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你未免也喝太多杯了吧?」
「不然我幹嘛叫你來,你等等就是要負責載我回去啊。」
「拜託,你上次不是唸我不要無照駕駛嗎?怎麼現在要叫我來載你?」
「剛好我認識的朋友都不在桃園,沒人能載我回去,眼下就只能期望你這個蹩腳騎士了。」
「莫名其妙,你明明就能叫計程車啊!又不是沒錢。」
開完庭後,不知怎地心情感到十分鬱悶,恰好飢腸轆轆的我就在路上隨意選了間熱炒店,明明只有一個人卻硬要叫上快十盤的菜,但桌上有八成的菜遲遲未開動,只因自己顧著灌掉一瓶瓶的啤酒,根本無暇顧及桌上的菜餚。
「靠北喔,你叫這麼多菜是吃得完喔?」辰安拉了旁邊的紅色塑膠椅坐著,他一臉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及滿桌的菜餚。
「不然我幹嘛叫你來?吃啊!」我抽出一雙竹筷子朝他扔去:「你吃晚餐沒?」
「還沒,我本來要自己煮的,哪知道被你叫了出來。」
「爸媽還沒下班嗎?」我夾了桌上的鳳梨蝦球放入嘴裡,不禁哀嘆這間店還是沒能做得像媽炸得一樣好吃。
「還沒。」辰安一邊將青菜炒羊肉和糖醋鮮魚夾進碗裡一邊對我說:「你真是莫名其妙,沒來由的把我叫出來陪你在這裡吃飯,結果你飯也不吃都在喝酒,當我是陪酒的?」
「哪來這麼差勁的陪酒小姐。」我差點兒沒把口中的酒給吐出來。
話了,辰安作勢要拿筷子打我:「你賣靠邀,是怎樣啦?怎麼今天出庭完就在這裡喝悶酒?是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已經微醺的我又再喝了一口啤酒,恰好看到熱炒店裡的電視正播放今天的新聞,我拿起啤酒輕輕朝電視的方向指:「你自己看電視吧...」
『今年四月發生的恐怖情人分屍案,於今日下午在桃園地方法院一審開庭,而在審理期間,兇手楊方杰,也就是格裕集團董事長楊士賢的獨生子,在法庭上拒絕做任何的申辯,僅要求法官立即判他死刑...』
「...搞什麼?」辰安盯著電視喃喃道,接著他回頭朝我質問:「新聞上說的都是真的嗎?那個兇手真的就直接要法官判他死刑?」
我輕輕點頭,夾起蛤蠣絲瓜放進嘴中咀嚼。
「這麼想死那就趕快判死嘛!所以最後是怎樣判刑?」
「無期徒刑。但全案可再上訴,結束後檢察官有跟我說,他一定會再繼續向法院上訴求處兇手死刑。」
講完這段話後,我們兩兄弟沉默了許久,最後辰安憤怒地拿起旁邊一瓶啤酒,在他要打開拉環前我阻止了他:「做什麼?你還沒十八歲,喝什麼啤酒?」
「又不是沒喝過,這又沒什麼。」
「你等等要載我回去的,我可不想要酒駕。」
話了,辰安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啤酒,他臭著臉將桌上的菜全都掃過一輪,狼吞虎嚥將手中的那碗飯吃完後,又叫店裡的服務生再添上一碗白飯,好不容易待他吃到一個段落後,他用力地放下碗說:「所以你是因為沒有判死刑而在生悶氣嗎?」
「不是。」
我盯著鋁罐中黃橙色的啤酒淡淡地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那種感覺,就是覺得,很空虛...」
明明恨不得那個殺死妹妹的兇手趕快死,但一看到他一心想求死的樣子,不知怎地,心中滿腔的恨意霎時全沒了,剩下的只是一股無名的憤怒。
「他在法庭上一直都是那麼冷淡平靜的樣子,就連檢察官在詳細敘述分屍的過程時,也不見他眼中的一絲慌亂,那看起來從容不迫的樣子讓我很惱火,可是...」我頓了頓,又再次回想他最後站上應訊台對法官說的那句話。
「請判我死刑吧。」
「他那一心想求死的樣子更讓我不爽。」說完我憤而將筷子插進三杯雞裡。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耶,人家想死就給他死啊,這樣大家皆大歡喜,反正現在全台灣有誰不想要他死,包括我也希望他趕快死一死?」辰安將身子往前傾,忽然低聲問:「還是說,你不希望他死?」
「希望啊,但不想要這麼輕易就死。」但現在死刑也只有槍決而已,現在醉得連自己都不知道再說什麼了,我隨意挑了一盤菜就放進嘴裡:「恩...這鳳梨蝦球炸得還比小儒差。」
