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第一線的醫療人員們每天都會花上大筆的時間與病人或家屬溝通。護理師需要解決病人的各種不適與生活問題，醫師則要向病人解釋病情與治療方式。而對於我們這些沒什麼經驗的銀蛋而言，醫病溝通也是臨床工作中非常讓人頭痛的一部份。
「醫師，我不太舒服！」
雖然這看起來跟醫病溝通實在沒什麼關係，不過在臨床工作上，病人的「不舒服」可是大有玄機。
對於我們這些銀蛋來說，聽到這種事情，腦子裡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排除那些我們處理不來的緊急狀況。不過，排除了緊急狀況不代表問題結束，當我們確認病人的狀況不緊急、不需要呼叫學長姐的支援時，接下來就得搞清楚病人到底哪裡不舒服。」
「一興喔，挖ㄟ軮棍加撓撓酸ㄟ！」
對於我這個台語不太好的銀蛋，要聽懂老阿伯阿罵口齒不清的敘述實在是很痛苦，常常要拜託家屬當翻譯。而某些時候碰到一些奇怪的形容詞、又或是家屬不在只有外籍看護在旁邊的時候，困難程度簡直不只是加倍可以形容，某幾次我把聽不懂的台語帶回家問擅長台語的家父，結果連他也表示沒聽過這種說法，只能說語言真的是博大精深啊。
而在某些時候，有效的醫病溝通不但可釐清病人的問題，更可以解決病人的問題。舉例來說，在病房中常常遇到病人失眠、抱怨疼痛這些問題，或許病人的狀況不太嚴重，但是病人就是想要吃藥。在這些時候，有效的醫病溝通常常可以解決病人吃藥的問題，減少藥物的濫用。
曾經在值班的時候遇過一個病人S先生在手術一直要求使用止痛藥，但是當我點開他的藥物列表，卻發現他已經使用了好幾種止痛藥。詢問了護理師後，才知道他已經拒絕使用這幾種止痛藥好幾天了，只想要使用嗎啡，而我記得早上去看他的時候他似乎也沒有特別不舒服。於是，當我去看病人時，我就故做不經意地提起這件事情。
「S先生，我看你已經有用好幾種止痛藥了，你覺得效果不好嗎？」
「我不太喜歡吃那幾種藥，我覺得吃了不舒服，後來我都不吃。」
「原本開給你的那幾種就是最常用的止痛藥類型。你不喜歡的話，那麼我們可能要再找找有哪些止痛藥可以用了。」
沒想到S先生的態度比我預料的直接許多，他說：「那天手術完後，在恢復室他們給了我一些嗎啡，我覺得那很舒服，我現在想要一些嗎啡。」
這下換我的頭開始痛了。雖然使用嗎啡作為止痛藥造成成癮的機率其實不是很高，但這位S先生看起來似乎很懷念那種感覺。這讓我一個頭兩個大，我實在不想這麼輕易地開嗎啡給他。思考了一下後，我決定靠醫病溝通來解決這個問題。
「你這麼多天沒有使用止痛藥，你的感覺如何呢？你會痛的受不了嗎？」
這問題我早就有了答案，假如他會痛的受不了，哪有可能這麼多天不吃止痛藥呢？S先生也很老實，他說：「其實還好，只是我很想念那種感覺。」
到了這時候，我決定用強硬一點的態度來解決這個問題。
「S先生，止痛要有分許多種類，其中嗎啡是比較強效的類型，你能夠這麼多天不吃止痛藥，代表你疼痛的狀況其實不太嚴重，我們現在不會給你嗎啡，假如你覺得痛的話，要從現在的止痛藥開始吃。」
成為銀蛋的這幾個月裡，我逐漸發現臨床工作時的一些問題，其實都是可以靠著出一張嘴解決的。某些時候，只要多花一些時間向病人解釋，不用依賴藥物也能解決病人的不適。但是銀蛋畢竟就是銀蛋，在與病人的溝通中，某些時候還是會碰上不知道該說什麼的窘境。
「醫師，我的疾病嚴不嚴重？該怎麼治療？我會康復嗎？」
這些問題看似是單純的醫學問題，卻也是銀蛋、甚至是住院醫師覺得最棘手的話題。因為，這幾個話題都牽涉到病人與主治醫師的溝通，以及不同醫療人員彼此立場的差異。
