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年多再次看了一下這篇文章,突如其來念頭升起下針對了之前被讀者提過的問題稍微修改下,雖然意義不太大,卻莫名感到滿足與舒暢~~
他一生最大的興趣就是作畫。
每當有閒暇的時間,就會一個人拎著畫具和畫板走到住家附近的山丘作畫。一屁股坐在柔軟草地上,任由柔和山風從身上吹過,遙望遠方變得渺小的景物、並一心一意投入繪畫中,將雙眼所見、心中所想,一點一點的具現在畫布上。
忘記是什麼時候養成的習慣,反正只要是作畫必然會有外出取景的情況,又剛好那個地點特別適合罷了,那他一待就是數年也沒什麼好奇怪。從山頭將山底的小鎮收進眼底,身在高處的感覺怎麼都很難令人討厭,但為他帶來的不是居高臨下的支配感,僅是感受自身的微不足道。
這點情緒也會隨著畫筆融入畫布中,舉凡看過他的畫的人,都很常提到。男子的畫有著不可思議的感受,包含的不只長年累積的繪畫技巧、更蘊含他一生的經歷,彷彿透過畫布便能看透他的人生。
這已融入血液中的天職,代替話語重現出他所想的。可惜絕大部分作完的畫都不會被世人看到,而是靜悄悄收入倉庫中。男子對此並不在意,他作畫的理由不是給誰看,或許久遠的過往曾是、那遙遠到記憶都要朦朧的過往。
他享受作畫的過程,寧靜而使人舒適。一天中他任何時間都能畫,但最愛的莫過於清晨和黃昏,那象徵世界大多生物作息的開始和結束。
不論是輕倚著樹幹看著沉入山頭另一方、染浸整個天空夕落的橘紅;還是伴隨著鳥鳴奏曲,喚醒大地晨曦的淨白,並非暗夜也並非白晝,介於日與夜間模糊的時刻。
這時他總能稍稍提起勇氣面對心中情感,正因為一切都顯得虛幻,現實也不可思議的如同夢境,一切便沒什麼好怕、即便是懦弱的他。
他會試著在這時面對自己,回憶那段想到就喜悅的令人想笑、卻也痛苦的令人想哭的時光。始終動著畫筆或許不只是為畫出所見美好的景色,還有宣洩流乾的淚水無法再釋放的思念與悲傷。
這天黃昏,在宛如將天空當作畫布、任意揮灑的橘紅下,他依舊握著畫筆。
恍惚的過程,介於現實於虛幻的意識,男子再次完成了一幅畫。
並非早已畫慣的景色畫,而是如夢似幻般的童話。
以溫暖的夕陽為背景,雙手置於身後露出微笑、全身圍繞光點的妖精。
有著尖長的耳朵和小女孩可愛的面貌,嬌小的身軀穿著綠葉製成的服飾,背上綻開兩片猶似冰晶的蝶翼。
有著不可思議的魔力般擄獲他的雙眼,就算回顧整個過去,他也近乎不曾像這樣抓狂般的盯著自己的畫。腦海只是空白,淚水早一步代替思考訴出自己的感受。
輕放下畫筆,雙手覆蓋住整張臉,他睜大雙眼,多年未曾流過的眼淚不斷流下。難以抑止的溫度在眼眶散開,似若挨罵哭泣的孩子笨拙的發出細微嗚噎。
「嗨... ...」
再次抬起頭,妖精出現在了面前。
他眨了眨眼,以為這是錯覺。
直到那道聲音細微、卻清楚的傳進他耳裡。
像對陌生人初次的招呼、又像面對好久不見的朋友,稚嫩秀氣臉蛋上露出的笑容帶著溫度。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從虛幻走出的現實,那理應不可能觸碰到彼此的距離,女孩彷彿要否定既有常理,輕輕向他靠近。
不需要言語便能感覺她的用意,她對自己的溫柔。
男子維持著睜大眼的動作愣住,妖精清澈的眼眸望著她,光是感到她身上的氣息都令人無比安心、悲傷與痛苦在一瞬消逝。
「為什麼... ...」
「我是這棵樹喔。」女孩輕輕說著,話語如春風和緩的掠過他耳際,像一雙溫暖的手輕撫心靈那般天籟之音。
男子轉過頭,望著自己一直以輕倚的,豎立在這座山丘上的大樹,伸長的枝椏與綠葉彷彿要遮蔽天空、在山風吹動下輕微擺盪。
「這幅畫很美,是以我為題材吧?所以我用這副模樣出現在了你的面前。」
平穩直截的宣示,彷彿看透他的心靈。
這幅畫確實是以樹為主題,只是一時興起的念頭才開始動筆。
但真正的描繪的是... ...
