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著風，眺望遠方世界樹。
輕撫著陪伴他度過許多歲月的陳舊木盒，微微嘆息。
至今為止，經歷了許多考驗，看盡人生百態，真正能從中獲得什麼？
或許，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如果，那時他沒有那麼做就好了。
如果，故事能夠從此虛幻就好了。
如果，不用面對這麼一天就好了。
如果……
◇
兩道帶有重量的著地聲自房門外響起。
接著是不太規律的腳步聲，椅子在地上磨擦的刺耳聲以及沙發受到重壓發出的下沉聲。
「那兩個孩子回來了啊。」
南那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向房門，殘破不堪的翅膀隨著移動不斷感到強烈刺痛，平時能馬上到達的距離，頓時產生了一種很遙遠的錯覺。
抹了一把自額間滑落的冷汗。
吃力地把門打開之後，孩子們的對話瞬間由模糊轉為清晰。
「珞你是被潔依小姐強塞了多少甜點啊？」
「就很多……很多甜食。」
「很多是指多少？」
「……」
「別趴在沙發上，再不起來我直接倒苦茶給你喝。」
「要死，怎麼會有人威脅別人喝那種鬼東西。」
「別亂說死那個字……啊，爺爺？」
聽到房門被打開的聲音，轉過頭，西司原本緊皺的眉頭在見到來人後，頓時整個上揚，神情有些詫異。
「爺爺你怎麼這麼晚還不去睡？」
南那一手搥了搥痠痛不已的腰際，一手扶著門框撐住身子，沉著聲說道。
「我在等你們兩個到底幾時才回來，現在都幾點了。晚餐吃了沒？」
見西司搖頭，他又接續說下去，語氣也稍微緩和下來。
「真是，我做了飯糰，自己去廚房端來吃。」
注意到南那的舉動，西司站起身來。隨著西司的動作，珞的視線也朝他看了過去。
「老頭子，你腰又在痛了？」
聞言，對於珞整個人依舊趴在沙發上，完全沒有敬老尊賢該有的樣子，南那皺了下眉。
「你們不是還沒吃飯，還不去端來吃，在那裡拖什麼！」
一聲令下，西司馬上跑進廚房，不一會兒人就端著兩人份的晚餐走出來。
待餐點都擺好後，南那抿起唇，緩緩開口。
「東西吃完，休息過後，你們兩個都過來我房間一趟，我有事要和你們說。」
聽到這句話，西司整個人僵住，心裡忽然感到有些不安。然後，有意無意地忽略掉那一股不安感。
沒有留意他的反應，南那一把話說完就轉回房間，關上房門。
「爺爺他找我們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聳聳肩，珞露出一臉不太在意的表情。
「誰知道。說不定是想說故事給我們聽吧？」
「會嗎？」
「我亂猜的。」
看到南那的親手製作的愛心晚餐，珞的食慾瞬間減去大半。
咧了咧嘴，他不太甘願地移動到餐桌，隨手拉了張椅子來坐，撐著下巴隨意抓了個飯糰咬了一口。
「喔喔！」
在對方面前的對座坐下後，瞧見珞一大口接著一大口地把飯糰塞進嘴裡，整個嘴巴都被塞得鼓鼓的，活像是一隻松鼠。
「起司，迷怎麼海宰在罵裡，捕來持飯嗎？」
「啊、喔喔，這就來。」
看著向來嚴重挑食的珞吃得那麼香，西司也不禁開始期待它的味道，拿了一個飯糰大口咬下去。
「唔，好酸……」
用完餐，休息一段時間之後，西司和珞依照南那的吩咐來到他的房門前，珞在門板上敲了幾下。
隨後，裡頭傳來對方的聲音。
「自己開門進來。」
進到房間裡，發現裡面沒有開燈、點蠟燭，僅有的光線從敞開的陽台門扉微微照亮擺設簡約的寢室。
找他們來的長輩坐在角落的椅子上，銀白光輝傾灑在白髮男子身上，使整體遠比先前更顯得蒼老許多。
「爺爺，你找我們來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從珞身後探出頭，西司一臉疑惑地詢問。
南那勾起淡淡微笑，朝他們招了招手。
「你們都坐到床上吧。」
聽到對方叫他們坐到床上，西司和珞面面相覷。
