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可能有跟護士交代，如果看到貌似學生的人來探望就拒絕吧？」
「如果是就好了。」思佳將薯條一段一段吃掉的模樣像是把推測一點一丁排除掉：「或許高懿忒是假名？或是她在外縣市的醫院？不然我跑遍這裡的醫院，怎麼問不到她人在哪。」
「真假？」我嚇到了，可是想想不對：「等等，這跟妳一直問我有沒有看到什麼有什麼關係啦！」
「因為我在想妳是不是看到老師早上離開學校，她跟妳說不要講出去。」
「怎麼可能！」我被她的想法搞到無言了：「那麼早來學校幹嘛？又不是吃飽沒事做，跟老人一樣早起打太極拳……」說到這裡我發現不對，等等，是不是罵到自己了？
「打太極。」
「我、我是有原因的！」我頓時滿頭黑線：「我爸媽……反正……早點來學校也好，那地方沒人。」
「那地方。」
「對呀。」我看桌上的雞塊，終於想起來該吃一個：「我在學校說的話，可比在那地方還多。」
「妳所謂的『那地方』是家嗎？」
「不然是哪？」我將雞塊沾醬，看過去思佳一眼，她沒有看我而是望著窗外，眼睛像是一面透明牆，真正的情緒全藏在後頭，我看得見但是也看不見，然後意識到思佳對這話題有反應。
「我家很冷清。」藉著她還有興趣的樣子，我繼續說著、促進感情：「家裡成員只有我跟爸媽，他們雖然沒有我早出門，但是每天都很晚歸，哪怕是假日也時常外出深夜才回來，那地方就像體力補給站，有張床能躺著睡，其它都不重要。」
「這就是妳早上都很早出門的原因？就只有這樣？」
「只有這樣。」我將雞塊塞進嘴巴。
「真是奇特的解釋。」
「不是解釋。」我好氣又好笑的瞪過去一眼，雖然這個瞪在跟思佳的視線對上同時變成看，然後又變成害羞，急忙撇過頭去。
「說來話長……」我想跟思佳的關係好一點，那說些家裡的事情她應該會有興趣聽，可是想到家，腦中浮出安靜的畫面。
空無一人的房子、僅有光線與幽靈在內遊蕩，物面上幾乎沉澱著灰塵，已經不知道在屋內的人影是過往殘留的記憶還是真有人存在過。
在那裡呼吸，感覺空氣穿過身體；我應該存在，但是沒有真實感。
「我爸是某家知名公司的經理，我媽則是他秘書，或者說現在的這位媽媽，生下我的媽媽已經過世了，因為我而死，老套的小孩子頑皮沒有注意紅綠燈。」
記憶裡清澈的薄荷，還有刺鼻的葡萄柚味，伴隨剎車聲扭成一糰麵糊。
好清楚。
「所以我不得不被留給爸爸了。」我看著窗外的車，耳鳴散不去：「那時候我爸外遇，我媽打算跟他離婚。東西都分好了，她要我的監護權跟贍養費，結果我害死她。」
被蓋起白布的媽媽。
還有站在一旁的爸爸，我已經忘記他是什麼表情。
「因為我本來就是爸不要的，但是他們還沒正式離婚媽媽就過世了，所以爸爸得負起責任照顧我。我曾經聽媽媽說過，爸原本打算離婚就扶正小三，因此不需要我在旁邊礙眼，甚至不存在最好；結果一切很諷刺，他越是把我推遠，我就越來越近。」
在安靜的餐桌上，三個人坐著，可是誰都沒有說話。
我不想跟爸爸交談，也不想跟新媽媽說話，所以拿著碗離開餐桌，回到房間關上門，外頭陸陸續續傳來愉快的交談聲。
「一開始，我想他們很努力釋出善意，而我也是。可是裂縫我們都不知道在哪，已經是相處在同個空間就會渾身不自在的程度，所以從我小四、小五那年開始，他們工作越來越晚，只在桌上放錢給我解決早晚餐，我們不會再強迫自己早點回家，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一起出去玩，而是他們過他們的，我過我自己的。」
如果錢不夠就說一聲——爸爸第一次要我自己去買晚餐時給了兩百塊，我還記得他眼裡的疲倦，已經透露不想再維持這層薄弱的假象，那時眼白上的紅絲，貌似努力支配理性。
彷彿在催眠自己，給完這筆錢，就不用再關心我了。
他會解脫，而我也是。
所以我接下了，沒有問他要去哪裡。
「然後……」
我們的裂縫越來越大，即使表面上一切平靜，只要沒有人提醒這不是家的事實，那一切就很和平，不用怕腳下勉強支撐的薄冰破裂，我們還是可以站著。
直到現在。
我將家裡的事情說完，這是第一次向外人述說，意外發洩了悶在心裡的不快。
「感覺很棒呢，有自己的空間。」思佳聽完的感言，她沒有太大情緒，倒是說一句：「我家正好相反，太擠了，很噁心。」
「妳是什麼意思？」我忍住生氣的衝動，原本的宣洩變成怒火，思佳完全不在意我生長在怎樣的環境無所謂，好歹換個詞吧，好棒是什麼意思！她是在諷刺我嗎？
「我沒有自己的空間。」思佳不在意我的反應：「我有三個姐姐四個哥哥，他們很聰明全是跳級讀，大哥大姐甚至小學四年級就跳去讀高中也是全校第一，高中沒有唸完就被國外的頂尖大學看上邀請畢業過去。」
思佳突然說起自己的事情，我本來點燃的怒火被澆熄，甚至「啊？」了一聲，她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的樣子。
「我是平庸的。」她攪拌可樂，發出喀啦喀啦的冰塊聲：「我沒辦法全科維持第一名、沒辦法跳級，沒辦法每個禮拜都帶獎狀、獎杯回家，我跟他們比只是大腦發育遲緩兒，對我而言『那地方』已經非常狹小，哪怕年長的早就出去住，家裡卻四處塞著獎狀、獎杯也不願意清出一個位置給我，就好像在懲罰我一樣，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有多笨，生我的女人只會每天罵我沒用、佔家裡空間，奉獻精子的就說我是來要他們還債的，都不像哥哥姐姐們聰明只會原地踏步。」
「太過分了吧？我們才國中，妳國小就被這樣罵？還每天？」我顫抖著聲音吐出話，突然可以明白，為什麼思佳說話會這麼討厭……甚至在她國小時跟同學處不來。
「這所學校很難考吧？」她沒有回話，而是另外一句。
雖然思佳可能不需要答案，但我還是點頭，當時入學考的考卷寫到超級絕望。
「這所學校已經是他們要求的『最低』標準，而我也只成功達成這個『最低』標準。」
但是，這是全國最難考的明星私立國中。
我懷疑她爸媽是不是外星人之類的，太奇葩了。
「妳是妳，他們是他們！」
「他們只在乎為什麼同根生，我只有這樣。」思佳的口氣令我哆嗦。
一絲著急夾帶著怒火，她居然出現生氣的情緒。
「所以我想知道班導在哪……」
思佳咬緊嘴唇，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在她眼裡看見痛苦。
「只有她願意以大人的身分，肯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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