「你一直以來都獨自畫著畫吧。」
日日夜夜、每日每夜,男子只要有空就會來到這裡作畫,不論四季更迭時光流逝,但未曾對誰提過,要說了解此事的除了自己,就是這棵陪他度過無數時光的大樹。
僅是意外出現的奇蹟,還是執念感動了上天?百年的老樹有可能成精,因而獲得與人相似的靈魂,出現在自己面前嗎?
男子內心納悶,卻不想去懷疑。
任何理由都好,他不願失去發生在眼前的奇蹟。
自從那次相遇以後男子每天都到山丘上作畫。每當他攤開畫布、倚靠在大樹上坐下,妖精就會悄悄出現。他從沒能精準知道妖精是從何處出現,只知道當他投入作畫後,回過神就會察覺她站在自己背後,而一轉過頭就會看見她對著自己微笑。
雖感到疑惑,但他不想對妖精詢問,也不想深究。或許正因為太不可思議而缺乏實感,這一切對他就宛若如泡泡般飄渺的夢境,深怕有任何動靜一切就會破滅。究竟是心理疾病還是奇蹟出現造就老樹妖精出現已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他們在一起時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寬敞、遼闊了,覆在自己身上的那份重擔也隨之消失。
這一日他依舊到山丘上作畫,進度告一段落的當下他停了下來,閉上眼、揉揉僵硬的肩膀。
「畫的真好。」即使畫還沒完成,每當作畫停下時那女孩樣貌的妖精都會用山風般沁人心脾的聲音對他說。
「妳一直這樣陪我都不會膩嗎,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在想就這樣看我作畫會不會感到無聊之類的?」這一次他沒有答謝她的稱讚,而是好奇的問出心中疑惑。
老樹妖精瞇起眼睛望著遠方,目光中帶有愁思:「天地萬物存在是如此漫長,在和你搭話、甚至相遇以前,我早已獨自度過了無數日子,如今有你相伴又怎會覺得無聊?。」
「而且──我很喜歡看你作畫的樣子。」
聽到這話時他感受到的並非高興而是落寞,樹壽命的漫長是人類那短暫一生不可相較的,他試圖想像自己要身後依靠的這棵樹一樣一動也不動要度過如此悠久歲月,只覺得抓狂,同時也想著既然如今靈魂能具化成人形,是不是能擁有些許自由?
他仰望著那存在的比萬物都久的天空,思索這一切會持續多久。儘管和人類相比,她的存在應該近似永恆,他卻覺得這一切總有一天會消失。沒來由的、很莫名的這麼想。
那應該,是還有段時間的未來。
沒有告訴給身旁老樹的妖精知道,他在心裡萬分珍惜著這段時光。
或許長期以來過著孤獨的生活,內心隱隱期待著一次邂逅吧。自從獨自搬到遠離城市的郊外住,逐漸讓他忘了身旁有人陪伴的感覺,妖精的出現似乎讓他冷卻已久的心重獲熱度。
不──
這思緒的出現讓他甩甩頭,那份情感一直以來都是炙熱的,否則不會如此折磨他。會造就沒有溫度的錯覺,僅是心中那缺了的一塊帶來的悵然、而他殷切盼望的等待在見到妖精那刻便被填補,更貼近心中感觸的的詞或許是重逢。儘管不是全部,依然使之不再如此空蕩。
這日在夜幕降下來後結束了,妖精在黃昏後就會消失,遵循日升月落、而她只存在於日。
她的存在本身就沒有任何道理,所以他從不感到奇怪,只是很自然的接受。
他沒有工作,本定期到朋友開設的畫室教導學生作畫,在遇見那老樹妖精後便將之全部推辭。那並非職業,只是隨興而為,他也從不收取費用,畢竟本人早已累積足夠過完餘生的財富。
夏末的相遇一眨眼兩個月過了,走在前往山丘的道路上,兩側樹木葉子在這天高雲淡之秋如雨紛飛落下。世界色彩逐漸被剝奪的這個季節,男子心中那份愁思也顯得更加凝重,不知是對過去的遠去,亦或前方的茫然。人孤獨到了一定年紀總會這樣,回顧璀璨耀眼的青春,看向一無所有的前方。
唯一的安慰是有老樹的陪伴,對方甚至具現為人出現在自己眼前,像家人那樣親暱和自己說話。
僅是這麼想著就還能對明天有所期待。
見到那外貌恰似人類女孩的妖精使他高興、亦使他悲傷,因為只要她存在一天,他內心的傷口就無法癒合甚至更加撕裂一分。在一起的幸福像麻藥讓他忽視這份事實,同樣的他卻也不可能衡量之後所要面臨背負的有多麼巨大。