他們沒有聽錯吧，正常來說不是應該是爺爺坐在床緣，他們坐在椅子上才對，怎麼會是反過來的？
「別懷疑自己的耳朵，都過來坐吧。等你們坐好，我再和你們說我要說什麼。」
雖然還是有些遲疑，仍依照長者的指示坐了下來。
西司注意到擺放在南那身後櫃子上的陳舊木製方盒，看起來似乎有點眼熟，卻想不起來曾經在哪裡看過。
「孩子們，我想和你們說一個故事。」
沒料到自己剛才隨口說說的話居然成真，珞不禁呆愣了下。
隨後，他語帶錯愕的開口。
「你叫我們過來我還以為你是要說什麼重要的事情，結果只是要我們聽你講故事？」
南那點了點頭。
「我又不是處在那個一定要別人講故事的年齡，我可以不聽直接出去嗎？」
「沒關係啦，珞。你就當作是陪我來聽的，好嗎？」
見身旁的人準備起身離去，西司趕緊抓住他的手臂勸說。
「嘖，好啦。我留下來聽就是了。」
抓了抓頭，珞重新坐回位子。
「我這次要你們說的故事是《玻璃星》，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
接著南那開始以不同以往輕鬆活潑說故事的沉重語調，靜靜地開始訴說他的故事。
傳說世界樹的頂端有一扇通往外面世界的門扉。
島嶼周圍被島嶼底部延伸出類似氣流的細長柱狀起體環繞，來自外界的生物可自由進出，內部的人則必須找方法出去，初代星環找到了傳說中的門扉。
然而，門扉失去鑰匙而緊閉，上升氣流被門扉擋了回去，形成逆風。
許多探險者因為逆風的影響而墜地，不了解原委的人們認為這是古代精靈所下的詛咒。
能聽見歌謠前去探索的人們，稱為「星環」；彷彿與天同高的出口，則稱為「天環」。
但是，真相總是殘酷的。
實際上初代沒有如傳說突破天還勇闖到外面的世界。
百年前，天環都是保持在開啟的狀態，人人都可以到上面去，但是沒有多少人願意上去，人們認為太高太危險了。
初代少年時期，因為想要有一處屬於自己的秘密基地，他認為在樹頂設立一處基地是一件很厲害又很酷的事情。於是他順著氣流往上飛翔，最後到達了終點，在那裡他遇見了駐守於天環的守門人——空氣精靈。
因為朋友很少的緣故，他常常來到這裡與空氣精靈們談天說地，不過有次玩得太過火，將門扉上的玻璃珠鑰匙打落，門也因此關閉。
知道自己闖下大禍，躲藏一段時間後，他想要找回玻璃珠重新將大門開啟，在遍尋不著玻璃珠的情況下，卻又害怕會被追究責任，於是他回到地面上編造了空氣精靈的歌謠是詛咒，聽到的人會出事情的謠言。
同時也編造出有名少年到外面的世界去了，他在森林空地看到那個人對他揮手，並留下自己的名字後，便逐漸遠去。
這個消息傳遍島嶼各處，人們燃起向外冒險的鬥志，然而也修些人選擇不願參與，不斷向世界樹頂端探索。經過百年，沒有第二人離開，唯有犧牲者逐日上升。
隨著時間成長，他改名換姓，背負墜惡感不畏生死的挑戰，最後遭逆風打落，翅膀受到極為嚴重的損傷，卡在枝葉上苦尋已久的玻璃珠掉在他頭上，他這才知道原來玻璃珠不在上頭。
無法再長時間飛行的他，慶幸自己總是低調尋覓，所以很少有人看過他的樣貌。
在朋友的幫助下，作為圖書館的執事，從此一直生活在那裡。
過了數十年，某次因緣際會下，他偶然遇見因為星環雙親驟逝成為孤兒的淡藍髮孩童，而當天正好是他假造初待星環事跡的日子。
他認為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若沒有犯下過錯，這孩子的雙親現在都還會活著，孩子也不會成為孤兒。
經過多方打聽，因為雙親英年早逝，留下當時年僅五歲的孩子，這名孩童沒有其他的親屬，出於罪惡感與想為此贖罪的心理，他收養了這名孩童。
或許是幼年長期缺少親人的關愛陪伴，浸染星環童話中長大的緣故，總讓自己沉溺於不切實際的幻想，他擔心再這樣下去對方很可能會因此封閉心門，更害怕孩子會在他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就這麼突然消失不見。
為此，又過了幾年，為了不讓孩子不見，他在與孩子相遇的數年前同一天，再度收養了另一名相同境遇的黑髮孩童。
