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內顧客一致安靜下來,有不少人開始瞄往我們這桌。照這情況看來,這裡有半數人彼此認識,就算他們不認識我,也能從陌生臉孔推出一個大概。
寒赤一把將我按到桌子下方,但這麼做完全無濟於事。店內的騷動開始增加,隔壁桌的翠羽一臉不高興地大聲抱怨:「要抓人就快進來把人給帶走。在那嚷嚷的,打擾我吃早餐的興致!」
杜洪影表情訝異地看著新婚妻子,而我們這桌的單應知氣憤地拍桌站起,令人覺得他想揍說這句話的人,即使對方是位女性。
「如果今天是妳被選中,妳和妳的朋友會作何感想?」
「翠小姐妳就少說句話吧。」穗兒柔細的聲音剛響起,翠羽就打斷道:「妳懂什麼?誰都知道我們無法拒絕領主的要求,就算現在怕得要死以後也會捨不得回來吧!她又沒伴,比我們都無牽無掛!」
「翠小姐說的,好像也有些道理。」另一桌人們猶疑起來。也不知道他們是怕領主、翠羽,還是真的認同翠羽的觀點。
「不成!這都第幾次發生了?不能讓他們為所欲為!」走道對面那桌的客人同時起身。這桌人看來互為戀人,有著無與倫比的共同默契。
氣氛突然轉為火爆的局面,支持翠羽和支持應知論點的人開始互相詆毀,場面一發不可收拾。有人衝動地抓起碗盤桌椅準備開砸,但接著店後方女掌櫃拍櫃的巨響嚇得眾人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
「……」我看著因為我、或因著我所處的立場對立起來的村民。我見證過許多成年禮,記得在場多數人的名字,卻直到今天才第一次認識他們──他們可能從沒聽說過我,有些人卻仍願意在這種時刻挺身而出。
「對不起。」我起身打算出去,然而我還沒跨出座位範圍,就被身後的寒赤一把抓住。「妳瘋了嗎!」
抓著我手臂的狠勁把我給嚇了一跳,我從沒見過寒赤發火,不由得整個人獃住。店內靜默了數秒,又加倍地吵嚷起來。
侍從提出的時限已過,禁衛軍進門的瞬間,有人大力把斗篷往我身上一甩,我眼前一黑,接著整個人被人扛起。
在一陣難受的擠壓不適後,我們居然風雨無阻地直達銀村外的樹林邊緣。我看向身旁正在繫回斗篷的瘦削身影,原來是稍早散會前就自行不見的霧影。
暗之眷屬能踏進常人無法穿行的祕徑,這是他們總是神出鬼沒的原因。有傳言這種道路被他們用來搬運死人。原來也能帶活人通過的嗎?
天空一片蔚藍,我跪坐在亂山叢中,一股幽微的花香撲鼻而來。遍地黃花還有陽光照耀下的岩石光影,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色美極了。
啪啪啪。一隻白喉棕身無尾的小鳥忽然降落在離我不遠的樹枝上。
「唧酒──」牠在枝頭上動來動去,振翅鼓起小小的腮幫子,歪著腦袋對我唱道:「唧唧酒!」
好可愛。
僅僅看到牠,就令人覺得世間無比美好。我不由得微笑,為眼前所見的一切欣喜,心中奏起歡快的旋律,一回頭卻見霧影正用一種陰鬱的眼神輪番檢視我注意到的每個細節,彷彿在努力嘗試從我的角度看世界。
我的笑容停滯,想起他身上承繼的詛咒。
聽說,霧影眼中的世界只有幾種單調的色彩,每分每秒更承受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煎熬。霧影從未透露那是一種怎樣的酷刑,但偶爾,我會從那彷彿抽空了全部情緒的雙眼中看見瀕臨崩潰的頹喪。
這裡不比房子,門關上就能形成一個獨立的空間。霧影在我住處用的那招在戶外起不了作用,特別是在太陽底下。
「霧影,剛才的途徑──」
「目前沒有路線通往妳的居所。」
「那,能用法陣傳回居住的地方嗎?」即便知道希望渺茫,我還是禁不住犯蠢地發問。魔大陸雖然無法從其它大陸空間轉移到達,但內部卻能進行短距傳送,霧影一直是用自己研發出來的傳送陣在夕銀各地間穿梭。
「卡爾斯納特監視了整個地區的磁場,任何空間擾動都有可能暴露我們的行蹤。」霧影臉上顯出罕見的戾氣,「是個麻煩的傢伙。」
「你見過領主?」
「遠遠看過一次。」
在那沉靜的紅瞳間隱約映出一抹幽暗的身形,但我不敢細看,深怕存在他回憶當中的那人,也能透過卓岡人獨特的視野看到這裡。
村裡平時不怎麼把領主和軍隊當一回事,但卻唯獨無法拒絕他們偶爾才會提出的要求。對於每隔幾年就搶女孩回去做妾的行為,村民們起初還覺得不共戴天,後來卻往往只能不了了之。
因為那些女孩不久後總會託人把離開時身上配戴的物件遣回,而銀村不管找哪位二十五歲以下還沒失去天賦的阿爾圖斯去讀取,都只會讀到女孩們認為自己過得很好,要人別惦記她們這樣的回憶。
歷任銀皇之所以特別規劃一個極東區交由四大領地外的領主管理,始於卡爾斯納特對近代國家發展的重大貢獻。我們能乘著地斥效應的交通工具飛越天空也是多虧了這位領主──他讓我們知道,遍布我們腳下土地的「夕銀」,可以如何物盡其用。