一天的作畫結束,看著顏色黯淡的山林、逐漸沒了光明的天空,妖精臉上有著憂慮。
「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喔... ...有一天我離開了你身邊,你會不會感到痛苦?」
彷彿虛幻層層覆住真實的這段日子以來,這或許是唯一將男子稍稍喚回現實的一句話。
他不想回答,因為不願面對這件事。如果說分離終是注定,如同藍天中的雲會輕盈飄過、風會拂過大地、四季會照常輪替,那他只想沉浸著這份美夢到最後一刻。
哪怕是繁星也有消逝的一天,而他不會因為分離的注定,就去否定曾有過幸福、去拒絕擁有幸福。如果說人與人的緣分就像線將彼此從廣闊的世界、萬千人海中繫起,那緊緊抓著這條纖細、易斷的線就成了一種義務。
說不清時間長久,他與老樹妖精相處的日子回憶起來只是一瞬間,然而細想卻感到無比充實滿足。即使感知上相當短暫,但相比那些不知所云、行屍走肉,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度過的孤獨日子相較,這或許已是足矣稱之漫長的一段時間。
望著妖精的側臉,揣徹著她說這句話時是什麼樣心情,他任由沉默包覆於彼此間。
又過了一段時間,秋末時分,入冬前的寒意壟罩大地,溫度已到了即使穿上厚重外套都會感到寒冷。
這日兩人依舊在山丘上。
「我愛你。突然這麼說可能很奇怪,但我想告訴你,我真的很愛你。」在寒冷秋風吹拂下,女孩眼神藏盡了千頭萬緒,突如起來的感性起來。
「百年來你是唯一能看見我的人,我常想上天為什麼讓我們能見到彼此?或許是因為內心有著相似的孤獨吧,才憐憫地給予我們這微小幸福。所以我答應你,絕對不會離開你身邊。」語畢,她笑了,笑嘻嘻的模樣使人心頭一暖。
「我也愛妳。」男子對她微笑,面對妖精的表態覺得自己像有了個妹妹、或是女兒,此刻由衷感謝這份上天給予他的的贈禮。
注視著高處看去小鎮景色,內心感觸也油然而生。
像這樣一起聆聽山林內蟲鳴鳥叫、見證日升月落,本是冀望與那孩子一起經歷的。他到頭來沒能實現與妻子的約定,那後悔與遺憾造就他長年內心的痛苦。
與妖精相處的日子這一切獲得舒緩,但美好時光卻終將結束。
直至冬季終於到來,天空飄下白雪,純白壟罩大地,終有一日老樹上的葉子掉光、而那時起妖精便再也沒有出現。
第一天他還能安慰自己她還有回來的可能,而一個禮拜過去他幾乎能確信她再也不會出現。他納悶、不解,卻沒太多驚訝。
「為什麼這樣一聲不響地離開?不是說過了... ..會陪在我身邊。」確信已失去她的那日,他跪在積滿雪的地上抬頭仰望大樹在風中搖曳的枝幹,分不清聲音中有沒有帶著責備。
回應他的僅有沉寂與冬日的冷風。他哭了,淚水自兩頰劃過,沒有發出半點聲響的啜泣彷彿象徵內心的痛早已使他連哀號的力氣都沒有。
至那之後他鮮少到山上。日子如往常孤獨度過,但惦記在內心的重量比以往更加重一分,思念在腦中的身影也多了一名。
那個不見陽光、冷意依舊穿過衣袖滲入肌膚的午後,他難得翻閱起了沉靜於書櫃中已久的相簿。回憶如同相簿的翻閱一幕幕掠過他內心,深沉的悲傷也彷彿歌頌這份感情般簇擁他全身,一頁頁的照片全是與早夭女兒相處過的記憶。
那是天生身子就不好的妻子即使難產、拚死也要生下的女兒,他們共有的幸福。
從眼都還睜不開的嬰孩、逐漸學會走跑的女童,還有亭亭玉立,開始散發女人味的少女;最後是因病而終日臥床的蒼白模樣,至到死亡那日回歸塵土。
妻子死前握著他的手,請求他一定要將孩子撫養長大,他流著淚答應。然而天生體弱多病的女兒終究早夭,他所承諾的約定也沒能實現。
摯愛對象僅是一人死去便掏空他大半,直至女兒死去那天他整個人心神近乎喪失,兩人的死將他推入萬劫不復。
而此時,相片中身影的意義對他而言已不僅如此。那年幼小女孩的模樣,和記憶中的老樹妖精一模一樣。他回憶起了他們相遇那天。關於那幅畫的真相。根本不是將大樹擬人繪出的妖精,而是那日抵禦不住對女兒思念的男子以她為主角繪出的童話。
如今他納悶著妖精的出現,有沒有可能是死去女兒因對自己擔憂,憑藉著思念出現在自己面前,最後終於留不住靈魂才消失呢?