讓他作為監視者的身分陪伴在那個孩子的身邊。
他一直都很小心不讓孩子們知道他的想法，共同生活了近十年的歲月。
在第一個孩子十六歲生日那天，他將保存已久的玻璃珠送給了他，不斷叮嚀要隨身攜帶，千萬不能弄丟。
因為那是唯一能夠重啟門扉的鑰匙。
一開始，西司覺得南那說的故事和傳說故事不太一樣。隨著故事的進展，他發現情節和今天在醫療所看到的玻璃珠影響非常相似，幾乎可以說是與內容絲毫不差。
講述期間，珞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凝重，或許是坐在床頭被陰影遮蓋的關係，他看不清西司現在的表情。
當故事結束後，氣氛變得異常安靜，就連呼吸都能感受到空氣的重量。
吐出長年沉積心底的真相，內心雖然感到如釋負重。但他開始害怕起兩個孩子得知真相究竟會有何反應，南那緊抓把手的手不斷地顫抖，語帶哽咽。
「……對不起……我……我真的很對不起你們……」
然而，西司垂下頭不發一語，慢慢地站起身。
察覺到西司的異樣，南那跟著站起身試圖安撫對方，才剛碰觸他的手臂，便被對方用力甩開，然後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有沒有搞錯，憑什麼我們要為你犯的錯付出慘烈的代價，因為你的關係，我和西司原本的家庭都被你搞到家破人亡！」
珞猛然站起，滿臉悲嗆地瞪著殺害他們親人的殺人兇手，撕心肺裂地朝他怒吼。
「我不是你安排下的的監視者，西司更不是你為了彌補過錯的賠罪品！」
接著他憤而轉身離去，用力甩上房門，發出一聲巨響，門板因使力過猛整個彈了開來。
「……」
南那往後踉蹌了幾步整個人跌回椅子上，彎下身雙手掩面頻頻哭泣。
◇
珞來到圖書館外面的草地上，仰天撕心肺裂地大吼。
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儘管再怎麼難過，卻流不出一滴眼淚。
雖然他對領養他的這個人從來都沒有過什麼好感。
但是造就現在這一切世態的罪魁禍首一直都待在距離他們這麼近的地方。
他一直都和殺人兇手住在同個屋簷下。
他撩起瀏海，皺起眉閉上雙眼，整個人蹲在地上半晌，憤恨的情緒仍然沒有絲毫減少。
輕吐了一口氣後，他慢慢睜開眼。
當他抬起頭朝三樓漆黑的窗口看過去時，像是想起什麼事情，雙眼緩緩睜大。
「……西司！」
意識到自己只顧著沉浸在憤恨之中，忽略了同樣受到傷害的另一個人。
即使非常不願意回到那個家，不願意見到造就現在這一切悲劇的兇手。
但他還是立刻展開羽翼飛回到住處，朝西司的房間狂奔而去，推開房門，拍開燈源，卻不見房間主人的蹤跡。
唯有紅色花瓣遍佈整間寢室。
隨後他退了出去，心急如焚地幾乎找遍整座圖書館對方可能會去的各個地方，仍找不到半個人影。
面對一片空虛的藏書區，珞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西司一定是跑到外面去了。
「……拜託……你千萬不要做出什麼傻事……」
他抿起唇，撞開窗戶並一躍而下，展開羽翼在空中到處徘徊。
俯瞰四周全是清一色的灌木林，住宅區所延伸出的鳳凰花樹木，在月光下顯得格外詭譎。
他摸著下巴，絞盡腦汁不斷猜測對方可能會去的所有地方，但是搜索的範圍實在過於廣大，讓他一時之間不知該從何找起。
單靠他一個人尋找的話，依照過往的經驗，通常都要花上好幾天的時間，運氣好的話一個晚上就能找到人，可是處在那種不穩定狀態的西司，完全不曉得他到底會做出什麼事情，他心裡實在沒譜。
可是現在還有誰是可以幫忙的？
多莉緹？
不行，那傢伙大概會以為西司和平時一樣幻想過度遊蕩去而已，況且實際原因也不能和他詳細說明，以他的商人性格來看，一定會將那件事散播到島嶼各處。
潔依？
這個也不行，她是星環，而且她和她的後輩也是南那一手造就的受害者之一。
艾利希？
或許可以找他，再說平時他也有幫忙尋找老是搞失蹤的西司，但這件事情的原因還是別告訴他，只要能找到人就好了。