若非收到莫名其妙的迎妾聘禮,我可能會很想去黑色城堡觀光觀光,看看領主如何發明這些超乎想像的科技。
「打消和他接觸的念頭比較好。」霧影話語中隱約洩漏的火氣,令我不禁懷疑稍早企圖自投羅網的舉動是否被他看在了眼裡。他顯然也察覺了自己的失態,很快地斂去眼中的鋒芒,伸手解開自己脖子上的灰色圍巾。
「披上。」
沒了圍巾後,他看上去比平時更加寒冷,整個身子都在微微顫抖,我急忙將圍巾還他。「你比我更需要吧。」
「妳快曬傷了。」
「這點小事,那片樹蔭就能解決啦。」
霧影目光一閃,像是暗自做出了某種決定。他伸出帶有冷意的手,拉著我走向後方的樹林。
「等等,你走太快了。」我差點被東西絆跤,還好立刻穩住了平衡。霧影一下就適應了黑暗,我卻到現在都還看不見東西,只能被動地被他拖著走。
到我能看清周圍景物時,已經走出了不算短的距離。附近的林木枝葉茂密,完全阻絕陽光和風的進入,我很訝異銀村周邊竟會有我從未見過的林子。
這裡的樹木同樣散發親切溫厚的氣息,和其它林子一樣歡喜我的到來,但腳底踩碎層層落葉的聲響加上霧影突兀的舉止,令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彥?」我想抽回自己的手,但霧影抓得很緊。「彥,你帶我去哪?」
霧影纖細的手臂從手肘到指縫間都纏著密密麻麻的帶子,宛如燒傷病患的繃帶,這使他不會直接接觸我,但我卻能感覺到他正透過這種最低限度的碰觸進行窺視。
縱然長帶是單身狀態的表示,他的做法看來卻有種莫名的偏激感。我為什麼偏要在這種時刻注意這種細節呢?希望、希望只是我的直覺出錯……
我等著他開口,但他卻只顧低頭向前趕路,沒打算回答我的問題。
──別看他一副中規中矩的樣子,暗屬可是他們當中最危險的一種。我想起寒赤和我首次見面的情形,當時十一歲的他將我拉到一邊,語重心長地說了串我無法理解的話,唬得我一愣一愣地。假如有天他拉著妳卻不告訴妳去哪裡,妳可要當心了。
霧氏一族是銀村居民,但沒人知道他們住在哪裡。暗之眷屬每個家庭每個世代只能誕生一位子嗣,每個暗屬的孩子都會在顯化出詛咒特徵時,自行遁入黑暗當中。在詛咒未抵銷的情況下,親代必須獻出生命交換後代的延續。倘若雙親相愛抵銷了詛咒,暗之眷屬與其子嗣便會失去傳承至今的力量,回歸正常人的生活。
村民見過霧影的父親,卻沒人見過他的伴侶。顯然霧影的上一代並不相愛,讓霧影在缺少一半祝福的情況下誕生。雙親殞命,自幼獨居,這也使他的思想變得分外危險。
未抵銷的詛咒會加倍移轉給孩子,被怨恨的暗屬與其後代更為強大。剛認識霧影時,他滿頭白髮,膚色比碳土還深,而現在卻是綠髮和蒼白脆弱的模樣,很容易讓人忘記提防。
自從霧影在那場失敗的招親挑戰中遇上詛咒顯化,他的舉止就有了明顯的轉變。這些年他變了不少,唯一沒變的只有一雙沉靜眸子。現在那雙眸子正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專注,盯著前方空地中央的那幢房子。
房子好像是突然間出現的,外觀就像一般的住宅,彷彿陽光普照般散發朦朧的光暈,看得我有些神醉。
待霧影再度起步,拉著我走向那棟建築時,我心底一驚,突地踏開雙腳使勁將自己釘在原地──暗之眷屬的詛咒怎麼輪迴?他們將想要的東西帶進自己的世界中關起來,如果不反抗,被拉進去就再也無法回來!
霧影停下腳步,他的表情還是一樣平靜,然而以往彷彿失卻全部情緒的雙眼中,卻抑制不住地湧出令人窒息的渴望。「只要那人一直存在,妳便無處可逃。留在這裡,我們──」
「不。」把心一橫,我抬起沒被抓住的那隻手,在空中描繪縱橫交錯的線條。
逸鷹嘯親自示範給我們看,一定可以的!即使我從沒畫過,即便操作其它東西的步驟我都無法記得,但符文是如此美妙的魔法象徵,使我無法不去渴望和拼命將其牢記在心底。
大家都在熱切討論時,我卻努力勸說自己沒有希望,認為毫無天賦的我根本不該奢望那場冒險。但我錯了,即使沒人逼著,我也要把握這趟千載難逢的機會!我──打從心底想去闖蕩,從一開始就想要去!
隨著我下定決心一氣呵成的動作,指尖點過的地方迅速劃開銀色絢麗的軌跡。我驚喜地發現一切是如此動人的輕易,可以清楚感受到符文筆觸裡面溢出的情感。如此豐沛,如此明亮,高調華麗得令人滿足。
無論何種身分,無論你識不識字又是否會魔法──他們說了,這次的符文,任何人都能使用。
沒人能夠阻止符文宣誓的過程,宣誓本身帶來的喜悅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對從未在生命中下定決心的人而言,這種感覺分外爆炸性的美好。
霧影在銀色光輝中被迫鬆手,震驚又無力地看著我做出選擇。