「...你哪時要帶他回家給老爸老媽看?」
「誰?」
「小儒啊?那不是你女友嗎?」
聞言,我搔了搔後腦淡淡地說:「喔...對啊...幹嘛急著帶他回來呢?」
「不急嗎?大哥你今年都二十七了,轉眼就要二八了,這不是快到適婚年齡了嗎?」
「我們又沒有馬上要結婚。」我喝了一小口啤酒。
「帶女友回來又不表示馬上要結婚,只是你們似乎交往很多年了,不帶回家給也很奇怪,我不是說過老爸老媽之前很常對我講要你帶你女友回家嗎?尤其是老媽,整天在為此操煩。」
「莫名其妙,這有啥好操煩的,我要結婚的話會跟他們說的,現在還不急著要把小儒帶回家給爸媽看。」講道最後我有些動怒,吃下的飯菜都食之無味。
「你一直不回家,不就是因為他嗎?」辰安忽然脫口而出的話,讓我怔了一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能有什麼意思,你好幾年都不回家不就是因為小儒嗎?」
辰安的話讓我愣了好久,回過神後我趕緊詢問:「為什麼...你會這樣認為?」
「我們都知道啊,大哥。」辰安直直地看著我的眼,似要將我的內心給看穿:「二姊他也知道,我也知道...我們都知道,關於你的女...嗯...總之就是關於小儒...」
我一臉錯愕地看著辰安,腦中閃過許多片段,卻絲毫找尋不到任何理由他們會知道小儒的事情。有關於他,關於他的一切,至今為止我都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麼悉心的呵護就是為了讓我們不被這惡毒的世界傷害,從大學到現在有七年的光陰,認為自己已經做到天衣無縫的地步,但如今竟然會...。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知道?」
「兩年前吧,那時二姊放學到市區買東西時,看到你和他從火車站勾著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那時二姊就知道小儒的存在了...。」
兩年前,那時好不容易下定決心要將他帶回家給爸媽看,但就在回家的那晚,電視台正播放一則在凱達格蘭大道前進行的遊行新聞。
我永遠忘不了那晚爸媽的表情。
就連他們尖酸刻薄的語氣,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腦海中。
「我和二姊都明白,為何你遲遲不帶他回家,因為那晚你僵硬的表情全寫在臉上。」辰安淡淡地說:「我想如果是我,我也沒有那個勇氣,但是我不能接受你這幾年為了他卻都對家裡不聞不問。」
修剪整齊的平直眉,明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樑,總是嘴角微微上揚的厚唇,棕褐色的短鬈髮是他從小到大最大的煩惱,他總是嫌自然捲難整理,但我就是喜歡他那一頭凌亂翹毛的鬈髮。
有些瘦弱單薄的身子,卻有堅忍不拔的勇氣,他有一雙堪稱鬼斧神工的巧手,手工藝品到製作甜點都難不倒他,或許狂風能輕易吹倒他那消瘦的身軀,但卻吹不動那雙能撐起天幕,布滿厚繭的雙手。
面對外頭的大風大浪,他不畏艱難地將自己毫無保留展現給世人。
是他,教會我何謂勇氣。
『這樣突然登門拜訪你爸媽能接受嗎?』他緊張得連唇辨都在顫抖。
『沒問題的,想說給他們一個驚喜。你今天就先住在旅館,我今晚會跟他們說明天會帶你去家裡。』
那天我給予他信心,卻也重重摧毀他的自尊。
『這些年輕人吃飽沒事幹,都在總統府前穿什麼奇怪衣服搞什麼遊行。』
『啊那些都同性戀啊,就是男生愛男生,女生愛女生啊,安內不好啦!』
『男生愛男生女生愛女生成何體統,沒事都亂來,今麻肖年郎喔...夭壽啦!』
『你們幾個別像電視上那些人一樣啊,我和你爸是絕對不接受那什麼同性戀的,簡直莫名其妙!』
於是隔日,我一言不發的提著行李離開家,帶他逃離那不善之地,而這一走就是兩年,直到筠萱出事才再次踏入家門。
為了保護他,也為了保護自己,我再次走進那做工精緻的櫃子裡,緊緊上鎖,最後將那鑰匙拋到汪洋之中
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