲笑梨子的僅剩眼前的滿天紅霞。
「——梨梨，你說過人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對吧，我覺得那力量就在你身上。因為你……你奪走了我的心。」善子的話語在梨子的胸口近側低迴，或許為善子肢體動作所影響，比起理解善子的話語，梨子先感受到的是話語裡的重量。
「我、我想……我是喜歡你了。所以、不想再這樣假裝普通的關係下去了，我想要更多、我也想擄獲你的心，不想要只是墮天使和小惡魔，我想成為對你來說更特別的存在……我真的很奇怪對吧？可是這就是我的心意，一點也不假。」
善子終於緩緩抬起身子，從梨子面前退開，她的眼眶含著淚水，神色比起剛剛卻彷彿如釋重負一般，露出了一點羞澀、又似是滿足的微笑。善子舉起左手輕扯，將頭上綁著團子的髮帶拉下，深青色的長髮隨之飄散開來，伴著海風擺動。善子側過身子。
「哼……真是出盡洋相的墮天使。可是、我還有最後一個任性，我希望聽到梨梨你的答覆……多久我都等，就算是拒絕也好。畢竟……造成困擾的是我。」
善子說完便再次奔跑離去，蹤影很快消失在了堤防的另一側。
被留在原處的梨子，僵直地倚著石壁喘息。佇立了好一會，伸起左手撫著自己心口，身子卻仍定在原處，獨自呆望逐漸西沉的斜陽，良久。
梨子搭了較晚的巴士回到家，幸好平時在學生會也偶爾會忙到這麼晚，並沒有引起母親太多疑惑。
梨子用完晚餐回房，馬上癱倒在床上，又不時發出低沉的呻吟左右翻滾。
(嗚呃呃呃呃呃、我該怎麼辦……)
剛剛直到最後，梨子都未能對善子的話語做出回應。比起答應了善子不許插話，不如說善子所說的完全超出了梨子能應對的範圍；但比起無法反應，又不如說梨子不敢相信這種事會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
那個……是告白吧？這樣平凡無奇的自己，竟然會被告白，而且還是被同性的女生告白……對象還是漂亮又可愛的善子。明明梨子看過無數的百合本，卻完全無法想像自己會親身經歷這種事。
——不、或許正因為梨子看過無數的百合本，所以才特別無法相信它會在自己身上發生。梨子並非不嚮往浪漫，但她對現實與虛幻的差距格外小心翼翼。尤其閱讀本子時，越是喜愛、越是著迷的畫面，她心底一定會留一道聲音提醒自己那是本本裡才會出現的東西，千萬別把妄想套用到現實生活。
可是，對與這類妄想產物毫無接觸的善子來說，那些情感是否反而如此純粹且自然而然？
但自己應該如何回應這樣的善子、自己對善子又究竟抱持怎樣的心情？
海岸的堤防邊，善子突如其來的壁咚以及之後那段直率的告白話語，梨子顯然是有心動的——自己都那樣臉紅心跳無法自已了，毫無否認的空間。可是……梨子多少有自知之明，壁咚是自己的罩門，壁咚就是會讓自己小鹿亂撞、臉紅心跳。所以梨子實在無法搞清楚，自己是因壁咚心動了，還是對善子心動了……？不弄明白這點的話，梨子不能隨隨便便回應善子如此認真的心情。
換個角度思考好了。假如換個對象，比如說、比如說……若千歌或曜也像傍晚那樣對自己壁咚，自己會不會同樣動情呢——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我我是白癡嗎？到底在想什麼鬼東西！)
梨子馬上為自己無可救藥的思路感到羞恥難當，在床上又是一陣亂滾，結果「砰」一聲摔下了床鋪。
……
原本梨子打算先將煩惱放一邊，在書桌前好好念一會書。結果心情一陣浮躁，忍不住打開上鎖的抽屜，拿了幾本本子出來翻著散心。
「梨子醬——！」
忽然間，窗外有喊聲在喊自己。梨子回過神來，認出是千歌的聲音，從熟悉的聲音來源方向可以確定千歌正立在自己房間陽台對面的長廊上。
「梨子醬——！」
千歌似乎不確定梨子有沒有聽見，又再喊了一遍。梨子慌忙應了一聲，趕緊將本子們收回抽屜拿鑰匙鎖上、再把鑰匙藏回一貫的原處。這才匆匆拉開窗簾與落地窗來到陽台。