病人與主治醫師的關係是長期的，主治醫師負責診斷病情、擬定治療計畫、評估治療結果、安排治療後的追蹤或是進一步的轉診，而住院醫師和銀蛋緊緊負責在住院期間照顧病人。若用商業來比喻，主治醫師與病人就像是長期有著商業往來的公司與客戶，而銀蛋和住院醫師只是短期接洽的業務員。兩方的立場不同，能對病人透露的資訊自然也不同。
在三個問題之中，治療計畫是病人最常問起的。通常，當知道主治醫師接下來的安排時，我們這些銀蛋也能向病人解釋大致的治療過程，以及過程中可能遇到的困難。不過，在主治醫師還沒決定下一步的治療計畫，或是主治醫師還沒把他的決定告訴我們時，我們就得小心翼翼地處理這個問題，一旦不小心說錯，可能造成日後溝通上的更多麻煩。
而遇到某些習慣很「特別」的主治醫師時，住院醫師就會一個頭兩個大。我就曾經遇過一位外科的H醫師，他對於病人的病情和藥物使用都有著很獨到的見解，經常會調整學長開的藥，而更讓住院醫師學長頭疼的是H醫師從來不透露自己的治療計畫，學長永遠不知道老師的下一步打算作什麼，曾經聽學長無奈地說了一句話：「我看不懂這病人的過去，老師沒說過這病人的未來，我只能處理他現在的問題。」
還有一個很常見的狀況，那就是主治醫師已經向病人解釋過了，但我們卻不知道主治醫師說了什麼。這種狀況常常發生在病人剛入院的時候，主治醫師已經在門診說明過入院後的計畫，但是門診記錄卻語焉不詳。某些較資深的教授甚至習慣手寫門診記錄，我們點開記錄後看到紙上教授的揮灑卻一個字都看不懂，簡直是欲哭無淚。這時候要接病人的我們就得小心翼翼地旁敲側擊，打聽出主治醫師到底說了什麼。
「XXX先生您好，我們想確認一下教授是不是已經在門診和您解釋過這次的治療計畫——教授的確有說呴，那麼你們還記得教授說了什麼嗎？」
通常病人就會開始回憶教授說的內容，我們就能偷偷鬆一口氣，趕快記下教授說的話。不過，偶爾還是會遇到記不起來門診內容的病人，這時候我們只好摸摸鼻子，等教授來再把事情問清楚了。
疾病的嚴重程度以及未來能否復原這兩件事，則是會讓我們這些銀蛋噤若寒蟬，就連住院醫師都不敢輕易掛保證的問題。一些輕微的疾病倒還好說，但是在病房中我們常常碰到有著多重慢性疾病、身體狀況不好的病人，或是各種癌症的患者，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實在不敢輕易地向病人解釋他的疾病嚴重程度，以及未來復原的可能性。
第一個原因是我們對於這些病人的狀況實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們的治療過程容易出現併發症，很有可能因為併發症而狀況惡化；二來是我們無法拿捏主治醫師要用什麼樣的態度與病人討論這件事情，假如把病況講得太過悲觀或樂觀，反而會影響到主治醫師與病人的溝通；最後則是家屬態度的問題，在一些末期疾病之中，家屬不見得希望讓病患本人知道病情，而我們在不清楚狀況時直接對病人解釋，反而可能引起家屬的不滿。
所以當病人向我們提出這些問題的時候，「踢皮球」就成了最好的解決方法。
「這個報告已經出來了啦，但是報告裡面的一些細節還是要跟主治醫師討論過才行，主治醫師應該有一些他的想法，到時候會再跟你說。」
「你的治療目前看起來很有效果，不過關於長期的評估如何，主治醫師會再來向你解釋，我們之後可能也還需要安排一些檢查追蹤你的結果。」
總之，遇到這種我們回答不出來的問題，「聽聽主治醫師的說明」就成了最棒的解答，讓主治醫師來解釋疾病的嚴重程度以及治療的預後。
至於主治醫師是如何和病人溝通的，那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創作內容
《橫越世界的門》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