他不知道,如果孩子死了都要替自己擔憂,那也證明了他是多麼窩囊。失了魂的、無意義的過每一天,這些年來他都是如此度過。儘管不知道妖精真實身分,但他一直都把她當作自己女兒看待,出於愧疚而從沒有開口。
妻子曾問過他為何如此喜歡作畫。一幅畫的完成到結束,花費無數時間,見它從空白到色彩繽紛,那感覺就看著孩子逐漸長大、在畫完成的當下感到一切努力都只為了那刻。他當下如此解釋。
「那如果我們真正有了小孩,你對他的愛一定會更加深刻吧。」聽了他的話,妻子綻放如花的笑容。
確實如此,如果真能和愛人生下孩子,那將比畫花費更多時間、也乘載更多的愛。他早已忘了這段對話是在什麼時候發生,只依稀記得那時在腦中描繪妻子口中所說的未來時,自己內心有多麼期待。
最後這個願望實現,也破滅了。
妻子死去因為對她的承諾所以男子沒被傷痛擊倒,但在女兒死後一切存在意義都瓦解了。內心的裂痕在和老樹妖精相遇、並失去她之後,更將近崩毀。
他重拾了過去行屍走肉、絲毫失去對生命熱忱的生活。只是持續畫著畫,一遍又一遍,空虛地、乏味的。漫長嚴冬一場又一場暴雪紛飛,整個季節他近乎沒踏出門幾次,屋外灰暗天空讓人不禁覺得世界彷彿和他的內心一樣永遠不會有迎來光明的一天。
冬季結束迎來春天,不清楚出自什麼情感他再次來到山丘上。面對許久不曾感受的戶外空氣、陽光,他自覺到或許是一種期待。
許久沒來了,面對本掉光葉子、如今長出些許嫩芽的大樹,乾涸已久的內心也泛起漣漪。帶著對過去的感傷,他伸手輕撫老樹的樹皮在內心訕笑自己的癡心妄想後,便倚著樹幹坐下。
意識專注於作畫上,帶著些許感傷與悲哀,一如往常的將心靈和外界隔離、一如往常動著筆,畫隨著他的動作在紙上逐漸成形。
然後等到他將手上動作回過神來,一如往常地聽到那聲音。
「畫的真好。」
一瞬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對不起,我沉眠了一段時間。」
「我一直遲疑著該何時告訴你,最後內心萌生一個有點過分的念頭。如果我離開了,你會不會想念我?會不會一如往常來到這座山丘上... ...」
他沒有轉過頭,流下兩道淚水。
妖精飽含情感的聲音傳入耳中,讓男子思緒也逐漸清晰。
「你來了、即使我不再出現你仍來了... ...」
看著遠方陽光照耀下的明亮城鎮與身旁白雪褪去後的翠綠山地,他突然明白。
原來,他沒有失去她。
她只是暫時離開了。
那場奇蹟發生在他們身上,但她終究是四季的一部分,逃不過輪替、正如人的生離死別。
如今,失去她彷彿才是場夢。
帶著炙熱心情轉過身,面對面的兩人微笑著相視,內心同樣充斥感動。
一會,在笑臉下妖精輕輕開口,也訴說出彼此心聲。
「終於,可以再次見到你了。」
END
之前看到某篇文而冒出的靈感,寫稿之餘斷斷續續寫寫,不知不覺終於完成了,覺得開心。
相比寫長篇需要的龐大思考,這種慢慢摸索的過程很舒適、文字上也比較放得開,只是故事一長就很難這麼做了,冏。
最後對每個看完這篇的讀者致上感謝,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