「梨子醬在忙？我是不是打擾了、嘿嘿。」千歌見梨子匆匆跑出來的樣子，摸著頭傻笑道。
「沒事沒事、剛好精神不濟發呆了一下，千歌醬喊得正好呢。」梨子趕緊一面回應、一面順道帶開話題。「千歌醬有什麼事想跟我說嗎？」
「嗯……我想問梨子醬，是不是跟善子醬發生什麼了？」
「咦、咦！」梨子不禁驚呼，隨即意識到自己顯露的動搖神情，已經無法在千歌面前掩飾過去。猶豫了一會，只能乖乖承認。「嗯、是發生了一點事……千歌醬怎麼知道的？」
「嘿嘿、因為放學時看見梨子醬急急忙忙走下樓，喊了也沒聽見，就想應該是和善子醬有關？」
「放學時……啊！」梨子想起自己那時確實一心想著趕緊去校門等善子，絲毫沒有注意到周遭。「抱歉、千歌醬，可能那時我太分心，真的沒聽到。」
「沒關係啦！是什麼煩惱的事嗎？如果我能幫上忙的話，可以和我說說？」
「嗯……」梨子心裡確實是想找人傾訴的，但此時糾纏心中的顯然不是普通的煩惱，不免有些猶豫。「說這些的話，千歌醬鐵定會覺得我很奇怪。」
「不會的啦、你看，」千歌指著自己的鼻子，眨了眨眼。「最奇怪的人在這裡。」
「噗……」
梨子忍不住被逗笑了，緊繃稍稍舒緩了些。況且，如果不和千歌說，梨子大概也再找不到其他傾訴對象了。因而最後梨子一五一十地──除了基於基本的自我保護省略了壁咚與本子等要素外──將這幾天與善子之間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千歌。千歌並未中途插話或反應，僅是不時輕輕點頭，鼓勵梨子繼續說下去。
梨子斷斷續續地終於把話說完。千歌低聲「嗯」了一聲，神情似乎變得有些恍惚，側過頭望著海灘的方向。梨子瞭解自己怪異的心事，就算是包容力一向頗高的千歌，也得花不少時間消化吧。因此梨子僅是扶著欄杆，低頭默默等待，亦不求千歌會給予什麼安慰或寬解。
「那……梨子醬對善子醬怎麼想的呢？你喜歡善子醬嗎？」
千歌卻拋出了直接的提問。梨子略為訝異地抬頭，千歌神情出奇地平靜，依舊凝望著那不遠處的海灘。梨子忍不住撥了撥自己的長髮。
「我……喜歡夜醬。可是、我不清楚這是不是那種喜歡。和夜醬在一起時總是很安心、很溫暖；無法和她見面的時候，會感到不安和寂寞。夜醬也很可愛、像個小天使一樣。可是……這樣代表我對她是那種喜歡嗎？還是只是朋友的喜歡？我真的不知道……」
千歌輕輕一笑，回過頭來。
「那梨子醬還記得，去年暑假的時候，梨子醬也對千歌說過『喜歡』嗎？」
「嗯，當然記得。」梨子雖疑惑千歌為何提起這件事，仍馬上回答道。
「那，那時的『喜歡』是指哪一種喜歡呢？」
「哦哦、那個啊，」梨子微笑。「當然是指朋友的喜歡……咦欸！」
梨子赫然回過神，發現千歌正掛起溫婉的微笑看向自己，眼眶裡閃爍著柔和的流光。
「你看，不一樣吧？」千歌微微抬起頸子，笑道。「梨子醬對千歌就可以很快確定是朋友的喜歡；但對善子的喜歡就會煩惱、弄不明白。這就表示，梨子醬……對善子醬的喜歡，一定……一定是、特……特別的……」
千歌的話語說到後來越顯遲滯。梨子察覺千歌有異狀，正想出言關心，千歌卻倏地摀著鼻子轉過身。梨子隱約見到空中有細碎螢光的閃爍，千歌已然扶著欄杆，背向梨子。
「我……想起家裡還有事要忙，先、先離開了！」
「千歌醬！」
千歌踏出腳步時一個踉蹌，梨子不禁伸出手，焦急地想喊住千歌。千歌卻不理會，逕自背對梨子站起身，繼續沿著長廊奔離。
「千——！」梨子待要再度呼喊，湧上的直覺卻堵住了喉頭。
——梨子不可以叫住千歌。
手臂僵滯在空中，直到千歌的背影消失於視線才軟軟垂下。
梨子頭皮一陣發麻，頹然將身子倚倒，無力地靠在自家陽台的落地窗。
創作內容
【同人】如果這是我平凡校園生活的尾巴 - 6.天使
黑歷史 (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