確定人選之後，不刻容緩地便馬上出發去寰守獵人管理協會找艾利希。
在經歷因視線昏暗幾度險些撞樹的危機後，終於到達了目的地，正打算準備進入協會，而跨出腳的那一步的時候，珞猛然想起艾利希好像有提過他今天休假。
然後問題來了，他不曉得他家在哪？
◇
遠處傳來淅瀝瀝的流水聲。
瀑布由山頂傾洩而下，彷彿能將世間的灰色沖淡般，順著既定的路徑前往應許之地。
不知不覺就來到這裡了。
凝望著人山人海的商店街，西司看著對街在熟悉不過的店面。
隔著漫漫人潮，隱約能看見一名顧客手持水果貌似正在和多莉緹討價還價，或許是討不到便宜，忿忿地掏出錢後便轉身離去。
半晌，一道清亮稚嫩的嗓音從人海中竄出，一名孩童蹦蹦跳跳地跑到店門前。
「多莉緹、多莉緹！」
迎接新顧客的多莉緹，有些訝異地低著頭詢問著。
「小朋友妳又來幫家人跑腿買東西嗎？」
小女孩咧開嘴露出大大的笑容。
「對啊！」
「妳好乖喔。」
多莉緹彎下腰笑著摸了摸小女孩的頭。
「嗯，人家很乖對不對，那人家可不可以聽妳講故事？」
對於吃了糖就想再討更多糖的小女孩，多莉緹不禁在心裡感嘆著現在的小孩怎麼一個一個都變得如此貪心，雖然大人們也不遑多讓。
「小朋友妳又想聽星環的事情了啊？」
「嗯，未來我想要成為繼鷲的第二人成功到外面的世界去冒險！」
小女孩童言童語開心分享不分男女老幼都懷抱的夢想。
「不過世界樹的風很強又很冷，太陽下山也不能在上面過夜，很危險的。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就穿越到另一個世界了。」
回過身，多莉緹臉上掛著商業模式的笑容，一邊執行手頭上的工作，一邊以輕鬆簡單的口吻說明世界樹本身固有的高度風險。
「哼，人家才不怕咧，要是因為這樣就害怕的話，又要怎麼當星環，更別說是成為繼鷲的第二人了。」
「這樣啊，真厲害。要是妳未來真的突破了天環，相信過去的星環們都會為此感到高興！」
「嗯！人家相信自己一定會成功的，到時候多莉緹妳要請我吃很多很多的青莓果喔！」
「竟然獅子大開口跟我要這麼多青莓果，看來妳的未來真的會很不得了喔。」
「因為人家很厲害，所以一定會成功，哈哈！」
他們之間的對話，聽在現在西司的耳裡顯得格外地諷刺。
不久之前他也和那個小女孩一樣懷抱同樣的夢想，如今他覺得自己好傻，竟然被蒙在鼓裡那麼多年。
他的夢想、期許，到底算什麼？
垂下頭，握緊拳頭，指甲刺入掌心，一道清淚滑過臉龐。
「……」
送走懷抱星環夢的小女孩之後，多莉緹放下手上的工作，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側過頭發現到獨自站在人群中的西司，便朝他打了聲招呼。
「哎呀，這不是小司嗎，你又跑去自由行啦？」
見對方沒回應，誤以為他大概又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為此感到早就習以為常的多莉緹絲毫沒有注意到西司的異狀。
「……」
聳了聳肩，她就回過頭繼續招攬她的顧客。
不曉得過了多久，一道輕柔歌謠悠然響起。
來自虛幻卻無法觸及的真實。
對於不時就會傳來歌謠而感到稀鬆平常的人們，依然故我地悠閒逛街。
隨著歌謠而來的微風，吹起他的淡藍髮絲。
他搓了搓僅穿單薄衣物而感到涼意的顫抖身體。
在風帶來的加乘效果下，使原本日夜溫差大的差異性更為明顯。
揚起頭，望著垂掛高空的明月光輝逐漸被雲朵遮蔽，僅剩星光點綴的夜空。
陰影壟罩大地，將世間萬物暫時納入它的管轄。
儘管如此，世界樹仍舊屹立不搖地佇立於島嶼中央。
抬起衣袖將淚水抹去，西司緩緩移動腳步，消失在漫漫人海之中。
迷途者，你找到追尋的方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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